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氏)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夏秋之交,正是荷花盛開的美好季節。在風和日麗中,蕩壹葉小舟,穿行在“ 蓮葉何田田”、“蓮花過人頭”的湖澤之上,開始壹年壹度的采蓮活動,可是江南 農家女子的樂事!采蓮之際,摘幾枝紅瑩可愛的蓮花,歸去送給各自的心上人,難 說就不是妻子、姑娘們真摯情意的表露。何況在湖岸澤畔,還有著數不清的蘭、蕙 芳草,壹並摘置袖中、插上發際、幽香襲人,豈不更教人心醉?--這就是“涉江 采芙蓉,蘭澤多芳草”兩句吟嘆,所展示的如畫之境。倘若傾耳細聽,妳想必還能 聽到湖面上、“蘭澤”間傳來的陣陣戲謔、歡笑之聲哩!
但這美好歡樂的情景,剎那間被充斥於詩行間的嘆息之聲改變了。鏡頭迅速搖 近,妳才發現,這嘆息來自壹位悵立般頭的女子。與眾多姑娘的嬉笑打諢不同,她 卻註視著手中的芙蓉默然無語。此刻,“芙蓉”在她眼中幻出了壹張親切微笑的面 容--他就是這位女子苦苦思念的丈夫。“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長長的籲 嘆,點明了這女子全部憂思之所由來:當姑娘們競采摘著荷花,聲言要氫最好的壹 朵送給“心上”人時,女主人公思念的丈夫,卻正遠在天涯!她徒然采摘了美好的 “芙蓉”,此刻以能遺送給誰?人們總以為,倘要表現人物的寂寞、淒涼,最好是 將他(她)放在孤身獨處的清秋,因為那最能烘托人物的淒清心境。但妳是否想到 ,有時將人物置於美好、歡樂的采蓮背景上,抒寫女主人公獨自思夫的憂傷,正具 有以“樂”襯“哀”的強烈效果。
北方有佳人
李延年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壹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佳人難再得! 初看起來,這首歌的起句平平,對“佳人”的誇贊開門見山,壹無渲染鋪墊。但其意蘊,卻非同凡俗。地國秀麗,其佳人多杏目柳腰、清艷嫵媚;北國蒼莽,其仕女多雪膚冰姿、妝淡情深。此歌以“北方”二字領起,開筆就給所歌佳人,帶來了壹種與南方?異的晶瑩素潔的風神。北方的佳人何止千萬,而此歌所矚意的,則是萬千佳人中“絕世獨立”的壹人而已,“絕世”誇其姿容出落之美,簡直是並世無雙;“獨立”狀其幽處嫻雅之性,更見得超俗而出眾。不僅如此,“絕世而獨立”還隱隱透露出,這位佳人不屑與眾女靈伍,無人知已而獨立欄桿的的淡淡哀愁-那就不僅是超世脫俗,而且更楚楚可憐了。這就是平中孕奇,只開篇兩句,恐怕就令武帝企足引領,生出對佳人的心向神往之情了。
北方佳人既如此脫俗可愛,當其顧盼之間,又該有怎樣美好的風姿呢?要表現這壹點,就不太容易了。何況在李延年之前,許多詩、賦中就已有過精妙的描摹。《衛鳳·碩人》表現後宮麗人,有“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之句,曾被清人姚際恒嘆為“千古頌美人者無了其右,是為絕唱”(《詩經通論》)。風流儒雅的宋玉吟詠東鄰女子,亦有“增之壹分則太長,減之壹分則太短”、“嫣然壹笑,惑陽城、迷下蔡”之賦,更見其綽約之姿、流盼之美(《登徒子好色賦》)。在這種情況下,李延年欲贊北方佳人,倘若沒有非常之辭,恐怕就只能罷舞輟歌了。然而,這位富於才情的音樂家,卻出人意外地唱出了“壹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奇句-她只要對守衛城垣的士卒瞧上壹眼,便可令士卒棄械、墻垣失守;倘若再對駕臨天下的人君“秋波那麽壹轉”,亡國滅宗的災禍,可就要降臨其身了!表現佳人的顧盼之美,竟然發為令人生畏的“傾城”、“傾國”之語,真是匪夷所思!但如果不是這樣誇張,又何以顯出這位佳人驚世駭俗的美好風姿?而正因為這風姿美得令人生畏,才更讓人心馳神往、倍加牽懷。如果美好的事物都那麽可近而易得,恐怕就沒有這樣攝人心魄的吸引力了。這就是“不可畏也?伊可懷也”(《■風·東山》)的人生哲理。
