由於魯迅及其遺產與20世紀中國文化發展的特殊關系,由於政治權力和意識形態對文學塑造國民精神的某種功能的依賴,由於掌權者和研究者為了輿論的統壹或意識形態的挑戰而對魯迅的“過度解讀”,在20世紀30年代以來的魯迅接受史中,始終存在著超世俗的神聖化與反神聖的世俗化的矛盾運動過程。近二十年來,出現了許多以各種形式批判魯迅的現象,當前的“走近”趨勢是魯迅反神聖正在進行的世俗化的必然趨勢。
魯迅的解讀壹直被壹些政治權威、文化精英和學術知識群體所主導。雖然他們之間在觀念上有很大的矛盾和對立,但他們的政治解讀、思想解讀、文化解讀,無論是處於“主流”還是“邊緣”,都把魯迅視為解決某些社會問題的靈丹妙藥,不斷為魯迅增添壹些輝煌的“附加值”。這壹方面,以及從中反映出來的文化心理和思維方式,大體上是壹致的。他們(很多時候,包括我自己)其實並沒有從更深層次上吸取魯迅在“文革”十年中被尊崇的歷史教訓。在他們不同的解讀方式中,魯迅依然充當著引導輿論的代表,擁有最大程度壓倒對方的權威聲音。用時髦的“話語”來說,就是打造壹種要麽維護主流意識形態,要麽挑戰主流意識形態的“話語霸權”。就這樣,他在有意無意地試圖把魯迅從神龕上拉下來的同時(或者只是表面上),給魯迅塗上了許多新的光環。其結果不僅阻礙了更多的人接近和了解真實的魯迅,也在當前的文學創作中制造了壹些難以逾越的心理陰影和藝術“神話”。稍有不敬的話,就被當成“顛覆”、“捍衛”,痛斥“貶義”,甚至封殺刊物,是言之鑿鑿。在《打破“鐵房子”的吶喊》中,魯迅本人被不同的勢力投進了“鐵房子”,不準他動壹根指頭。這就是魯迅命運的悲劇和蒼涼。
反神聖的“世俗化”努力,對神聖的吶喊和抗爭的“解構”,帶給我們的信息是渴望進壹步打破禁錮,要求思想解放。不用說,至少,它可以讓我們在不同的聲音中看待和思考魯迅,即使不能改變我們的視角和思維,它也可以給我們的研究添加壹些“冷卻劑”,讓我們反思自己,前進。
第壹,魯迅的文學創作是否得到了更現實的認識和把握?“神化”魯迅的後果之壹,就是掩蓋了對魯迅文學創作真實性的討論。不現實就是不現實的拔高,也就是保持完美。所以,人們現在有理由提出壹些問題:魯迅小說《吶喊》《仿徨》的藝術是否已經如此完整和成熟?思想有那麽博大精深嗎?這裏面有沒有失敗和二流三流的東西?像《阿q正傳》、《狂人日記》這種具有不朽價值和世界影響的小說都是那麽完美嗎,在藝術和思想上有什麽不完美的地方嗎?《故事新編》中眾多“油”的描寫,有那麽多藝術審美上的合理性和先鋒性嗎?至於占魯迅作品最大部分的雜文,如何做出科學的評價,更是壹個問題。我們北大的老院長楊輝先生壹直認為魯迅雜文不是文學作品。他的問題至少有壹部分是真實的。因為短文本身就是壹個很模糊的概念。魯迅雜文有的是純學術的雜文、文學論文、書信(非文學)、演講、廣告、通知、說明、勘誤,似乎與文學創作的性質無關;壹些爭吵和爭論,零星的筆記,時事短文,古代事物的考證,書刊的序跋,翻譯的序跋,雜誌的問答,翻譯作品的目錄等等,大部分似乎很難說有什麽文學品格。當然,雜文中也不乏“美文”和具有強烈審美品格的雜文。郁達夫論魯迅對文風的貢獻“在我面前,那些逝去的時代在哪裏?”就是基於這壹點。現在的情況是:善惡混雜,好壞不分。我們至少應該做壹些淘洗和篩選工作,使散文成為文學作品。那樣,我們就不會總發出這樣的聲音:“魯迅雜文?”!那也是文學嗎?"
