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去了,有再來的時候;楊柳枯了,有再青的時候;桃花謝了,有再開的時候。但是,聰明的,妳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麽壹去不復返呢?——是有人偷了他們罷:那是誰?又藏在何處呢?是他們自己逃走了罷:現在又到了哪裏呢?
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確乎是漸漸空虛了。在默默裏算著,八千多日子已經從我手中溜去;像針尖上壹滴水滴在大海裏,我的日子滴在時間的流裏,沒有聲音,也沒有影子。我不禁頭涔涔而淚潸潸了。
去的盡管去了,來的盡管來著;去來的中間,又怎樣地匆匆呢?早上我起來的時候,小屋裏射進兩三方斜斜的太陽。太陽他有腳啊,輕輕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著旋轉。於是——洗手的時候,日子從水盆裏過去;吃飯的時候,日子從飯碗裏過去;默默時,便從凝然的雙眼前過去。我覺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時,他又從遮挽著的手邊過去,天黑時,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從我身上跨過,從我腳邊飛去了。等我睜開眼和太陽再見,這算又溜走了壹日。我掩著面嘆息。但是新來的日子的影兒又開始在嘆息裏閃過了。
在逃去如飛的日子裏,在千門萬戶的世界裏的我能做些什麽呢?只有徘徊罷了,只有匆匆罷了;在八千多日的匆匆裏,除徘徊外,又剩些什麽呢?過去的日子如輕煙,被微風吹散了,如薄霧,被初陽蒸融了;我留著些什麽痕跡呢?我何曾留著像遊絲樣的痕跡呢?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麽偏要白白走這壹遭啊?
妳聰明的,告訴我,我們的日子為什麽壹去不復返呢?
朱自清 《背影》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 。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親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北京到徐州打算跟著父親奔喪回家。到徐州見著父親,看見滿院狼藉的東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典質,父親還了虧空;又借錢辦了喪事。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壹半因為喪事,壹半因為父親賦閑。喪事完畢,父親要到南京謀事,我也要回北京念書,我們便同行。
到南京時,有朋友約去遊逛,勾留了壹日;第二日上午便須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車北去。父親因為事忙,本已說定不送我,叫旅館裏壹個熟識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囑咐茶房,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頗躊躇了壹會。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麽要緊的了。他躊躇了壹會,終於決定還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勸他不必去;他只說:“不要緊,他們去不好!”
我們過了江,進了車站。我買票,他忙著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腳夫行些小費才可過去。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價錢。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總覺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價錢;就送我上車。他給我揀定了靠車門的壹張椅子;我將他給我做的紫毛大衣鋪好座位。他囑我路上小心,夜裏要警醒些,不要受涼。又囑托茶房好好照應我。我心裏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只是白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麽?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妳走吧。”他往車外看了看說:“我買幾個橘子去。妳就在此地,不要走動。”我看那邊月臺的柵欄外有幾個賣東西的等著顧客。走到那邊月臺,須穿過鐵道,須跳下去又爬上去。父親是壹個胖子,走過去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讓他去。我看見他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深青布棉袍,蹣跚地走到鐵道邊,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難。可是他穿過鐵道,要爬上那邊月臺,就不容易了。他用兩手攀著上面,兩腳再向上縮;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傾,顯出努力的樣子,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看見。我再向外看時,他已抱了朱紅的桔子往回走了。過鐵道時,他先將桔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桔子走。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和我走到車上,將桔子壹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裏很輕松似的。過壹會兒說:“我走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裏,再找不著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壹日不如壹日。他少年出外謀生,獨立支持,做了許多大事。哪知老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近兩年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寫了壹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厲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晶瑩的淚光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朱自清《荷塘月色》
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裏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裏,總該另有壹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裏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壹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壹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路的壹旁,是些楊柳,和壹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壹個人,背著手踱著。這壹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壹世界裏。