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本段]卞之琳生平
14歲第壹次買了壹本冰心的詩集《繁星》,從此對新詩發生興趣。
1929年畢業於上海浦東中學,考入北京大學英文系。
1930年開始寫詩,此後不斷發表新詩和翻譯文章。
1933年出版詩集《三秋草》。
1935年出版《魚目集》。
1936年與李廣田、何其芳合出《漢園集》,因此三人又被合稱為漢園三詩人。
以後,卞之琳擔任了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中國莎士比亞研究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理事等職務,是莎士比亞和英詩翻譯名家。詩作講究音節的整飭,追求文字的奇巧,表現出當時青年知識份子對現實的不滿與思考。
抗日戰爭時期,卞之琳先後在四川大學、西南聯合大學任教。
1938—1939年去延安和太行山區抗日民主根據地訪問,並壹度任教於魯迅藝術文學院。此行促成他創作詩集《慰勞信集》與報告文學集《第七七二團在太行山壹帶》,作品歌頌了抗日戰士和群眾,記敘了抗日根據地部隊的生活。
1940年在昆明西南聯大任教。
1942年《十年詩草》出版。
1946年到南開大學任教。次年應英國文化委員會邀請,赴牛津從事研究。
1947年赴英國牛津大學做研究員。
1949年回到北京,先後任職於北京大學、北大文學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所等機構,主要從事外國文學的研究、評論和翻譯。
1951年出版詩集《翻壹個浪頭》。1979年出版自選詩集《雕蟲紀歷1930~1958》。
1949年起,任北京大學西語系教授,1953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1964年後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長期從事W.莎士比亞等外國作家作品的翻譯、研究,著譯有《莎士比亞悲劇論痕》、《英國詩選》等。此外還出版詩論集《人與詩:憶舊說新》。
[編輯本段]卞之琳:人在風景中
----------文/童道明
卞先生去世前好幾年就不出家門了。熱心的年輕人張曉強倒不時去看望看望他,回來還告訴我們壹個他的發現:"卞先生喜歡吃炸馬鈴薯片。""為什麽?""他喜歡聽馬鈴薯片咬碎時發出的響聲。"我聽了壹怔,心想:卞先生真寂寞。
寫過馮至、李健吾後,還想說壹說卞之琳。這三位都是人也好學問也好的老前輩,但"文革"前年輕人對他們的稱呼是不壹樣的。我們不管當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的馮至叫馮所長,而是親切地叫他馮至同誌;李健吾是黨外人士,我們尊敬地叫他李先生,或健吾先生;卞之琳呢,我們幹脆叫他老卞,可是他是老前輩中最能和青年人打成壹片的。
卞先生很規矩謙和,但也常常出人意外。他是莎士比亞專家,但上世紀六十年代初他卻寫了壹部很有分量的研究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的著作---《布萊希特印象記》;他是詩人,但六十年代初他投寄給《北京晚報》的卻是雜文《漏室銘》。這篇分兩天登完的文章,講述他遭遇的居室漏雨之苦,行文詼諧,怨而不怒。《北京晚報》是當時北京唯壹的壹家晚報,發行量極大,卞先生壹時間也因此在北京老百姓中間獲得了知名度。壹次到醫院看病,醫生見到病歷上的名字,就問:"您就是寫《漏室銘》的吧?"卞先生哭笑不得。