第二,魯迅研究中的造神傾向是否還是壹種潛在的存在?新時期以來,維護神權和破壞神權的思維走到了壹起:文革中偶像化魯迅的歷史已經結束,近年來學術研究中出現了壹些自覺不自覺的造神傾向。有的研究者幹脆不承認十年浩劫中存在神化魯迅的現象,認為是庸俗化而不是神化魯迅。他們總是朝著自己理解和願意的方向去解讀魯迅,總是給魯迅的光輝和深刻增加更多的分量。所以,對於挑戰性的不敬言論,往往會有壹種維護者的警惕和應對。此外,從1980年代開始,魯迅在被多方面解讀為偉大先知的同時,將五四重塑為自己的幻影。對其“立人”和“改造國民性”思想的解讀,過度脫離了歷史情境和自身性質,其作用被抽象化、泛化、片面化和“神話化”。魯迅切斷並忽視了與代表社會進步的力量和推動社會前進的革命的聯系,壹生為民族事業而奮鬥,被塑造成壹個壹生充滿個人痛苦和內心黑暗,與孤獨和絕望抗爭至死的“精神戰士”。魯迅的黑暗和空虛被賦予了近乎神聖的哲學色彩。這樣,在顛覆壹個“文革大旗手”偶像的同時,也在塑造壹個堅守個體獨立、自由主義精神終身的偶像。事實是,無論研究者多麽真誠,學術多麽嚴肅和超越,魯迅都成了壹面旗幟,壹個符號,壹個寓言,壹個不同社會思潮對抗的工具。工具主義的反對者本身陷入了另壹種工具主義。還原歷史風貌,同時塑造自己的歷史想象。“神化”被“神話”取代。在捍衛和摧毀偶像的過程中,潛在“造神”影響下的學術思潮如此解讀魯迅,但同時反對神化、要求認識真實魯迅的欲望卻被壓制和遮蔽。由於他們對權力意識和啟蒙闡釋的雙重不滿,對魯迅本人以及魯迅對90年代以來文化“造神運動”的研究和猛烈批判的極度反感,是可以理解的聲音。
第三,90年代思想啟蒙的倡導和以魯迅為大師的啟蒙運動,是否存在值得反思的精神缺陷?應該承認,在封建主義遺毒長期存在的中國現代社會,思想啟蒙必然是知識界長期未完成的事業。只要政治體制改革和社會思想現代化的追求沒有實現,魯迅就會成為這個漫長啟蒙運動中最合適的角色。面對壹些思想枷鎖和黑色“染缸”壹樣的現實,我和現代思想啟蒙的倡導者們有著同樣的痛苦和憧憬,希望自己或借助魯迅發出壹些真實的聲音。然而,人們逐漸發現,在贊揚魯迅參與這壹啟蒙思潮的合理性的同時,知識分子也表現出了與魯迅相反的自身缺陷:過多地參照西方的社會政治思想模式,較少考慮魯迅與廣大人民群眾的血肉聯系這壹最重要的精神層面,把個人的獨立自由和虛無縹緲的“終極關懷”看得高於壹切,而對人民的疾苦漠不關心,關註的焦點往往只是在非常有限的範圍內。自由主義的追求與特定歷史情境之間不可避免的關系被極大地忽視了。幾百萬人的實際生活狀況,他們所受的苦難,他們所能享受的自由,在我們心中有多少分量?這樣就不能不顯示出現代啟蒙重視“以人為本”而忽視“以人為本”的思想狹隘。在啟蒙者的敘述中,“以人為本”往往等同於“民粹主義”,透露出這樣的信息。被稱為“國魂”的魯迅,死時被數萬人悼念,在解讀者筆下總給人壹種“高不可攀”的感覺。所以我壹直有壹個疑惑:有壹段時間,好像魯迅在什麽地方被誤解了。而這種誤解來自於對魯迅思想精神本身更深層次的解讀。
時間是壹種承諾,時間是壹種壓迫。21世紀,對魯迅的認識和研究必然會有新的突破,與以往不同。和我們這個世紀相比,魯迅當時的想象和魯迅的研究肯定不會完全壹樣。未來的魯迅形象,魯迅研究,都是多種聲音誕生的。叔本華說:“有些人常常引用權威的話來爭論壹個事件”,“用雄辯來辯論,發出勝利的吶喊”;他還說,“無論什麽時代,都有兩種不同的文藝”,壹種是“真實的”、“不朽的文藝”,壹種是每年向市場輸送無數作品的“流動的文藝”。(叔本華文集,第10、12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87)魯迅反對像“挑句”壹樣引用“權威話語”,但他永遠是壹個“挑句”式的被引用者。魯迅希望他的作品“迅速腐朽”,但他的作品在本世紀卻成了“不朽的文藝”。我相信,不僅是我們這個世紀,下壹個世紀,下壹個世紀,下壹個世紀,恐怕也會被“撿來”,會“不朽”。阿q至今沒有失去孩子。他真的愛魯迅,喜歡讀魯迅的書,吃魯迅的飯,把魯迅當敲門磚,以各種方式批判和批判魯迅,以壹生反對魯迅為榮,貶低魯迅,為魯迅辯護,等等。我相信這樣的人會永遠存在。當然,我也更相信:沒有了神聖的光環,在受到更多批判和貶低的同時,未來的魯迅壹定會在某些人的眼中展現出自己更加深刻和偉大的壹面。
我們要看到,《走近》中的不同聲音,可能透露的正是這樣壹種信息,追求對20世紀“經典”的多元化解讀。沒什麽好驚訝的。在我們即將進入新世紀的這個時候,最值得質疑和反思的是我們自己。
面對媒體對魯迅觀點的評論,解釋和回答他們的理由相對容易。難的是,他們的評論觸動了我們對魯迅研究的清醒:如何以即將跨入新世紀的更加寬廣的胸懷、視野和期待,緊盯魯迅的沈思,守住壹片魯迅研究的凈土,不受各種社會思潮的影響,不受市場經濟的壓力和誘惑的幹擾。真正花時間推動魯迅研究工作的深入,對魯迅這壹極具魅力的文化人物進行更加真實的解讀,讓壹個更加真實的魯迅在我們不斷走近魯迅的同時,走近人們的接受領域,參與人們的藝術和生活創作。讓過時的東西過時,過時的東西應該回歸虛無。要做到這壹點,當然需要時間,也需要經歷超越自己的痛苦、意誌和真誠。或許可以說,研究魯迅也要像魯迅壹樣,有壹顆為民的赤誠之心:實事求是,勵精圖治,不坐立不安,不驚世駭俗,不唯新奇,不嘩眾取寵,不唯我所用,不唯官追捧。這些只是我們從這股“走近魯迅”的沖擊波中得到的壹點點啟示。
參考資料:
/xdwx/xdlw/lwnew/2627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