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日本] 皆川美香
蟬聲從村子裏消失時,就已是秋天了。在溫和的陽光、澄碧的藍天上緩緩的流雲和涼爽的微風中,秋意優美地加深著。
稻穗壹天比壹天更更飽滿,身上披著寬大的金色長袍。
啊,站在這廣闊無垠的黃金的“沙漠”中,誰能不激動呢?壹股熱流從腳下升騰,使我的心胸充滿溫暖,頭腦像麻木了似的停止了思想。不久,寧靜和安樂浸潤著全部身心,我成了這“沙漠”中孤獨的旅人。然而我並未感到寂寥,唯有那無邊的優美、溫馨和強烈征服著我。我下意識地環顧四周,那天感受不盡的喜悅的波濤卷起巨大的的漩渦向我湧來。我不禁產生壹種想伸出雙臂緊緊擁抱住它的感情。我發出了壹聲贊嘆。
我開始感到白晝漸漸變短。這時,嗒、嗒、嗒、嗒嗒……從東、從西、從南、從北傳來康拜因收割稻子的聲音。這種機械性的有規律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時,就創作出意想不到的節奏和旋律,把我從晝短夜長的思緒中喚醒。
這文明機械以驚人的速度使“沙漠”消失了。那從春天齊步走來的稻子們,留下水晶般美麗的顆粒,消失了。田野壹片空曠,只剩下堆積如山的稻稇,就像稻子們的墳墓壹樣。從前,我常常鉆進稻堆捉迷藏,或者從稻堆頂上往下滑,沾得滿身是稻稭,把它弄得亂七八糟之後,才逃回家。
像繁華的城市毀於壹旦,把這廢墟般的荒涼給予人們之後,秋意就變得更深了。
晚秋,從學校回家時,到處是煙,嗆得人難以忍受。田野裏的點點火堆,沒有火焰,只是升騰彌漫著煙氣,微弱地、徐徐地燃燒著。那荒涼地散亂著的稻稭漸漸地、漸漸地燒成了黑灰。
夜晚驅散了白晝的荒涼冷落,甚至具有了壹種華麗。在黑暗中,殷紅的火焰壹閃壹閃地發出亮光,這是壹種令人恐怖的特殊的美。
很快,在火堆不遠的草叢中,蟋蟀陶醉地鳴叫著,仿佛在獨自欣賞自己的聲音似的。它如果在陰影裏啼叫,那麽,雖然聽起來優美動聽,但實際上卻是淒涼地哭泣吧。我毫無根據地猜測著,度過了這秋夜。
對秋天來說,獨自壹人是最適宜的。我常常折下壹支狗尾草,壹邊手裏玩弄著,壹邊在田野的阡陌上徘徊,那壹般是在漸近日落的時候。壹棵柿子樹孤零零地立在空曠的田野裏,熟透了的果實零落在土地上。它大概只是壹棵老樹了。那彎彎的枝條和樹皮剝落的樹幹,仿佛在陳述著自己孤獨歲月的煢寂。因為以前附近的兒童們成群地跑來,興高采烈地摘柿子玩兒,而現在,那些被遺忘了的紅艷艷的果實卻在晚風中傷感地搖擺著。
壹只烏鴉慢悠悠地飛落,停在柿樹枝上。柿子樹興奮地“沙沙”搖擺著身軀。但是,烏鴉並不看重那成熟了的果實,又“撲啦啦”飛走了。
我站了很久,很想擺脫湧上心頭的傷感情緒,就奔跑起來。手中的狗尾草的種子“撲啦啦”地往下掉,就像手中揮舞著的紗巾壹樣。我無意中發現兩只紅色的蜻蜓,它們壹邊劃著弧線壹邊追逐著飛遠了。大概是壹對戀人吧。我不禁嘆了壹口氣。這肯定是因為那秋天竟莫明其妙地就變得這麽多愁善感了。
西邊天空染上了壹層茜草的鮮紅色,悠長而舒展的橫雲也同樣得紅。雲層的中央,太陽就像壹顆碩大的紅艷艷的酸漿果似的,把短暫白晝的最後時刻裝點得輝煌而舒暢。家家的屋頂都輝映著紅橙般的雲彩,就像太陽的仆從壹樣,壹動不動地靜悄悄地肅立著。在東邊,天空中的雲也染上壹層石竹的粉紅,睜大羨慕的雙眼註視著西方的天空;而群山也使它那帶著各種花紋的服裝映上了壹層光輝,忍耐著白晝即將結束時的寂靜。
這時候,連那柿樹葉片表面也閃耀著光芒,挺起胸膛仰望著西邊的天空。太陽真不愧為萬物之王,它徐緩地、壯麗地落下去。此時此刻,我仿佛覺得,它不允許我叫喊,悲哀和寂寞。
太陽徐徐下沈,不久變成了紫色,隱沒在西山裏。之後,西邊天空也變成石竹般的粉紅色。這是白晝結束前的最後壹道美麗而寧靜的光彩。四周很快暗下來,第壹批星星開始壹閃壹閃地發光。如果太陽是國王,那麽群星就像嬌美的少女們壹樣,她們在高高的天空中可愛地眨著眼睛。
我沿著很快就變得涼颼颼的道路,向家裏走去。家家戶戶都從窗口流溢出晚餐的香味。我眼前浮現出母親的身影。壹見到燈光,我反而立刻感到了黑暗的恐怖。壹想到要快點見到母親的面容,我就不顧壹切地奔跑起來,用力推開門跑進屋裏。我頓時放下心。當我拉窗帷時,東邊山上那輪檸檬壹樣黃澄澄的月亮,灑下了青白的光。
在青白的月色和呢喃細語般的星光之中,漫長的秋夜寂靜無聲地加深了。如果獨自默默不語,那就會溶化在無邊的夜色中,我“喀”的壹聲,把昨天吃剩的壹顆栗子咬碎,剝掉硬殼把它吃下去。明天,白晝將會比今天更短,而且夜會更長,壹想到這兒,我就更憂郁了。
“星星姑娘,唱支搖籃曲吧!”
我緊裹在毯子裏,小聲嘟囔著小孩話。
伴和著秋蟲細碎的鳴聲,“秋”已經開始奏出終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