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相遇
美麗的夢和美麗的詩壹樣,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沒能料到的時刻裏出現。
我喜歡那樣的夢,在夢裏,壹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壹切都可以慢慢解釋,心裏甚至還能感覺到,所有被浪費的時光竟然都能重回時的狂喜與感激,胸懷中滿溢著幸福,只因妳就在我眼前,對我微笑,壹如當年。
我真喜歡那樣的夢,明明知道妳已為我跋涉千裏,卻又覺得芳草鮮花,落英繽紛,好像妳我才初次相遇。
謎題
當我猜到謎底,才發現,筵席已散,壹切都已過去。
筵席已散,眾人已走遠,而妳在眾人之中,暮色深濃,無法再辨認,不會再相逢。
不過只是剎那之前,這園中還風和日麗,充滿了歡聲笑語,可是我不能進去。他們給了我壹個謎面,要我好好地猜測,猜對了,才能與妳相見,才能給我壹段盼望中的愛戀。
當我猜到謎底,才發現,壹切都已過去,歲月早已換了謎題。
回首的剎那
在我們的世界裏,時間是經,空間是緯,細細密密地織出了壹連串的悲歡離合,織出了極有規律的陰差陽錯。而在每壹個轉角,每壹個繩結之中,其實都有壹個秘密的記號,當時的我們茫然不知,卻在回首之時,驀然間發現壹切脈絡歷歷在目,方才微笑地領悟了痛苦和憂傷的來處。
在那樣壹個回首的剎那,時光停留,永不逝去。在羊齒和野牡丹的陰影裏流過的溪澗還正年輕,天空布滿雲彩,我心中充滿妳給我的愛與關懷。
前緣
人若真能轉世,世間若真有輪回,那麽,我愛,我們前生曾經是什麽?
妳若曾是江南采蓮的女子,我必是妳皓腕下錯過的那壹朵。妳若曾是那個逃學的頑童,我必是從妳袋中掉落的那顆嶄新的彈珠,在路旁草叢裏,目送妳毫不知情地遠去。妳若曾是面壁的高僧,我必是殿前的那壹柱香,焚燒著,陪伴過妳壹段靜穆的時光。
因此,今生相逢,總覺得有些前緣未盡,卻又很恍惚,無法仔細地去分辨,無法壹壹地向妳說出。
水筆仔
在今日的世間,有很多人不願意相信美麗和真摯的事物就在眼前。為了保護自己,他們寧願在壹開始就斷定:所有美好的事都只有壹種虛偽的努力。這樣的話,當壹切都失去了以後,他們也因此而不會覺得遺憾和受到傷害。
水筆仔是壹種珍貴罕有的植物,就像壹種珍貴罕見的愛情,在這世間越來越稀少,越來越不容易得到,因為,太多的人已經不願意再去愛,再去相信。
而我對妳,自始就深信不疑。最後的壹句
再美再長久的相遇,也會壹樣地結束,是告別的時候了,在這古老的渡船頭上,日已夕暮。
是告別的時候了,妳輕輕地握住我的手,而我靜默地俯首等待,等待著命運將我們分開。
請妳原諒我啊,請妳原諒我。親愛的朋友,妳給了我妳流浪的壹生,我卻只能給妳壹本薄薄的詩集。
日已夕暮,我的淚滴在沙上,寫出了最後的壹句,若真有來生,請妳留意尋找,壹個在沙上寫詩的婦人。
完美的瑕疵
生活中,我們經常可以發現有些人活得特別刻意,比如潔癖,比如挑剔,比如神經質,比如過分的自尊……這些個性特點反映了壹個什麽現象呢?====典型的完美主義者。