卞先生很方正、耿直,但說話愛繞彎子,有人因此覺得他說話啰嗦,但牛漢先生說:"卞先生即使啰嗦也啰嗦得可愛。"這是因為卞先生這個人可愛。
照我說,"繞彎子"是卞先生的壹個獨特的思維方式。他的文章,如上邊提到的《布萊希特印象記》、《漏室銘》,都被他"繞彎子"繞出了深刻的精彩。我現在想,就是他的那首名篇《斷章》,好像也是有卞之琳式的"繞彎子"痕跡。
妳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妳。
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妳裝飾了別人的夢。
有了"看風景人在樓上看妳"這壹"繞",就默契了人與自然的聯系,在橋上看風景的人,也就進入了風景之中,卞之琳於是給我們拓開了壹個新的審美空間。從此我們再讀李白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就有了"人在風景中"的聯想,因為"相看兩不厭"的詩人與敬亭山,都成了我們的審美物件。
《斷章》是卞之琳不朽的代表作。卞先生去世,有家報紙的標題是《寫〈斷章〉的人去世了》。
[編輯本段]卞之琳《斷章》詩賞析
妳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妳。
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
妳裝飾了別人的夢。
節選四句精巧短小、明白如話,乍壹看並不難懂,細思量卻覺得意味無窮。詩人通過簡單的幾個對象:人、明月、窗子、夢,表達了世間萬物相互關聯、平衡相對、彼此依存的哲理。
斷章寫於1935年10月,原為詩人壹首長詩中的片段,後將其獨立成章,因此標題名之為《斷章》。這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文字簡短、然而意蘊豐富而又朦朧的著名短詩。
李健吾先生曾經認為,這首詩“寓有無限的悲哀,著重在‘裝飾'兩個字”,而詩人自己則明確指出“我的意思也是著重在‘相對'上”。對於自己和詩人的分歧,李健吾先生又說:“我的解釋並不妨害我首肯作者的自白。作者的自白也並不妨害我的解釋。與其看做沖突,不如說做有相成之美”(李健吾《答〈魚目集〉作者》)。實際上,無論是詩人所自陳的“相對”,還是李健吾所指出的互相“裝飾”,都是對於“確定性”的消解。“妳站在橋上看風景”,這裏的“妳”,無疑是在從確定的主體視角觀看“風景”,有著壹定的“確定性”或“主體性”;而在“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這壹詩句中,“明月”在“向妳”或“為妳”而存在,這裏的“妳”,無疑亦有著明確的“確定性”或“主體性”。很顯然,該詩兩節中的首句,都顯示出某種確定性的“喜悅”。而每節中的第二句,卻又是對“確定性”的消解。“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妳”、“妳裝飾了別人的夢”,“妳”在首句所獲得的“確定性”與“主體性”,卻又被這兩個詩句所“相對化”與“客體化”,“確定性”的“喜悅”演變為“相對性”的“悲哀”。如此種種,卻又落入了“詩人”的“觀看”之中,詩作以“妳”這樣的第二人稱寫成,又使前面的壹切落入了另壹重的“相對”。從這首詩中,我們無疑能夠領略到悲哀、感傷、飄忽、空寂與淒清的復雜情緒。但另壹方面,如果我們能從這首詩中領悟到宇宙萬物包括現實人生息息相關、互為依存的哲理性思考,卻又能夠獲得某種人生的欣慰……。短短的四行詩句,給了我們相當豐富的感受與啟示!