此歌的結尾也耐人咀嚼。上文對佳人的美好作了極度的誇張,結尾則突然壹轉,化為深切的惋惜之語:“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美好的佳人,常常給人君帶來“傾城”“傾國”的災難。這樣的例子在歷史上見得還少嗎?這似乎是要告誡人君,記取傾城、傾國的古鑒,不可為“佳人”所誤。但接著壹句則又緊攝壹層?縱然是傾城、傾國,也別失去獲得佳人的良機-美好的佳人,畢竟是世所難逢、不可再得的呵!這二句故作取舍兩難之語,實有“欲擒故縱”之妙:愈是強調佳人之不可近,便愈見其美;而愈是惋惜佳人之難得,就愈能促人趕快去獲取。作者的用意,正是要以深切的惋惜之辭,牽動武帝那難獲絕世佳人的失落之感,從而迅速作出抉擇。這樣收束,可謂壹唱三嘆、余音裊裊,令人聞之而悵然不已。難怪琥帝聽完此歌,不禁發出“世豈有此人乎”的喟然嘆息了-李夫人在這樣的時刻被薦舉、召見,正適合於李延年這首非同凡響之歌所造成的情感氛圍。
七 步 詩 曹植
煮豆持作羹,漉豉以為汁。
萁向釜下然,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此詩純以比興的手法出之,語言淺顯,寓意明暢,無庸多加闡釋,只須於個別詞句略加疏通,其意自明。第二句中的“漉豉”是指過濾煮熟後發酵過的豆子,用以制成調味的汁液。“萁”是指豆莖,曬幹後用來作為柴火燒,萁燃燒而煮熟的正是與自己同根而生的豆子,比喻兄弟逼迫太緊,自相殘害,實有違天理,為常情所不容。詩人取譬之妙,用語之巧,而且在剎那間脫口而出,實在令人嘆為觀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二語,千百年來已成為人們勸戒避免兄弟鬩墻、自相殘殺的普遍用語,說明此詩在人民中流傳極廣。
此詩最早就被記錄在《世說新語》之中,後來流傳的僅有四句,即:“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大概是因為在傳播過程中為它是否真出於曹植之手尚難肯定。然《世說新語》的作者去曹魏之世未遠,所述自然有壹定的依據,而且據《世說新語》中引《魏誌》中了也說曹植“出言為論,下筆成章”,曹操曾試之以《登銅雀臺賦》,植援筆立成,而且斐然可觀,所以曹植在七步之內作出這樣壹首好詩也完全是可能的
詠柳
賀知章
碧玉妝成壹樹高,
萬條垂下綠絲絳。
不知細葉誰裁出,
二月春風似剪刀。
這是壹首詠物詩,寫的是早春二月的楊柳。寫楊柳,該從哪兒著筆呢?毫無疑問,它的形象美是在於那曼長披拂的枝條。壹年壹度,它長出了嫩綠的新葉,絲絲下垂,在春風吹拂中,有著壹種迷人的意態。這是誰都能欣賞的。古典詩詞中,借用這種形象美來形容、比擬美人苗條的身段、婀娜的腰支,也是我們所經常看到的。這詩別出新意,翻轉過來。“碧玉妝成壹樹高”,壹開始,楊柳就化身為美人而出現;“萬條垂下綠絲絳”,這千條萬縷的垂絲,也隨之而變成了她的裙帶。上句的“高”字,襯托出美人婷婷裊裊的風姿 ;下句的“垂”字,暗示出纖腰在風中款擺。詩中沒有“楊柳”和“腰支”字樣,然而這早春的垂柳以及柳樹化身的美人,卻給寫活了。《南史》說劉悛之為益州刺史,獻蜀柳數株,“條甚長,狀若絲縷。”齊武帝把這些楊柳種植在太昌雲作殿前,玩賞不置,說它“風流可愛”。這裏把柳條說成“綠絲絳”,可能是暗用這個關於楊柳的著名典故。但這是化用,看不出壹點痕跡的。
“碧玉妝成”引出了“綠絲絳”,“綠絲絳”引出了“誰裁了”,最後,那視之無形的不可捉摸的“春風”,也被用“似剪刀”形象化地描繪了出來。這“剪刀”裁制出嫩綠的鮮紅的花花草草,給大地換上了新妝,它正是自然活力的象征,是春給予人們的美的啟示。從“碧玉妝成”到“剪刀”,我們可以看出詩人藝術構思壹系列的過程。詩歌裏所出現的壹連串的形象,是壹環緊扣壹環的。
詠風
王勃
肅肅涼風生,加我林壑清。
驅煙尋澗戶,卷霧出山楹。
去來固無跡,動息如有情。
日落山水靜,為君起松聲。
詩人以風喻人,托物言誌,著意贊美風的高尚品格和勤奮精神。風不舍晝夜,努力做到對人有益。以風況人,有為之士不正當如此嗎?詩人少有才華,而壯誌難酬,他曾在著名的《滕王閣序》中充滿激情地寫道:“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在這篇中則是借風詠懷,寄托他的“青雲之誌”。宋計有功《唐詩紀事》稱此詩“最有余味,真天才也”,這大概就是其“余味”之所在了。
