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詩不多。初次接觸張棗,恰是他去世之際。
那是2010年3月8日淩晨,旅德已有十余年的張棗,因為去世引發的盛大悼念,又壹次重回公眾視野。遺憾的是,發聲止於彼時。在善忘的年月,而後至多是壹歲壹度的悼念。轉眼,也已五載寒暑。
詩歌與死亡,似乎有難以分解的關聯。之間的緣由,北島說得好:“寫詩寫久了,和語言的關系會相當緊張,就像琴弦越擰越緊,壹斷,詩人就瘋了。”
看歐文·斯通寫梵高的傳記,描述對生活的渴望、對繪畫的追求,熾烈而燥熱,跡近瘋狂。或許,對超卓的藝術而言,靈感的終結,便是生命的終結。於是有頭顱枕上冰冷的鐵軌,有斧鉞加諸生命的哀嘆,有相信未來的處於微妙的精神狀態。
但張棗這樣的詩人,給出了另壹種答案。
關於語言的弦,張棗壹直在調適,在控制。自與歐陽江河、翟永明等並稱“四川五君子”的明媚年代,到托身圖賓根大學,張棗的創作始終謹慎。只有和語言的緊張處在可控的範圍內,他才落筆。熟悉張棗的人說他是語言天才,通曉數門外語,私下揣測,背後多少也蘊含著緩解緊張的考慮。
之於常人,語言無非交流工具。對詩人而言,語言卻是整個世界,生活的構成全然由詩行的言說決定。詩人的思考幾乎要凝練成至為精簡的語言,精簡背後卻包藏著人類精神可能達到的最為復雜的結構。生活的線團纏繞著語言的弦,在這個意義上,為詩而死,固然壯烈。為詩而活,同樣不易。
面對異鄉的孤獨,張棗依舊嘗試控制語言的緊張。作為代價,他“煙抽得兇,喜歡喝啤酒,每天晚上都喝得半醉。”肺癌可能也與此有關。
當含蓄的控制成了壹種內耗,其折損或許並不亞於終結生命。張棗在48歲的年紀就離開,投身詩歌,註定是在語言的弦上搏精神的生死,沒有退路可言。
回歸詩歌本身,張棗的意義也非同小可。和西方的詩歌傳統相比,中國新詩遭遇了中途隔斷:新詩和古詩之間割裂了。但在張棗這裏,能看到承續。
譬如《何人斯》。
妳要是正緩緩向前行進
馬匹悠懶,六根轡繩積滿陰天
妳要是正匆匆向前行進
馬匹婉轉,長鞭飛揚
譬如《鏡中》。
壹面鏡子永遠等侯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壹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仔細分辨,都有古詩的源流,又糅合了新詩的意蘊,感性中帶著準確。關於《歷史與欲望》的組詩,就更是如此。
本質而言,語言先於我們而存在,詩歌先於我們而存在。
張棗和他的詩,沒有嚎叫,沒有地獄,沒有力啟時代的呼告。他的死也不曾為這大地增加或減少什麽,不曾影響“龐大機器的正常運轉“。但讀傑出的詩,會映射出每個讀者特有的心靈密碼。在多數情況下,並不是我們主宰詩歌,而是它的語言進入我們,並通過我們,傳達永世的理智與感動。
張棗的《祖父》裏有壹句廣為援引:寫,為了那繚繞於人的種種告別。
如果人生是壹場漫長的告別,慶幸有張棗,有詩。如是,我們才能在這個荒謬的世界裏,學上壹句:我偏愛讀詩的荒謬,勝過不讀詩的荒謬。
何人斯
究竟那是什麽人?在外面的聲音
只可能在外面。妳的心地幽深莫測
青苔的井邊有棵鐵樹,進了門
為何妳不來找我,只是溜向
懸滿幹魚的木梁下,我們曾經
壹同結網,妳鐘愛過跟水波說話的我
妳此刻追蹤的是什麽?
為何對我如此暴虐
我們有時也背靠著背,韶華流水
我撫平妳額上的皺紋,手掌因編織
而溫暖;妳和我本來是壹件東西
享受另壹件東西;紙窗、星宿和鍋
誰使眼睛昏花
壹片雪花轉成兩片雪花
鮮魚開了膛,血腥淋漓;妳進門
為何不來問寒問暖
冷冰冰地溜動,門外的山丘緘默
這是我鐘情的第十個月
我的光陰嫁給了壹個影子
我咬壹口自己摘來的鮮桃,讓妳
清潔的牙齒也嘗壹口,甜潤的
讓妳也全身膨脹如感激
為何只有妳說話的聲音
不見妳遺留的晚餐皮果
空空的外衣留著灰垢
不見妳的臉,香煙裊裊上升——
妳沒有臉對人,對我?