在藝術上,這首詩所表現的主要是抽象而又復雜的觀念與意緒,但是詩人並未進行直接的陳述與抒情,而是通過客觀形象和意象的呈現,將詩意間接地加以表現。詩作有著突出的畫面感與空間感,意境深邃悠遠,又有著西方詩歌的暗示性,使得詩歌含蓄深沈,頗具情調。(南京師範大學何言宏)
《斷章》的主旨曾引起歧義的理解。劉西渭開始解釋這首詩,著重“裝飾”的意思,認為表現了壹種人生的悲哀。詩人卞之琳自己撰文回答不是這樣。他說:“‘裝飾'的意思我不甚著重,正如在《斷章》裏的那壹句‘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妳裝飾了別人的夢',我的意思也是著重在‘相對'上。”看來,詩的“言外之旨”是不能*字面上壹兩句話完全捕捉到的。它的深層內涵往往隱藏在意象和文字的背後。誠然如作者說明的那樣,表達形而上層面上“相對”的哲學觀念,是這首《斷章》的主旨。
這首短短的四行小詩,所以會在讀者中產生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至今仍給人壹種很強的美感,首先是因為詩人避去了抽象的說明,而創造了象征性的美的畫面。畫面的自然美與哲理的深邃美達到了水乳交融般的和諧統壹。詩分兩段獨立的圖景並列地展示或暗喻詩人的思想。第壹幅是完整的圖畫:“妳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妳。”,“妳”是畫面的主體人物,畫的中心視點。圍繞他,有橋、有風景、有樓上看風景的人。作者把這些看來零亂的人和物,巧妙地組織在壹個框架中,構成了壹幅水墨丹青小品或構圖勻稱的風物素描。這幅畫沒有明麗的顏色,畫面卻配置得錯落有致,透明清晰。當妳被這單純樸素的畫面所吸引時,妳不會忘記去追尋這圖畫背後的象征意義,這時才驚訝地發現作者怎樣巧妙地傳達了他的哲學沈思:這宇宙與人生中,壹切事物都是“相對”的,而壹切事物又是互為關聯的。是啊,當“妳”站在橋上看風景的時候,“妳”理所當然的是看風景的主體,那些美麗的“風景”則是被看的“客體”;到了第二行詩裏,就在同壹個時間與空間裏,人物與景物依舊,而他們的感知地位卻發生了變化。同壹時間裏,另壹個在樓上“看風景人”已經變成了“看”的主體,而“妳”這個原是看風景的人物此時又變成被看的風景了,主體同時又變成了客體。為了強化這壹哲學思想,詩人緊接著又推出第二節詩,這是現實與想象圖景的結合:“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妳裝飾了別人的夢。”這是畫面,但已不再是壹個構架裏,但就大的時間與空間還是壹樣的。兩句詩裏的“裝飾”,只是詩歌的壹種獨特的修辭法,如果寫成“照進”,“進入”,就不成為詩的句子了。也許是看風景歸來的人,或許徑是無關的另外的人,總之這“妳”可以是“他”,也可以換成“我”,這些不關重要。重要的仍是主客位置的互換所表現的相對性。第壹句詩,“妳”是這幅“窗邊月色”圖中的主體,照進窗子的“明月”是客體,殊不知就在此時此夜,妳已進入哪壹位朋友的好夢之中,成為他夢中的“裝飾”了。那個夢見妳的“別人”已成為主體,而變為夢中人的“妳”,又扮起客體的角色了。詩人在雋永的圖畫裏,傳達了他智性思考所獲得的人生哲理,即超越詩人情感的詩的經驗:在宇宙乃至整個人生歷程中,壹切都能是相對的,又都是互相關聯的。在感情的結合中,壹剎那未嘗不可以是千古;在玄學的領域裏,如詩人布萊克(W·Blake)講的“壹粒砂石壹個世界”,在人生與道德的領域中,生與死、喜與悲、善與惡、美與醜……等等,都不是絕對的孤立的存在,而是相對的、互相關聯的。詩人想說,人洞察了這番道理,也就不會被壹些世俗的觀念所束縛,斤斤計較於是非有無,壹時的得失哀樂,而應透悟人生與世界,獲得自由與超越。
這首《斷章》完全寫的是常見物、眼前景,表達的人生哲學也並非詩人的獨創,讀了之後卻有壹種新奇感,除了象征詩的“意寓象外”這壹點之外,秘密在哪裏呢?我以為,關鍵在於詩人以現代意識對人們熟悉的材料(象征寓體),作了適當的巧妙安排。詩人說過:“舊材料,甚至用爛了的材料,不壹定不可以用,只要妳能自出心裁,安排得當。只要是新的、聰明的安排,破布頭也可以造成白紙。”詩人所說的“新的、聰明的安排”也就是新穎的藝術構思和巧妙的語言調度。《斷章》中的事物都是常見的,甚至是古典詩歌中詠得爛熟的:人物、小橋、風景、樓房、窗子、明月、夢……經過作者精心的選擇、調度安排,組織在兩幅圖景中,就產生了壹種內在的關聯性。兩節詩分別通過“看”、“裝飾”,把不相關的事物各自聯在壹起,內容與時序上,兩節詩之間又是若即若離,可並可分,各自獨立而又互相映襯,充分發揮了現代藝術的意象叠加與電影蒙太奇手法的藝術功能。壹首《斷章》實是壹個完整的藝術世界。