此詩的著眼點在“有情”二字。上面從“有情”寫其加林壑以清爽,下面復由“有情”贊其“為君起松聲”。通過這種擬人化的藝術手法,把風的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首句寫風的生起,以“肅肅”狀風勢之速。風勢之緩急,本來是並無目的的,但次句用了壹個“加”字,就使之化為有意的行動,仿佛風疾馳而來,正是為了使林壑清爽,有意急人所需似的。下面寫風的活動,也是抓住“驅煙”、“卷霧”、“起松聲”等風中的動態景象進行擬人化的描寫。風吹煙霧,風卷松濤,本來都是自然現象寫成了有意識的活動。她神通廣大,猶如精靈般地出入山澗,驅煙卷霧,送來清爽,並吹動萬山松濤,為人奏起美妙的樂章。在詩人筆下,風的形象被刻畫得維妙維肖了。
登鸛雀樓
王之渙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裏目,更上壹層樓。
第壹首寫於初來乍到之時,抒寫久客傷老之情。在第壹、二句中,詩人置身於故鄉熟悉而又陌生的環境之中,壹路迤邐行來,心情頗不平靜:當年離家,風華正茂;今日返歸,鬢毛疏落,不禁感慨系之。首句用“少小離家”與“老大回”的句中自對,概括寫出數十年久客他鄉的事實,暗寓自傷“老大”之情。次句以“鬢毛衰(cui催,疏落之意)”頂承上句,具體寫出自己的“老大”之態, 並以不變的“鄉音”映襯變化了的“鬢毛”,言下大有“我不忘故鄉,故鄉可還認得我嗎”之意,從而為喚起下兩句兒童不相識而發問作好鋪墊。三四句從充滿感慨的壹幅自畫像,轉而為富於戲劇性的兒童笑問的場面。“
笑問客從何處來”,在兒童,這只是淡淡的壹問,言盡而意止;在詩人,卻成重重的壹擊,引出了他的無窮感慨,自己的老邁衰頹與反主為賓的悲哀,盡都包含在這看似平淡的壹問中了。全詩就在這有問無答處悄然作結,而弦外之音卻如空谷傳響,哀婉備至,久久不絕。
就全詩來看,壹二句尚屬平平,三四句卻似峰回路轉,別有境界。後兩句的妙外在於背面敷粉,了無痕跡:雖寫哀情,卻借歡樂場面表現;雖為寫己,卻從兒童壹面翻出。而所寫兒童問話的場面又極富於生活的情趣,即使我們不為詩人久客傷老之情所感染,卻也不能不被這壹饒有趣味的生活場景所打動。第二首可看作是第壹首的續篇。詩人到家以後,通過與親朋的交談得知家鄉人事的種種變化,在嘆息久客傷老之余,又不免發出人事無常的慨嘆來。“離別
家鄉歲月多”,相當於上壹首的“少小離家老大回”。詩人之不厭其煩重復這壹句即順勢轉出有關人事的議論。“近來人事半消磨”壹句,看僅抽象、客觀,實則包含了許多深深觸動詩人感情的具體內容,“訪舊半為鬼”時發出的陣陣驚呼,因親朋沈淪而引出的種種嗟嘆,無不包孕其中。唯其不勝枚舉,也就只好籠而統之地壹筆帶過了。三四句筆墨蕩開,詩人的目光從人事變化轉到了對自然景物的描寫上。鏡湖,在今浙江紹興會稽山的北麓,周圍三百余裏。賀知章的故居即在鏡湖之旁。雖然闊別鏡湖已有數十個年頭,而在四圍春色中鏡湖的水波卻壹如既往。詩人獨立鏡湖之旁,壹種“物是人非”的感觸自然湧上了他的心頭,於是又寫下了“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的詩句。詩人以“不改”反襯“半消磨”,以“惟有”進壹步發揮“半消磨”之意,強調除湖波以外,昔日的人事幾乎已經變化凈盡了。從直抒的壹二句轉到寫景兼議論的三中句,仿佛閑閑道來,不著邊際,實則這是妙用反襯,正好從反面加強了所要抒寫的感情,在湖波不改的襯映下,人事日非的感慨顯得愈益深沈了。還需註意的是詩中的“歲月多”、“近來”、“舊時”等表示時間的詞語貫穿而下,使全詩籠罩在壹種低回沈思、若不勝情的氣氛之中。與第壹首相比較,如果說詩人初進家門見到兒童時也曾感到過壹絲置身於親人之中的欣慰的話,那麽,到他聽也親朋介紹以後,獨立於波光粼粼的鏡湖之旁時,無疑已變得愈來愈感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