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在盛唐詩壇上被劃為山水田園派詩人,盡管說把盛唐詩人劃分為邊塞詩派和山水田園詩派是不利於我們全面地看待壹位詩人的,但是王維在詩壇上之所以能到大師級別確實得益於他的山水田園詩歌。
由於懂得繪畫,所以王維的詩歌中也滲透著繪畫技巧,他的詩歌被蘇東坡非常準確地總結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在其詩歌中,王維以畫家之眼觀察自然變化,用詩人之情思捕捉物態情趣。試看:
可以看到,詩的景不盡然是靜態的:那泉水看似溫柔卻也撞擊著石頭發出聲音,那青松仿佛被日色照得冷了;光與色的交織,冷與暖的色調對比:日色本是暖色調,只是因為照在松林稠密導致的大片綠色的冷色調卻也讓人產生冷的感覺。
類似的詩句還有諸如:
美則美矣,不過看似很平淡。那麽,問題來了,王維的詩憑什麽比李白更火呢?
首先,推動王維詩歌傳播的壹個很主要的力量是——王維的粉絲中有皇帝。 王維去世後,其弟王縉受唐代宗李豫之命整理、進獻王維文集,代宗在王縉《進王右丞集表》後,於《答王縉進王維集表詔》中雲:“卿之伯氏, 天下文宗,位歷先朝,名高希代 ……旰朝之後,乙夜將觀……”“天下文宗”是對王維在文壇地位的評價,“位歷先朝,名高希代”是對王維政治生涯的評價,回歸作品來說,“旰朝之後,乙夜將觀”代宗經常忙完政務,在晚上還要看王維的作品。
王維在政治上是比較順利的壹位詩人,他先後擔任了右拾遺、監察禦史、左補闕、庫部郎中、吏部郎中、給事中、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尚書右丞等官職。他經歷了玄宗、肅宗、代宗三朝。 這其中代宗是他的忠實粉絲。代宗生於開元十四年(726),這時的王維25歲,剛剛走入上流社會,而且之後越來越知名。
可以說,王維和其弟王縉都是相當適合在官場生存的,不過我們也該記得 王維因為在安史之亂的時候因為接受偽職被無數人詬病。 關於這個問題,安史之亂時唐肅宗不等唐玄宗退位就宣布自己開始做皇帝了,因此唐肅宗的用人標準不是沒有在安祿山那邊做過官,而是是否站在自己這邊,而王縉就始終與唐肅宗站在統壹戰線上。當然,王維在期間寫過諸如“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之類的句子確實又增加了在肅宗心中的好感度。
我想說的是,以是否忠於唐王朝來抨擊王維實在是要求有點高,且不說諸如明末進清之際的“遺民詩人”多了去了,像同時期的狄仁傑不也是效忠於武後嗎?可偏偏在這壹點上王維招的罵聲最多,真的是挺慘的壹詩人。但是,王維在肅宗在任期間的仕途是相當順利的, 是否忠心,我想,皇帝比我們更有發言權。
而在肅宗之後的代宗,上任之初就開始“明目張膽”地召王縉幫他整理偶像王維的詩集。正如孫明君《天下文宗,名高希代——唐代宗期待視野中的王維詩歌》中所說:“代宗對王維的評價不是壹個普通讀者對壹位普通詩人的看法,這壹評價折射了當時最高統治者對文學創作的政治態度和審美情趣, 從朝廷政治的角度看,典雅平和的王維詩歌是代宗眼裏的新經典, 從日常生活的角度看,王維詩歌反映了盛唐時代貴族階層的審美標準和藝術趣味。從而可以說在盛唐詩人中,只有王維才最符合諷諫帝王及其政權對文學的政治要求和審美期待。”
我們需要知道的是, 當時的李白是遊離於主流文化圈之外的,而杜甫是屬於主流文化圈之後的。 王維詩歌中的那種平靜顯然比李白經常在詩歌中吐槽政府要受歡迎的多。(關於李白愛吐槽,諸位可參考我的這篇: 唱衰盛世:盛唐時期的那些“不和諧”的詩歌 )
其次,王維處於盛唐主流文化的中心位置。 正如前文所說,王維的詩歌更符合主流的審美,那麽,主流的審美到底是什麽樣的呢?