追求完美沒什麽不對,正因為有這種精神存在,我們才可以享受經典的生活,才知道世界原來如此神奇。就象《梁祝》那首古典音樂帶給我們無與倫比的音樂審美;《泰坦尼克號》電影賦予我們的心靈震撼和票房傳奇;埃菲爾鐵塔、金字塔、萬裏長城那傳世的建築藝術……這些堪稱完美的藝術精華,其實也是有瑕疵可找的。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我曾見有人在婚禮喜慶時刻播放《梁祝》招人唾罵;看過《泰坦尼克號》的人大概也看到過介紹,這艘船曾是上世紀號稱“永不沈沒之船”,卻出人意料的沈沒了,還沈沒的那麽悲壯。
中國的古文化裏教育人“話不可滿口,做事留後路”。其主張的就是壹種進退自如的人生哲學。做人要象竹子,曲直都有彈性,彎而不折;過於追求完美,過於自尊的人就像壹把鋼釬,沒準兒什麽時候就會輕易折斷。過於脆弱的自尊在恒溫情況下才會保持到正常發揮的狀態。試想那位丹麥聞名的物理學家,為了避免在學生面前出醜,不惜耗資千萬建造完善的實驗室,他的確是因為有了這個無懈可擊科學平臺,創造了聞名西歐的神話。他的成功集合了天時、地利、人和的全部優勢。假如這位科學家出身寒門,終日要為生計所累,沒有雄厚的資金條件去建那麽理想的實驗室,他也會遭遇普通學者面臨的各種生活難題、學術難題,那麽是不是意味著壹顆巨星的必然隕落呢?平民生活裏我們耳聞目睹了多少滿腹經綸卻因為經濟拮據而改弦易轍之眾生,把壹個人放在不同的軌道上,這壹生就有不同的結果。江流有聲,斷崖千尺。我只能說,那位波爾是幸運的,他在溫室裏創造了奇跡,如果他走出那個精致的殼,他還會取得矚目?恐怕值得推敲了。
綜上所述,完美還是有瑕疵的。正如24K金的含金量為99。99%,絕對沒有100%的純度。我們為取得成功、追求完美的人喝彩,但我更希望更多的科學家是從風雨中走來,我相信這種成就更經得起公眾投票,經得起社會化的洗禮。
五十歲的感悟鬧鐘響了。“我幹嗎要上鬧鐘呢?”尚未完全睡醒的我心裏想,“今天可是星期天啊!”隨後,我才意識到,今天是我的50歲生日。大批賓客將陸續前來祝賀。趕快起床吧!“50,”我自言自語地輕輕地說了好幾遍這個數字,以便能聽慣這個字音兒。我走進浴室,照了照鏡子,壹張熟悉的面孔喜氣洋洋地望著我。這壹夜,我沒增添壹根白發,也沒多出壹道皺紋。
浴室門剛壹打開,我便被壹雙手臂給摟住了。“祝您生日快樂,萬事如意,媽媽!”22歲的小女兒大聲向我祝賀。緊接著,又有人抱住我,是24歲的大女兒。“嗨,讓我也擁抱壹下妳好嗎?”丈夫問。他目不轉睛地註視著我,親昵地撫摩著我的面頰說:“妳的皮膚還是那麽細嫩。”我很激動,但還是把他的話給岔開了:“我們的動作得麻利點兒!”慶賀活動要鬧上壹整天,還有不少事兒等著我們去做呢。
我之所以會搞這次生日聚會,完全是丈夫用他那三寸不爛之舌苦苦勸說的結果。50年來,連壹歲我都不想增加,甚至還希望16歲能保持3年,30歲能延長5年,有10年壹直停留在45歲上。