《斷章》中語言形式的安排與內容的暗示意義有壹種協調的不可分離的關系。這使我們想起了壹些古典詩歌名句。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有“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李商隱《子夜郊墅》中有:“看山對酒君思我,聽鼓離城我訪君”。清人陸昆曾在評解後兩句用了“對舉中之互文”這個說法,這兩個人的兩行詩,都有這種“對舉互文”的特征,即前後兩句主賓語在內涵上相同而在功能上卻發生了互換的倒置。卞之琳《斷章》語言安排即用了這樣的方法。“妳站在橋上看風景”和“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妳”,“看”這壹動詞沒有變,而看的主體與客體卻發生了移位;“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和“妳裝飾了別人的夢”,也是同樣的句法。這樣做的結果,不單句子的首尾相聯,加強了語言的密度,主語和賓語、主體意象與客體意象的互換,增強了詩畫意境的效果,在視覺與聽覺上都產生了壹種音義回旋的美感效果,隱喻的相對關聯的哲理也得到了形象的深邃性和具體性。
卞之琳很喜歡晚唐五代詩人、詞家李商隱、溫庭筠、馮延巳等人的作品。他有壹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創造性吸收與轉化的能力。翻開俞平伯先生的《唐詩選釋》,我們讀到馮延巳的《蝶戀花》後半闕:“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不禁驚訝地發現,《斷章》中的立橋眺望、月色透窗兩幅圖畫的意境,與馮詞的“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之間,有著多麽神似的聯系啊!但是,卞之琳畢竟是現代詩人,他的創造性吸收與轉化達到了不露痕跡的程度。我們不能簡單地判斷《斷章》即是馮延巳《蝶戀花》中兩句詩的現代口語的“稀釋”,正如不能簡單地認為戴望舒的《雨巷》就是李璟的“丁香空結雨中愁”的現代口語的“稀釋”壹樣。馮詞《蝶戀花》寫別情愁緒,沒有更幽深的含義,《斷章》拓展成意境相聯的兩幅圖,畫中的人物、橋頭、樓上、風景、明月、以及想象中的夢境,不僅比原來兩句詞顯得豐富多姿,且都在這些景物的狀寫之外寄托壹種深刻的哲理思考,自然景物與人物主體的構圖,造成了壹種象征暗示境界。每句詩或每個意象都是在整體的組織中才起到了象征作用,甚至“斷章”這個題目本身都蘊有似斷似聯的相對性內涵。這種幽深的思考與追求,是現代詩人所特有的。其次,馮詞“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還是以寫情為主,友人別後(“平林新月”之時),壹種無法排遣的憂愁含於詩句之中,而卞之琳的《斷章》則以傳智為主,詩人已將感情“淘洗”與“升華”結晶為詩的經驗,雖然是抒情詩,卻表現了極大的情感的“克制”,淡化了個人的感情色彩,增添了詩的智性化傾向。詩並不去說明哲學觀念,《斷章》卻於常見的圖景中暗示了大的哲學。它包蘊了詩人對宇宙人生整體性思考的哲學命題,而“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精致、優美,卻陷入了個人窄小的感情天地,不能與《斷章》的意境與思想層次相比擬。第三,由於詩人“淘洗”了個人感情,即實踐詩的“非個人化”,而增強了詩的普遍性。如作者說明的,由於“非個人化”,詩中的“妳”可以代表或換成“我”或“他”(她),就與讀者更為親切,因為用了“妳”,又使讀者有壹定的欣賞距離,詩人於是跳出了藝術境界的小我,詩本身的思想境界也具有了更大的開放性,為讀者美麗的想象留下了更開闊的創造空間。壹旦讀懂了《斷章》,哪壹個富於想象的讀者不會在自己的精神空間升起壹座“靈魂的海市蜃樓”呢?