恐怕主流審美的產生就和王維就脫不了關系。王維是盛唐文學的積極推進者,苑鹹《酬王維》中說:“為文已變當時體,入用還推間氣賢。”盛唐時期有對後世影響巨大的兩個流派:山水田園詩派與邊塞詩派。王維 是山水田園詩派的關鍵人物, 山水田園詩派的主要詩人如孟浩然、儲光羲、常建、祖詠、裴迪等人都與他有密切交往。他的輞川別業,就是他與其他詩人活動的中心。(當然,王維也寫過不少氣魄壯大的詩歌,如《少年行》:“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尤聞俠骨看”以及比較廣為人熟知的《使至塞上》和《送元二使安西》)
我們現在看到的唐詩選本,多是唐以後的文士們整理的,在唐朝當時,也有許多選唐詩的本子,《河嶽英靈集》就是唐人選唐詩的代表,編者 殷璠 把握時代命脈,推舉“神來、氣來、情來”的詩歌風貌,在《河嶽英靈集》序言中說:“粵若王維、王昌齡、儲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嶽英靈也,此集便以河嶽英靈為號。”不僅簡單地交待了選集的名字由來,而並把王維列在“河嶽英靈”的“第壹位代表”。
這時的李白和的杜甫,在唐人選唐詩的集子裏就不那麽受待見。早在宋代姚寬《西溪叢語》已經點明:“ 殷墦為《河嶽英靈集》,不載杜甫詩。高仲武為《中興間氣集》,不取李白詩。顧陶為《唐詩類選》,如元、白、劉、柳、杜牧、李賀、張祐、趙嘏皆不收。姚合作《極玄集》,亦不收杜甫、李白。 ”當然,這些集子不收李白、杜甫的詩歌有許多復雜的原因,但是我想這些選家的認知水平、審美標準等可從中可見壹斑。
當然,不僅是詩歌,王維在音樂、繪畫、書法等方面同樣頗有造詣。像王維的這種才藝的綜合體,也許只能產生於盛唐,從這個角度才說,王維似乎比李白更能體現盛唐氣象—— 在盛唐,不僅是詩歌,其他藝術種類壹樣有豐沃的土壤。
第三,“光環效應”引發的心理暗示。光環效應是這樣影響人的判斷的:壹個人的某種品質,或壹個物品的某種特性給人以非常好的印象。在這種印象的影響下,人們對這個人的其他品質,或這個物品的其他特性也會給予較好的評價。(該段參考自百度百科)
跟家裏那位三腳貓專家聊“為什麽當時人喜歡王維詩歌甚於李白”這個話題,我說王維做的官比較大這能否算做壹個原因,“專家”指點說是“光環效應”。
確實,其實王維這個人算是比較接近完美的——出身世族(盡管有些沒落了)、才華橫溢、仕途順利,據說長相還不錯。這樣的“人設”,人們看他的時候總會覺得他哪哪都好,寫的詩歌自然也是好的。
而這時的李白,始終擠不進主流文化圈, 說白了,李白詩寫得再好,那也只能算是草根。李白壹生都為實現遠大抱負而努力,不停地 拜訪各路名流以求推薦 (“商賈子弟不得科考”因為出身李白不能參加科舉考試,所以只能到處抱大腿求推薦),但是他總給人壹種桀驁的感覺。正如 “大鵬壹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世人見我恒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這首《上李邕》詩的寫作背景就是李白和李邕互相看不上對方。(李邕,當時求官的人選擇的主要大腿之壹)
另外,唐代的社會風尚與王維詩歌相互契合。唐朝是佛教傳入中國的壹個關鍵時期,王維壹生對於佛禪有著濃厚的興趣,與高僧有交往,詩歌中也多有禪意,對於唐人來說,是壹種生趣的體現、壹種雅的代表。
比如:
讀這壹類的詩時,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到壹種甘於寂寞的淡然,壹種完全擺脫塵世之累的寧靜,像那自開自落的芙蓉花,自顧自美麗。禪意已經完全融入詩境中,壹草壹木,壹山壹水皆有禪意。
此外,還有壹些諸如音樂方面的因素也使得王維的詩歌傳播廣泛。正如胡震亨《唐音癸簽》指出:“唐人詩譜入樂者,初、盛唐王維為多,中、晚李益、白居易為多。”王維、李益、白居易三人創作都曾受到樂工歌妓的追捧,樂工歌妓的演唱擴大詩的受眾範圍,加大詩的傳播力度。
但是也必須客觀地說:直至大歷至興元時期詩歌的影響而言,李白不如王維,杜甫更不如李白。而到了貞元、元和時,李杜詩歌的廣泛流傳並且對當時詩歌的影響超過了王維,這也是王維詩歌在中唐以後的選本中數量減少的原因之壹。
我們今天構建出壹系列現代理論體系,並以此對唐詩作各種評判,與唐人的評價系統有許多不壹致之處。客觀地說由於政治環境、社會思潮、文學水平的變化,古今評價存在差距是很正常的,但是我們也不能因此否定唐代人當時的評價標準,用我們的標準說他們的評判不甚科學,對他們公平嗎?
事實上,當我們說“審美是個主觀性很強的東西”的時候,每個人的審美也不完全是“主觀的”, 我們的審美的形成是受各種因素影響而不自知的。 正如文學閱讀過程中會產生“期待視野”。所謂 “期待視野”, 是指在閱讀壹部文學作品時,讀者原先各種經驗、趣味、素養、理想等綜合形成的對文學作品的壹種欣賞水平和要求,在具體閱讀中,表現為壹種潛在的審美尺度。
明白了這壹點之後,也許我們會能理解:在盛唐詩壇上,王維才是真正受歡迎的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