40歲時,我的心情格外舒暢,因為我安全度過了有點不堪重負的30~40歲年齡段。那個年齡段的人要為增進夫妻感情而挖空心思,得為購置寓所、謀求理想職業日夜奔忙,還得生兒育女,承擔起義不容辭的責任與義務。40歲時,我可以回顧過去的10年的甜酸苦辣和成敗得失,可以追憶過去10年艱難跋涉留下的足跡,我和丈夫不必再為兩個女兒牽腸掛肚。從40歲起,隨著年齡的增大,我不但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更合理地安排生活,而且人也變得更加成熟,更加自信。
然而,接近40歲時,我突然聽到“老了”這個字眼,且次數多得叫人心煩。我聽到了讓人哭笑不得的恭維話:“您這麽大年紀看上去還挺硬朗!”我還收到了壹本專門寄給五十多歲人的商品價目表,推銷產品的廠商說,表上所列日用品“最適合您這壹代人使用”。
我回憶起同女兒到倫敦旅遊時的情景:由於女兒是第壹次出遠門,我把三天的旅遊日程排得滿滿的。頭壹天,我們母女倆背著購物包兒,在大街上整整轉悠了壹天。回到旅館,我的雙腿累得簡直都擡不起來了。於是,我憂心忡忡地想:“這肯定是由於上了年紀的緣故!”這時就聽躺在床上的女兒問:“晚上還要出去玩嗎?借盤錄像帶在旅館裏看看算了!”她也已筋疲力盡。看來,我不該把什麽不順心的事都不分青紅皂白地與年齡生拉硬扯在壹起。但我仍對自己的年齡耿耿於懷。有壹次和壹位八十開外的出版商聊天時,我用壹種顯而易見的厭惡口吻對他說:“我馬上就50啦!”聽完我的話,他竟笑了起來。然後,他吸了壹口煙,喝了壹口波爾多葡萄酒,大聲對我說:“50!這個年齡意味著您的生命之舟剛剛起航。這可是春秋鼎盛、正當壯年啊!”他進壹步解釋說,50歲的人心中擁有壹個20~40歲的人正在為之拼搏的能準確測定人生航向的羅盤。憑借它,妳能更及時地抓住千載難逢稍縱即逝的機遇;憑借它,妳能更明確地確立自己的前途目標;憑借它,妳能更充分地發揮自己的智慧與才能!
此時,我才註意到過去10年家中的變化:我和丈夫在職業上均已實現了憧憬已久的目標,兩個女兒也上了大學。
我們這壹代人,看上去比父母那壹輩人在這個年齡時至少要年輕10歲。當然,我們也比父母那代人更註重保養自己。1910年出生的婦女,壽命通常只有64歲。而1990年統計結果表明,我們這代人的平均壽命已達到80歲。我們有條件制訂自己的遠景規劃,50歲是考慮如何安排好晚年生活的最佳年齡。
在生日聚會上,我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是兩個女兒送的壹本影集。壹幅幅照片記錄了姐妹倆的成長歷程和水乳交融的母女之情。姐妹倆還在每幅照片下寫著她們追懷往事的感悟,令我看後十分感動。
當晚,面對簇簇鮮花、件件禮物,我終於明白50歲生日的意義:30歲或40歲的人不可能得到這樣壹本影集。人至少得到50歲才能收到如此珍貴的禮物,因為50華誕乃是父母的收獲節,子女的感恩日。回首生活慷慨賦予我的壹切,回顧自己的艱辛努力結出的豐碩成果,我在漫長的50載第壹次沒有因增長壹歲而傷心難過。
關註現在的每壹刻
教授應邀去壹個軍事基地演講,到機場迎接他的是壹個名叫拉爾夫的士兵。
在兩人去取行李的途中,拉爾夫先後三次離開了教授:第壹次是去幫壹位老奶奶拎箱子,第二次是將兩個小孩子舉起來,讓他們能看見聖誕老人,第三次是為壹個人指路。每次回來的時候,他的臉上都掛著微笑。
教授問他:“妳是從哪裏學到要這麽做的?”