論詩者大都把卞之琳的《斷章》看作是壹首意蘊艱深的哲理詩,其實作為言情詩來讀,詩味才足呢!那優美如畫的意境,那濃郁雋永的情思,那把玩不盡的戲味,那獨出機杼的題旨,細細品來,的確是別有壹番滋味在心頭。
詩是這樣的:
妳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妳 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 妳裝飾了別人的夢
詩的上節擷取的是壹幅白日遊人觀景的畫面。它雖然寫的是"看風景",但筆墨並沒有揮灑在對風景的描繪上,只是不經意地露出那橋、那樓、那觀景人,以及由此可以推想得出的那流水、那遊船、那岸柳……它就像淡淡的水墨畫把那若隱若現的虛化的背景留給讀者去想像,而把畫面的重心落在了看風景的橋上人和樓上人的身上,更確切地說,是落在了這兩個看風景人在觀景時相互之間所發生的那種極有情趣的戲劇性關系上。
那個"站在橋上看風景"的"妳",面對著眼前的美景,顯然是壹副心醉神迷之態,這從他竟沒有註意到"看風景人在樓上看妳"的側面烘托上就可看出。耐人尋味的是,那個顯然也是為"看風景"而來的樓上人,登臨高樓,眼裏所看的竟不是風景,而是那個正"站在橋上看風景"的"妳"。這樓上人為何不看風景專看"妳",是什麽深深迷住了那雙眼,是什麽深深打動了那顆心?這耐思耐品的壹"看",真可謂是風流蘊藉,它使那原本恬然怡然的畫面頓時春情蕩漾、搖曳生姿,幻化出幾多饒有情趣的戲劇性場面來:那忘情於景的"妳"定是個俊逸瀟灑、雲遊天下的少年郎,那鍾情於人的樓上人定是個寂寞思春、知音難覓的多情女,壹個耽於風光,憨態可掬,孰不知壹舉壹動攪亂了幾多情絲;壹個含情脈脈、癡態可憐,可心中情眼中意羞言誰知?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在人生旅途上又有多少這樣的萍水相逢、壹見鍾情、轉瞬即逝而又經久難忘的壹廂戀情啊!而詩人正是以這短短的兩行詩給那電石火花般的難言之情、難繪之景留下了永恒的小照,引人回憶,激人遐想。
詩的上節以寫實的筆法曲曲傳出了那隱抑未露的橋上人對風景的壹片深情,以及樓上人對橋上人的無限厚意,構成了壹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戲劇性場景。但多情總被無情惱,那無情的風景,那忘情於景的橋上人能否會以同樣的深情厚意,來回報那鍾情於己的多情之人呢?面對著生活中這司空見慣的、往往是以無可奈何的遺憾惋惜和不盡的悵惘回憶而告終的壹幕,詩人在下節詩裏以別開生面的浪漫之筆給我們作了壹個充溢奇幻色彩、蕩漾溫馨情調的美妙回答。
時間移到了月光如洗的夜晚。橋上人和樓上人都帶著各自的滿足與缺憾回到了自己的休憩之所。可誰又能想到,在這壹片靜謐之中,白日裏人們所作的感情上的投資竟在不知不覺中得到了回報。
"明月裝飾了妳的窗",這不就是自然之景對橋上人白日裏忘情於景的知遇之恩的熱情回報嗎?從"妳"的那扇被"明月裝飾了"的視窗上,我們可以想見到,此刻展現於橋上人眼際的會是壹幅多麽美麗迷人的月夜風光圖啊!那橋、那水、那樓、那船、那柳……那窗外的壹切壹切都溶在這壹片淡雅、輕柔、迷朦、縹緲的如織月色之中,與白日艷陽照耀下的壹切相比,顯得是那麽神秘,那麽奇妙,那麽甜蜜,那麽愜意。面對這月光下的美景,怎能讓人相信自然之景是冷漠無情、不解人意的呢?怎能不喚起人們對大自然的強烈鍾愛呢?妳愛自然,自然也會同樣地愛妳--這就是詩的理趣所在吧!
