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持著壹些很好的壞習慣。
其實孤獨感是壹種快感。
凡是偉大的,都是叛逆的。
給我的自由愈多,我用的自由愈少。
歲月不饒人,我亦未曾饒過歲月。
“無為”是壹種為,不是壹種無。
藝術的路是走在剃刀邊緣,弄不好出血。稍微壹個字弄錯了,俗了,弄對,雅了。
他愛藝術,藝術不愛他。
生活的最好狀態是冷冷清清的風風火火。
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如欲相見,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能做的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萬念俱灰也是壹種超脫 。
倪瓚的“壹出聲便俗”他用了壹時,我用了壹世。
不謙而狂的人,狂不到哪裏去;不狂而謙的人,真不知其在謙什麽。
眼看壹個個有誌青年,熟門熟路地墮落了,許多“個人”加起來,便是“時代”。
做生活的導演,不成。次之,做演員。再次之,做觀眾。
規律背後,有命運在冷笑。
米開朗基羅畫稿也不多留,這種吝嗇才高貴。
生命好在無意義,才容得下各自賦予意義。假如生命是有意義的,這個意義卻不合我的誌趣,那才尷尬狼狽。
悲觀主義是壹種態度,壹個勇敢的人的態度。
妳們可惜看書太少。不但少,遍數也太少。莎劇,我看過五六十遍。為什麽呢?年年中秋吃月餅,多少月餅?上禮拜,天天上,《福音書》我讀過百多遍。每次讀都不壹樣,到老也不懂透的。有人壹看書就賣弄,多看幾遍再賣弄吧……多看幾遍就不賣弄了。
我之為我,只在異人處。
愛,原來是壹場自我教育。
以印象表呈主見。
藝術比百歲蘭更長壽,開花開到世界末日。
十足的藝術已打不動人。我用的是七分技藝術,三分魔術。
最符平常心的,是個人主義,超人是個人主義的升華拔萃。然而超人哲學只宜放在心裏,悶聲不響,超過那些庸人惡人。
我樂意得“斯湯達綜合癥”,不過是要輕度的。
對壹切要抱著豁達大度,對世界萬物抱著“無可無不可”的態度,都有興趣,但別迷戀。
我曾見過的生命,都只是行過,無所謂完成。
智者,乃是對壹切都發生訝異而不大驚小怪的人。
凡永恒偉大的愛,都要絕望壹次,消失壹次,壹度死,才會重獲愛,重新知道生命的價值。
找好書看,就是找壹個制高點。
有時,人生真不如壹句陶淵明。
另壹些人,扮演妳入我夢中,哪有妳,妳這樣好。哪有妳這樣妳。
傲慢是天然的,謙遜只在人工。
幸福就是心安理得地愛藝術。
藝術是無對象的慈悲。
各有各自音,各有各自知音。
如果米開朗基羅在雕大衛時,知道三天以後這件作品將被炸毀,他壹定歇手飲酒去了。 “永恒”的觀念,迷惑著藝術家。
漸老 漸如枯晴空下 枝椏纖繁成星 後面藍天 其實就是死 晴著 藍著 枯枝才清晰 遠望迷迷蒙蒙 灰而起紫暈 壹棵 冬之樹 別的樹上有鳥巢 黃絲帶? 斷線風箏 我 沒有 ——木心 《曠野壹棵樹》
人們的錯,都錯在想以壹種學說去解釋去控制所有的東西。
借我壹個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與顧後,借我執拗如少年。借我後天長成的先天,借我變如不曾改變。借我素淡的世故和明白的愚,借我可預知的臉。借我悲愴的磊落,借我溫軟的魯莽和玩笑的莊嚴。借我最初與最終的不敢,借我不言而喻的不見。借我壹場秋啊,可妳說這已是冬天。——《借我》
生在任何時代,我都是痛苦的,所以不要怪時代,也不要怪我。
才能、心腸、頭腦,缺壹不可。三者難平均也好,也就此滋生風格。
我自得惡果,所以不必悲傷;我不抱希望,所以不絕望,我自尋路,壹個人走,所以不反激。我也有脾氣要發,但說說俏皮話。
有口蜜腹劍者,但也有口劍腹蜜者。
輕浮,隨遇而愛,謂之濫情。多方向,無主次地泛戀,謂之濫情。言過其實,炫耀伎倆,謂之濫情。沒條件的癡心忠於某壹人,亦謂之濫情。
主義總是壹種偏見,甚至是強詞奪理,終歸是自我擴張,排斥異己。
古典主義,是後人說的。 浪漫主義,是自己說的。 唯美主義,其實是壹種隱私,叫出來就失態,唯美主義傷在不懂得美。 象征主義,也不必明言,否則成了謎底在前謎面在後。 現實主義,笨嘴說俏皮話,皮而不俏。 意象主義,太大,意象算啥主義,是意象派吧。 超現實主義,這樣地能超,超掉“主義”行不行呢。
事物的細節是規律性的,事物的整體是命運性的。
對生命,對人類,過分的悲觀,過分的樂觀,都是不誠實的。看輕世界荒謬,是壹個智者的基本水準。看清了,不是感到惡心,而是會心壹笑。
論命運
神? 人? 皆受命運支配
古希臘知之? 予亦知之
半個世紀以來
我急? 命運不急? 這是命運的脾氣