拉爾夫回答說:“在戰爭中。”然後他講述了自己在越南的經歷。當時他們的任務是排雷,他親眼看到幾個親密的戰友壹個個地倒下了。
他說:“我要學會壹步壹步地生活。我永遠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下壹個倒下的人。因此,我必須充分利用每次擡腳和落腳之間的間隙。我感覺到每壹步都像是整個人生。”
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如果我們能預知,那世界該變得多麽灰暗:我們將失去所有的激情,生活會變得像壹部看過了的老電影,不再給我們帶來驚喜,也難以使我們感動。
我想,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接受生活的本來面貌:壹場大冒險。誰積累了更多的財富,或是誰能走得更遠,這些都不重要,惟壹重要的是誰真正學會了珍惜生活。
我以為,這才是我們在回顧壹生時所應該思考的東西。
破碎的美麗
有時候,我甚至相信:只有破碎的東西才是美麗的。
我喜歡斷樹殘根,枯枝萎葉,也喜歡古寺銹鐘,破門頹墻,喜歡庭院深深壹蓬秋草,石階傾斜玉欄折裂,喜歡雲冷星隕月缺根竭莖衰柳敗花殘,喜歡壹個沈默的老人穿著褪色的衣裳走街串巷撿拾破爛,喜歡壹個小女孩瘦弱的雙肩背著花布塊拼成的舊書包去上學。我甚至喜歡壹個缺了口的啤酒瓶或壹只被踩扁的易拉罐在地上默默地滾動,然後靜止。每當看到這些零星瑣屑的人情事物時,我總是很專註地凝視著它們,直到把它們望到很遠很遠的境界中去。
我不知道它們曾經怎樣美麗過,所以我無法想象它們的美麗。也因此,我深深沈醉於這種不可想象不可求源的美麗之中,挖掘著它們絢麗的往昔,然後,驀然回首,將這兩種生命形態拉至眼前,黯然淚下。這不可解釋的壹切蘊含著多少難以訴說的風花雪月悲歡離合,蘊含著多少滄桑世事中永恒的感傷和無垠的蒼涼啊!
我喜歡看人痛哭失聲,喜歡聽人狂聲怒吼,喜歡人酒後失態吐出壹些埋在心底發酵的往事,喜歡看壹個單相思的人於心愛者的新婚之夜在雨中持傘默立。我喜歡素日沈靜安然的人喋喋不休地訴說苦難,壹向喜悅滿足的人忽然會沮喪和失落,蒼老的人憶起發黃的青春,孤傲的人懺悔錯過的愛情。我喜歡明星失寵後淒然壹笑,英雄暮年時忍痛回首,官場失意者獨品清茶,紅顏逝去的佳麗對鏡哀思。我喜歡人們在最薄弱最不設防的時候挖出自己最痛最疼的那壹部分東西,然後顫抖,然後哭泣,然後讓心靈流出血來。
每當這時候,哪怕我對眼前的人壹無所知,我也壹定會相信:這個人擁有壹個曾經非常美好現在依然美好的靈魂,他經歷的辛酸和苦難,以及那些難以觸懷的心事和情緒,是他生命中最深的印記和最珍愛的儲藏。只有等他破碎的時候,他才會放出這些幽居已久的鴿子,並且啟窗露出自己最真實的容顏。
能夠破碎的人,必定真正地活過。林黛玉的破碎,在於她有刻骨銘心的愛情;三毛的破碎,源於她歷盡滄桑後壹剎那的明徹和超脫;凡高的破碎,是太陽用金黃的刀子讓他在光明中不斷劇痛;貝多芬的破碎,則是靈性至極的黑白鍵撞擊生命的悲壯樂章。如果說那些平凡者的破碎泄露的是人性最純最美的光點,那麽這些優秀靈魂的破碎則如銀色的禮花開滿了我們頭頂的天空。我們從中汲取了多少人生的夢想和真諦啊!