自然之景以其特有的方式回報了橋上人的多情,而橋上人又該以怎樣的方式來回報樓上人的壹片美意呢?詩以"妳裝飾了別人的夢"這壹想像天外的神來之筆對此作了饒有情致的回答,從而使樓上人那在現實生活中本是毫無希望的單戀之情得到了愜意的宣泄。
這個被"裝飾"了的夢對於它的主人來說無疑是壹次心靈奧秘的深切剖白,它再明白不過地顯示了那被各種外部因素所壓抑的單戀之情是多麽地強烈灼人。而那橋上人之所以能由眼中人變為夢中人,不正因為他是意中人的緣故嗎?詩裏雖然沒有壹句愛情的直露表白,但這個玫瑰色的夢又把那沒有表白的愛情表現得多麽熱烈、顯豁,而由這個夢再來反思白日裏的那壹"看",不是更覺得那質樸無華的壹"看"纏裹了多少風情,又是多麼激人遐思無盡嗎?
如果僅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構圖來表現單戀之情的奇妙迷人,那就顯得太平庸壹般,流於俗套了。詩的精妙新奇之處就在於,這個夢的主人不僅僅是夢的主角,而且還從這場愛情角逐的主動者位置上退居下來,而那個橋上人也已不再是毫無知覺的愛的承愛者,他是以主人的姿態在夢裏扮演了壹個愛的施予者的角色,他在盡其所能地"裝飾"著這夢,而且,他也是在按著樓上人的心願來"裝飾"著這個夢的。我們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去詳盡地描繪出這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奇妙夢境,但我們可以肯定地說,這被"裝飾"了的夢壹定是無比甜蜜、無比美滿、無比浪漫、無比美麗的。總之,樓上人那壹片落花之意,終於得到了橋上人那流水之情的熱烈的、遠遠超過希望值的豐盛回報。在這裏,"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句千百年來伴隨人生長河,永遠給人以惋惜、懊喪的格言也失去了它真理的意義。
但夢畢竟是夢,它代替不了現實;裝飾也只是裝飾,它總會露出虛幻的面目。當第二天紅日高照,酣夢醒來,那樓上人"梳洗罷,獨倚望江樓"時,又該是怎樣的壹種心情了呢?但相信,那已經盡情地領略了"落花若有意,流水亦含情"的甜蜜夢境的樓上人,定會從常人所有的那淡淡愁緒之中解脫出來,定會以更美好的憧憬,更深沈的愛心,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的。
[編輯本段]詩歌選集
斷章
妳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人在樓上看妳。
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
妳裝飾了別人的夢。
雨同我
"天天下雨,自從妳走了。"
"自從妳來了,天天下雨。"
兩地友人雨,我樂意負責。
第三處沒消息,寄壹把傘去?
我的憂愁隨草綠天涯:
鳥安於巢嗎?人安於客枕?
想在天井裏盛壹只玻璃杯,
明朝看天下雨今夜落幾寸。
入夢
設想妳自己在小病中
(在秋天的下午)
望著玻璃窗片上
灰灰的天與疏疏的樹影
枕著壹個遠去了的人
留下的舊枕,
想著枕上依稀認得清的
淡淡的湖山
仿佛舊主的舊夢的遺痕
仿佛風流雲散的
舊友的渺茫的行蹤,
仿佛入往事在褪色的素箋上
正如歷史的陳跡在燈下
老人面前昏黃的古書中……
妳不會迷失嗎
在夢中的煙水?