究竟那是什麽人?壹切變遷
皆從手指開始。伐木丁丁,想起
妳的那些姿勢,壹個風暴便灌滿了樓閣
疾風緊張而突兀
不在北邊也不在南邊
我們的甬道冷得酸心刺骨
妳要是正緩緩向前行進
馬匹悠懶,六根轡繩積滿陰天
妳要是正匆匆向前行進
馬匹婉轉,長鞭飛揚
二月開白花,妳逃也逃不脫,妳在哪兒休息
哪兒就被我守望著。妳若告訴我
妳的雙臂怎樣垂落,我就會告訴妳
妳將怎樣再壹次招手;妳若告訴我
妳看見什麽東西正在消逝
我就會告訴妳,妳是哪壹個
鏡中
只要想起壹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來
比如看她遊泳到河的另壹岸
比如登上壹株松木梯子
危險的事固然美麗
不如看她騎馬歸來
面頰溫暖,
羞慚。低下頭,回答著皇帝
壹面鏡子永遠等侯她
讓她坐到鏡中常坐的地方
望著窗外,只要想起壹生中後悔的事
梅花便落滿了南山
深秋的故事
向深秋再走幾日
我就會接近她震悚的背影
她開口說江南如壹棵樹
我眼前的景色便開始結果
開始迢遞;呵,她所說的那種季候
仿佛正對著逆流而上的某個人
開花,並穿越信誓的拱橋
落下壹片葉
就知道是甲子年
我身邊的老人們
菊花般的升騰、墜地
情人們的地方蠶食其它的地方
她便說江南如她的發型
沒有雨天,紙片都成了乳燕
而我漸漸登上了晴朗的梯子
詩行中有欄桿,我眼前的地圖
開始飄零,收斂
我用手指清理著落花
壹遍又壹遍地叨念自己的名字,仿佛
那有著許多小石橋的江南
我哪天會經過,正如同
經過她寂靜的耳畔
她的袖口藏著皎美的氣候
而整個那地方
也會在她的臉上張望
也許我們不會驚動那些老人們
他們菊花般升騰墜地
清晰並且芬芳
娟娟
仿佛過去重疊又重疊只剩下
壹個昨天,月亮永遠是那麽圓
舊時的裝束從沒有地方的城市
清理出來,穿到妳溫馨的身上
接著變天了,濕漉漉的梅雨早晨
我們的地方沒有傘,沒有號碼和電話
也沒有我們居住,壹顆遺忘的樟腦
裊裊地,抑不住自己,嗅著
自己,嗅著自己早布設好的空氣
我們自己似乎也分成了好多個
任憑空氣給我們側影和善惡
給我們災難以及隨之而來的動作
但有壹天樟腦激動地憋白了臉
像沸騰的水預感到莫名的消息
滿室的茶花兀然起立,娟娟
妳的手緊握在我的手裏
我們的掌紋正急遽地改變
祖父
鳴蟬的腳踏車尾夾緊幾副秘方,
門虛掩著,我寫作的某個午晌。
祖父淚滴的拳頭最後壹次松開——
紙條落空:明天會特別疼痛;
因為脫臼者是無力回天的,
逝者也無需大地,幽靈用電熱絲發明著
沸騰,嗲聲嗲氣的歡迎,對這
生的,冷的人境唱喏對不起;
南風的腳踏車聞著有遠人的氣息,
桐影多姿,青鳳啄食吐香的珠粒;
搖響車鈴的剎那間,尾隨的廣場
突然升空,蕓蕓眾生驚呼,他們
第壹次在右上方看見微茫的自身
脫落原地,口中哇吐幾只悖論的
風箏。隔著晴朗,祖父身穿中山裝
降落,字跡的對晰度無限放大,
他回到身邊壹只缺口的碗裏,用
鹽的滋味責怪我:寫,不及讀;
訣別之際,不如去那片桃花潭水
踏岸而歌,像汪倫,他的新知己;
讀,遠非做,但讀懂了妳也就做了。
妳果真做了,上下四方因迷狂的
節拍而溫暖和開闊,妳就寫了;
然後便是臨風騁望,像汪倫。寫,
為了那繚繞於人的種種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