而今,眼看命運急了? 我不急
這是我的脾氣
深夜閑談,托爾斯泰欲言又止:“我們到陌生城市,還不是憑幾個建築物的尖頂來識別的麽,日後離開了,記得起的也就只幾個尖頂。”
地圖是平的,歷史是長的,藝術是尖的。
文字的簡練來自內心的真誠。我十二萬分的愛妳,就不如我愛妳。
藝術的神聖也許就在於容得下種種曲解誤解。
“雅”是個限度,稍逾度,即俗。 這個世界是俗的,然而俗有兩類:可耐之俗,不可耐之俗。 逾度的雅,便是不可耐之俗。
壹流的情人永遠不必殉隕,永遠不會失戀,因為"我愛妳,與妳何涉”。
講規律,就是樂觀主義。講命運,就是悲觀主義。
沒有自我的人的自我感覺都特別良好。
人文主義,它的深度,無不抵於悲觀主義;悲觀主義止步,繼而起舞,便是悲劇精神。 毋庸諱言,悲觀主義是知識的初極、知識的終極,誰不是憑借甘美的絕望,而過盡其自鑒自適的壹生。
豈只是藝術家孤獨 藝術品更孤獨
文學是可愛的,生活是好玩的,藝術是要有所犧牲的。不要講文學是崇高偉大的,文學可愛。大家課後不要放棄文學。文學是人學。至少,每天要看書。
凡壹種信仰,強制性愚民,壹定階段後,民會自愚。
他不屬於家,不屬於法國,不屬於世界,這都不悲哀,悲哀的有:他不屬於自己。
政治路、宗教路、哲學路、藝術路……我目睹不斷有人出於強烈的上進心而筆直地向下坡走去
善,因是無報償的,才可愛;惡,因是無惡報的,才可惡。
有的書,? 讀了便成文盲 。
輕輕判斷是壹種快樂,隱隱預見是壹種快樂。如果不能歆享這兩種快樂,知識便是愁苦。然而只宜輕輕,隱隱,逾度就滑於武斷流於偏見。
寫長篇,要靠強大的人格力量,需要極深厚的功底。魯迅的詩和哲學底子不夠,寫不成長篇。
說尼采是哲學家,太簡單了。我以為他是:壹個藝術家在竭力思想。
我是日本文藝的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們沒有多大的心。日本對中國文化是壹種誤解。但這壹誤解,誤解得好。
宗教總是從情理開始,弄到不合情理,逼人弄虛作假。
美就是快樂。
理想主義,是表示耐性較好的意思。
只有機智透頂的人才可望重顯憨厚。
明白在情愛的世界裏是絕無韜略可施的,為王,為奴都是虛空,都是捕風。
多情可以多到沒際涯,無情則有限,無情而已。
具有永恒性、世界性的中國哲學家,恐怕不多,大概壹個半到兩個。老子壹個,莊子半個。
人類前大半部份的歷史,是有神論,後來的歷史,是有真理論。 我以為有真理,就是有神論。到了說沒有真理,人,才真正站起來了。
天堂地獄之虛妄,在於永樂則無所謂樂,永苦則不覺得苦。
我走過的路,不是信仰的路程,沿途所見的是壹代代宗教家都背離起始祖意旨,虛偽敷衍,曲解誇大,甚而作惡多端。
命運對我真是壹貫仁慈
它的耐心實在太好
用漫長的悲慘安排洪福
還說
妳要異乎尋常的美妙
我只好精工細作
個人主義是把每個人都當作詩人來對待。
和光,不同塵。
酒使我陶然,煙使我卓然。
李耳之水,莊周之木,耶穌的百合花,巴斯卡的蘆葦,康德的星。皆無邏輯可循卻是絕妙的修辭。
我是個想信仰又信仰不了的異端,是個拙劣的、於心不忍的無神論者。
妳現代理性看耶穌的話,破洞很多,要不求甚解的去解,不求甚解就是壹種解,包涵、圓融地看。
蒙田不事體系,這壹點,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得我心。
藝術本來也只是壹個夢,不過比權勢的夢、財富的夢、情欲的夢,更美壹些,更持久壹些,藝術是個最好的夢。
藝術的生命宿命,是叛逆的,懷疑的,異教的,異端的,不現實的,無為的,個人的,不合群的。宗教的宿命,是專制的,順從的,犧牲個人的,積極地,目的論的,群策群力的,信仰的,其實就是政治。
始終不肯背叛自己的人,即使吃了很多苦頭,最終卻可以笑著。
智者無非是善於找借口使自身平安消失的那個頑童。
回廊止步自問
而今所剩何願
曰無
都不必了
我曾是壹只做牛做馬的閑雲野鶴
如欲相見 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
光陰改變著壹切 也改變著人的性情
不幸我是例外
能做的事就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會當身由己,婉轉入江湖。
哲學就是這個東西,講來講去,怎麽講都可以。
宗教是想在無目的的宇宙中,虛構壹目的。
科學知識足夠埋葬神學,接下來還要結束哲學。
因為喜歡樸素,所以喜歡華麗。
壹個人要從遠處回,從高處下,從深處出。
最好的東西總是使人快樂而傷心。魏晉人夜聽人吹笛,曰: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