燈蟲
可憐以浮華為食品,
小蠓蟲在燈下紛墜,
不甘淡如水,還要醉,
而拋下露養的青身。
多少艘艨艟壹齊發,
白帆篷拜倒於風濤,
英雄們求的金羊毛,
終成了海化的秀發。
贊美吧,蕓蕓的醉仙,
光明下得了夢死地,
也畫了佛頂的圓圈
曉夢後看明窗凈幾,
待我來把妳們吹空,
像風掃滿階的落紅。
魚化石
我要有妳的懷抱的形狀,
我往往溶於水的線條。
妳真象鏡子壹樣的愛我呢,
妳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
墻頭草
五點鐘貼壹角夕陽
六點鐘掛半輪燈光
想有人把所有的日子
就過在做做夢,看看墻
墻頭草長了又黃了
古鎮的夢
小鎮上有兩種聲音
壹樣的寂寥∶
白天是算命鑼,
夜裏是梆子。
敲不破別人的夢,
做著夢似的
瞎子在街上走,
壹步又壹步。
他知道哪壹塊石頭低,
哪壹塊石頭高,
哪壹家姑娘有多大年紀。
敲沈了別人的夢,
做著夢似的
更夫在街上走,
壹步又壹步。
他知道哪壹塊石頭低,
哪壹塊石頭高,
哪壹家門戶關得最嚴密。
「三更了,妳聽哪,
毛兒的爸爸,
這小子吵得人睡不成覺,
老在夢裏哭,
明天替他算算命吧?」
是深夜,
又是清冷的下午∶
敲梆的過橋,
敲鑼的又過橋,
不斷的是橋下流水的聲音。
〖妝臺(古意新擬)
世界豐富了我的妝臺,
宛然水果店用水果包圍我,
縱不廢氣力而俯拾即是,
可奈我睡起的胃口太弱?
遊絲該系上左邊的擔角。
柳絮別掉下我的盆水。
鏡子,鏡子,妳真是可憎,
讓我先給妳描兩筆秀眉。
可是從每壹片鴛瓦的歡喜
我了解了屋頂,我也明了
壹張張綠葉壹大棵碧梧——
看枝頭壹只弄喙的小鳥!
給那件新袍子壹個風姿吧。
“裝飾的意義在失卻自己,”
誰寫給我的話呢?別想了——
討厭!“我完成我以完成妳。”
卞之琳:生死橋上看風景
妳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妳。
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
妳裝飾了別人的夢。
2000年12月2日,在90大壽臨近之時,又壹位歷史老人——卞之琳先生——溘然長逝。在“毛寧醜聞”的喧囂中,這條新聞在報紙的壹角靜默地立著,仿佛先生那雙冷靜睿智的眼睛,看著塵世人來人往的“風景”。
也許在新壹代的年輕人中,卞之琳完全是個陌生的名字,只有中文系的學生才會在教科書上讀到屬於他的那短短幾行文字。但我始終記得當年還是壹個“文青”的時候,偶然從“詩探索”上讀到他的詩歌時的狂喜。
很多年過去了。我早已忘卻當初的狂喜,但聽到卞先生的仆聞,那些被現實遺棄的夢想和激情,壹點點地浮出記憶……
卞之琳在天國看風景 最後壹次見到卞之琳先生
親愛的卞先生,您走好
可敬的人品
悼念詩
壹首美妙的詩
心底的熱流
追憶卞之琳先生請這邊
卞之琳(1910年12月8日—2000年12月2日):
生於江蘇海門湯家鎮。
14歲第壹次買了壹本冰心的詩集《繁星》,從此對新詩發生興趣。
1929年畢業於上海浦東中學,考入北京大學英文系。
1930年開始寫詩,此後不斷發表新詩和翻譯文章。
1933年出版第壹部詩集《三秋草》,1935年出版《魚目集》,1936年與李廣田、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