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壹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麽都可以想,什麽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裏壹定要做的事,壹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壹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裏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壹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壹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壹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壹般,靜靜地瀉在這壹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裏。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壹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壹層淡淡的雲,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壹般;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並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壹片荷塘重重圍住;只在小路壹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壹例是陰陰的,乍看像壹團煙霧;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裏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壹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縫裏也漏著壹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裏的蛙聲;但熱鬧是它們的,我什麽也沒有。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裏可以約略知道。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壹個熱鬧的季節,也是壹個風流的季節。梁元帝《采蓮賦》裏說得好:
於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欋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遊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
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裏的句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壹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樣想著,猛壹擡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麽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席慕容《畫出心中的彩虹 》
對整個城市的色彩,我們目前還無能為力,但是,對我們自己的家,我們可以想辦法給它加壹些色彩。
在孩子幼年時期,我們所要做的,就是提供他壹些豐富的色彩經驗,第壹個環境就是他自己的臥室,最好能用調和的色彩,就是看起來比較安靜、比較溫柔的那壹種,因為幼兒休息時需要安靜的氣氛,調和的色彩可以增加這種氣氛。
假如家裏太小,孩子不可能自己有壹間臥室,那麽,就在地的小床上下功夫吧,給他壹張幹凈的小床,常常給他換壹些顏色很溫柔的床單和擾套,小床假如靠墻,那麽媽媽試著給他在墻上畫壹條彎彎彩虹,淺淺的彩虹,所有的孩子都愛彩虹,無論是畫在天上的還是畫在墻上的。假如媽媽不會畫,那麽拜托爸爸畫,假如爸爸不會畫,就讓孩子自己來試著畫.假如孩子太小太小,那麽就去請鄰居的小朋友來試試看,妳若怕他畫壞,可以先請他在紙上試壹試,妳壹定會吃驚的。
我就有這樣的經驗,搬了個新家,墻壁都是新刷的,看得我手好癢。於是,壹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就準備了壹大堆水性的廣告顏料,幾支大號小號的水彩筆,在孩子房間的墻上畫起來了。那年四歲的女兒看見了,也要來畫,於是,我給了她墻壁右下角的壹個小角落,讓她盡情發揮。我用了整面墻來發表我自己的構想,我以為我是在用孩子的心在畫,構圖與題材盡量做得幼稚有趣壹點。
我們兩個人都畫完了,可是兩人作品的價值真有天淵之別。在墻壁正中有畫得很象的大黃狗,有騎著腳踏車的胖娃娃、有花、有樹、有房子,但是,都是呆滯的,概念化的,象極了孩子們用來做填色訓練的那些笨畫冊。
而在墻壁的右下角,有壹條彎彎的彩虹,彩虹下有壹條水流得很急的瀑布,瀑布旁有好多塊奇怪的大石頭,瀑布前長著美麗的快樂的花朵。四歲的女孩子還不太會拿水彩筆,不太會調色,把衣服和地面搞得很臟,可是,她在墻上畫了壹張非常快樂的畫,每個來參觀的人,在看到她的那個角落時,都會不自覺地咧著嘴笑起來,說壹聲:
“好可愛喲!”
是的,孩子們的心是世界上最可愛的東西。他們沒有得失的負擔,他們也用不著去競爭,更用不著揣摩別人的好惡,他是自然地把心中的彩虹畫出來,那條他們最喜愛的彩虹。
當然,不見得我們壹定要畫彩虹,我只是說:假如能多給孩子們壹些選擇的機會,他就會多壹些快樂的經驗。每個人天生生理現象不同,例如有人怕熱、有人怕冷,那麽前者壹定會較喜歡清涼的藍綠色的調子,而後者就會比較傾向於紅橙的暖色調去。而每個人因為生活經驗的不同,性別之間的不同,甚至有時同壹個人,也會因年齡的不同,遭遇的改變,而在選擇色彩與對色彩的敏感性上產生了很大的不同,古詩有;“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就已經是對色彩的移情作用了。
因此,在對幼兒色感的培養上,父母切忌滲入自身的個人因素,以免影響了孩子的心理。當然,這是極難做到的,只希望父母能稍微註意壹點。
我自己就是無法控制的壹個失敗的例子:有壹陣子,我畫畫時偏愛用棕色調,沒有註意結果,壹年下來,除了自己的穿著以外,丈夫所有的西裝、襯衫、領帶連手帕都是咖啡色的,女兒的大衣、皮鞋、裙子也都是咖啡色,只有小兒子因為還在繈褓,無法買到咖啡色的尿布而逃過壹劫。有壹天全家人壹起上街,我忽然在商店大鏡子裏看到自己這壹家,象極了自己在畫面上塑造的流浪者的形象,灰頭土臉的,沈悶極了。在看到鏡子的那壹剎那,先是壹怔,覺得很面善,然後想通了不禁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所以,年輕的中國母親啊!我們在家中實在是個最吃重的角色,壹點也疏忽不得的啊!
孩子們還小、妳怎麽給,他們就怎麽受。只要我們給得溫柔、給得自然,他們壹定受得愉快。
所以,我希望每位母親都能幫助幼兒,讓他們養成對色彩生活的興趣,多觀察大自然的色彩變化,提高對色彩的關心,同時大膽地利用色彩表達自己內心的情感,在以後畫畫時才能以豐富的色彩來感動他自己和別人,在生活上也才能成為壹個健全和聰敏的兒童。
讓我們小心地保護他心中那條美麗的彩虹。
冰心《壹只小鳥》
壹只小鳥(冰心)
有壹只小鳥,它的巢搭在最高的枝子上,它的毛羽還未曾豐滿,不能遠飛;每日只在巢裏歡唱著,和兩只老鳥說著話兒,它們都覺得非常的快樂。
這壹天早晨,它醒了。那兩只老鳥都覓食去了。它探出頭來壹望,看見那燦爛的陽光,蔥綠的樹木,大地上壹片的好景致;它的小腦子裏忽然充滿了新意,抖刷抖刷翎毛,飛到枝子上,放出那贊美“自然”的歌聲來。它的聲音裏滿含著清—輕—和—美,唱的時候,好像“自然”也含笑著傾聽壹般。
樹下有許多的小孩子,聽見了那歌聲,都擡起頭來望著——這小鳥天天出來歌唱,小孩子們也天天來聽它,最後他們便想捉住它。它又出來了!它正要發聲,忽然“嗤”的壹聲,壹個彈子從下面射來,它壹翻身從樹上跌下去。斜刺裏兩只老鳥箭也似的飛來,接住了它,銜上巢去。它的血從樹隙裏壹滴壹滴的落到地上來。
從此那歌聲便消歇了。
那些孩子想要仰望著它,聽它的歌聲,卻不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