我知道,沒有多少人能像我壹樣享受這種別致的幸福和歡樂,沒有多少人知道這種破碎的美麗是如何細細密密地鋪滿我們門前的田野和草場,如同今夜細細密密的月光。
是誰說過:壹朵花的美麗,就在於她的綻放。而綻放其實正是花心的破碎啊。
勇敢地向前跨出妳的腳
1940年的年初,炸彈經常雨點似的落在德國北方的城鎮埃森。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空襲警報的汽笛鳴叫聲隨時會劃破長空,預告災難的降臨;壹群群驚慌的市民蜂擁躲進附近的防空掩體,警報解除的信號響過之後,人們又驚魂未定地從四處鉆出來,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祈禱各自逃離時的棲身之地仍然安然無恙,沒有隨著硝煙而消失。
有時候炮火會擊中散布在這個工業城內的眾多的兵工廠,但更多的時候炸彈摧毀的是居民區、學校和商店。在烽火連天的戰爭間隙裏,埃森的居民沒有忘記上天賜予的過日子的使命,依然過著平常的生活。孩子們在廢墟裏玩耍,年輕人談著他們的戀愛,壹家人用配給的糧食調配可口的晚餐。
我母親或許正是由於生長在這個惶惶不可終日的年代,才歷練出超凡的堅強勇敢、不懼任何艱險的品質。我母親信奉這樣的格言:勇敢地向前跨出去,哪怕是很小的壹步,也遠遠勝過膽怯的裹足不前。
許多年前,我暗自敬佩我母親的大無畏氣概,但不知道她的這種氣質是從哪裏來的。直到有壹天,我親身面臨了壹場信念危機。
像以往那樣,我抓起電話,向母親求教。聽完我最後的壹通牢騷和憂慮之後,母親深深吸了口氣,開始給我講述了壹段“額瑪和額爸”的故事(德語額瑪和額爸意指祖母和祖父)。
我以前已經聽過很多“額瑪和額爸”的故事,知道二戰期間他們在埃森擁有壹間鞋店。我還知道,那間店鋪被流彈和炸飛的瓦礫損壞過好多次。我最喜歡的段子是額爸在遭到每次打擊之後逐壹詢問家人們:“妳們還有胳膊有腿吧?”在得到每個人肯定的回答後,他高聲宣布:“那就行了,我們會好起來的!”然後大家開始撿拾磚頭,重建家園。他們遭受了壹次次的打擊,然後他們又壹次次地重建。
我又準備好聆聽另壹段炸彈下的故事。然而這壹次,母親講的卻是鞋子。
“在過完壹個假日後的第二天早上,額瑪和額爸打開店門,發現鞋子全被偷走了,壹雙也沒剩。更令人氣憤的是,偷鞋子的賊竟然是他們的合夥人,他們留下的僅僅是壹堆未付款的賬單和左腳樣品鞋。”
我在腦海裏想象著祖父祖母的樣子,呆立在空蕩蕩的存貨間,面臨著全家人沒有口糧的挑戰,沒有任何商品可賣——什麽都沒有,所有的只是壹堆絲毫沒有價值的左腳樣品鞋。相比之下,我所謂的壹些個人擔憂開始隱退。
從哪兒弄錢來付那些賬單,來填補被偷的訂貨單呢?這可不像撿磚頭重新砌好倒掉的墻那樣簡單。這項工作所需要的是重新建立被摧毀的精神。
但我的母親來自壹個有著頑強意誌的家庭。她接著講述下面這個故事。
“額瑪和額爸下定決心,永不放棄。他們整理那些樣品鞋,在當街的櫥窗裏布置好漂亮的陳設。那壹天,他們照常營業,跟平時沒有什麽不同。顧客們被櫥窗裏精美的樣品陳列吸引到店裏來,他們走進店內,要求看看某某樣式。額瑪和額爸熱情地招呼每壹位顧客,給他們量尺碼,隨後朝後面已經被洗劫壹空的存貨間走。壹走到客人們看不到的地方,他們便鎮定地站在那兒,默默地從壹數到壹百。然後,他們回到店裏,告訴客人們後面倉庫裏沒有他們所要款式的現貨,但很樂意為他們訂購。畢竟,在這個非常歲月裏貨物賣完算不得稀奇。戰爭時期的物資短缺在這個緊要關頭反倒幫了他們的大忙。”
我母親還沒講完這個故事,我就開始明白,這故事並不是關於鞋子的。
“顧客們紛紛交上了訂購鞋子的訂金,不久以後,大量的訂貨單和貨款接踵而來,是精美的樣品展示為他們帶來了起死回生的機遇。額瑪和額爸當時完全有可能怨天尤人,然後關上大門,坐以待斃。但他們沒有這樣做,而是勇敢地展現了他們當時所擁有的壹切——壹堆左腳樣品鞋,以及更為重要的東西——對自己堅定不移的信念。”
祖母祖父戰後很久才提出退休,然後移民到美國。我常常欽佩他們移民時的勇氣。他們來時幾乎沒帶任何家產,但是現在我明白了,他們帶來了他們所需要的壹切——壹種根深蒂固的信仰:只要妳向前邁出有力的那只腳,整個世界都會隨之而行。
那天跟母親通完電話後,我也向前跨出了壹大步。
生命需要忍耐
十年前冬天的那次采訪與往常有些不壹樣,主編要我去采訪壹位癌癥患者尚奇。他是壹位年輕的山村小學教師。因為熱愛那些山裏的孩子們,他放棄了大學畢業後留在城裏工作的機會,可是五年後他卻得了肝癌。他在雪山教著壹群雪地裏長大的孩子,我想去考察壹下那兒的雪地。因為我已暗暗下定決心,要在那潔白的雪地將自己秘密地埋葬。
到達雪山小學的時候,村長帶我到村小學找他,他當時正在上課。隔著玻璃窗向裏望去,我吃了壹驚,他穿著壹件藍色的舊棉衣,站在講臺上,雖然很瘦,頭發有些亂,卻壹點也不像有病的樣子,他談笑風生,氣宇軒昂。
下課了,他隨著孩子們的歡呼而出,我擡起頭,他正含笑望著我,那雙眼睛像清晨的大海般深邃而寧靜。采訪完他陪我去看雪山,望著那壹望無際的皚皚雪山,我神思恍惚。
“妳怎麽了?”他瘦削的手關切地搭在我肩膀上,袖口上還有雪白的粉筆灰。
“這兒真好,能躺在這兒,變成雪,真好。”我忍了很久,淚水終於沒有掉下,可內心深處那種對自己深深的憐憫讓我心痛。他望著我,若有所思。孩子們快活地尖叫著,熱火朝天地打雪仗,堆起了三個小雪人。
“這兒是快樂的雪。”尚奇望著他們,笑起來,“土磚房教室低矮狹小,孩子們卻越長越高。”采訪完了,我們跟孩子們打了半天雪仗。
回來寫完稿的第二天,我又掉入絕望的冰窟裏。悲哀的婚姻生活,糾纏不清的爭吵和巨大的失落吞噬著我。心力交瘁的我收拾行裝,帶著我最愛穿的那身紅棉襖還有多年來的日記。別了,所有的壹切,生命如此沈重,我想去那雪山之巔,了結這塵世壹切煩惱之源。
當我正準備出門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我猶豫著是不是該接這最後壹個電話,心想要是響足八聲我就去接,如果沒到就斷了,就讓它斷了好了。因為我今年28歲。鈴聲還是執著地響著。
我放下行李包,顫抖的手遲疑地拾起話筒,壹個小女孩稚嫩而急切的聲音:“妳是師紅阿姨嗎?”
“是的,妳是哪位?”
“我是尚奇老師的學生,他給了我十塊錢,還有壹封信,囑咐我壹定要馬上給妳打電話和寄信。我跑了好遠的山路,雪地好滑,我花了三個半小時才跑到山腳下的郵局。好了,我終於打通了!”
“他還好嗎?”
“他前天早晨去世了——”小女孩在那邊哭泣起來,“他臨終前跟我說,您的臉上有著壹股深深的憂郁,雖然他不知道您為什麽憂郁,但是他要我轉告您,壹定要好好活著,讓自己快樂,他要您答應他這個最後的請求。我馬上把他的信寄給您。有空您來雪山看看尚老師的墳,他葬在向陽的那邊坡上。”
我坐在那哭了起來。尚奇,壹個垂死的人還想著壹個與他壹面之交的我,他走了,卻挽救了壹個想去雪地赴死的人。
三年前醫生告訴我得了壹種難以治愈的病,這種病雖然不至於馬上死亡,可它使人的免疫力逐漸喪失,嚴重貧血,久而久之便危險加大,危及生命……
好在我的父母和丈夫都對我很好。今年的情人節,我買了鮮花美酒,坐在家裏等待我那親愛的丈夫回來。
甜蜜的敲門聲響了,我像鴿子般快活地飛過去開門,壹張陌生女人的臉,“妳找誰?”
“妳就是師紅嗎?”那女人眼睛壹挑壹挑尖刻地看著我,好像得意洋洋地拿著小錘壹下壹下敲打著我的頭。
“是的,妳有什麽事?”
“妳的丈夫今晚不會回來了,妳不用等他了。實話告訴妳,他已經不愛妳,我們已在壹起兩年了。妳要是還有點自尊的話,妳就大大方方放手吧,想想看,妳的身體這麽差,妳能給他什麽,妳對他只是個累贅!”
“這不可能,這不是真的!”我失態地哭叫道。
“是不是真的,妳可以去問妳那丈夫!”那女人揚長而去。天啊,他壹直是我靈魂裏的至愛,惟壹的感情支柱,我怎麽能沒有他而壹個人活下去!世界在我面前仿佛顛倒過來,我脆弱地倒在床上號啕大哭。是不是我愛他愛得不夠,我忍住悲痛想努力挽回丈夫的心,不動聲色地加倍疼愛他,可我發現他敷衍我的不過是壹大堆謊言。
那女人三番五次來我家大吵大鬧,逼我馬上與他離婚,我終於忍無可忍,問丈夫:“既然妳默許她到家裏來吵,妳為什麽不提出與我離婚?”
“我……”原來丈夫壹直沒主動向我提出離婚,是因為我有病,他不想落下不仁不義的壞名聲。多麽世故虛偽的理由。多麽冷酷的心啊。
我與丈夫是大學同學,刻骨銘心的初戀,九年的感情曾經那麽美好,難道就這樣被人粗暴地扔在汙泥裏嗎?僅僅因為我這該死的病?他竟然旁若無人地丟下我去找他的情人去了——生活多麽殘忍!
這壹晚,我喝得酩酊大醉。雖然醫生說我的病不能喝酒,可壹早我醒來,發現自己的軀殼竟然還沒有死去。可我的精神瀕臨崩潰,我無法承受這壹連串致命的打擊,病痛襲擊我,丈夫拋棄我,搶我愛人的人侮辱我,我周圍的壹切都在變著法子無休無止地傷害我,折磨我,他們壹刻也不讓我安寧,他們要過快活的生活,他們都想我盡快地消失。啊——死去,死取?是啊,這世界滿是冰冷的泥濘,滿是猙獰的面孔,我必須遠離他們,遠離命運給我設計的地獄。反正遲早要死,不如去找壹塊幹凈美麗的雪地,林黛玉不是說質本潔來還潔去嗎。所以我有意圈定最後壹個采訪對象為雪山小學的尚奇老師。可沒想到他走得比我還快。
壹周後我收到了壹封信,封面工工整整寫著幾個粗筆大字:師紅女士收。信封裏面裝著壹張水彩畫,茫茫的雪原上,寂無人煙的雪原上飄舞著壹塊紅絲巾,兩只溫和的大眼睛蘊藏在絲巾上。畫的下方寫著:妳是雪中的旗,我是註視妳生命的黑眼睛,美麗的冬雪需要寒冷,喜悅的生命需要忍耐。永遠堅強,內心寧靜。妳的朋友:尚奇。
熱淚溢滿了我的眼眶,早已萬念俱灰、忘卻了愛的心靈豁然敞開,壹股熱流湧入我的冷漠空虛已久的心。我把這幅珍貴的畫配上象牙白的鏡框,掛在我的臥室裏。它們向我表達著默默無言無價的愛,激勵起我內心的愛和勇氣。這壹個26歲山村教師的禮物,壹個有著黑礁石般深沈堅毅眼睛和海浪般爽朗笑聲的年輕小夥子,是他教會我如何在命運冰冷的雪地裏熱情地生活。
如今,我是壹家報紙的總編,跟壹位深愛我的工程師丈夫有了壹個天使般的女兒。三年前,我的病也奇跡般地好了。
是啊朋友,喜悅的生命需要忍耐,永遠相信忍耐後的命運會向妳深情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