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兮思鳴臯,阻積雪兮心煩勞。
洪河淩兢不可以徑度,冰龍鱗兮難容舠。
邈仙山之峻極兮,聞天籟之嘈嘈。
霜崖縞皓以合沓兮,若長風扇海湧滄溟之波濤。
玄猿綠羆,舔舕崟岌,
危柯振石,駭膽栗魄,群呼而相號。
峰崢嶸以路絕, 掛星辰於巖嶅。
送君之歸兮,動鳴臯之新作。
交鼓吹兮彈絲,觴清泠之池閣。
君不行兮何待,若返顧之黃鶴。
掃梁園之群英,振大雅於東洛。
巾征軒兮歷阻折, 尋幽居兮越巘崿。
盤白石兮坐素月,琴松風兮寂萬壑。
望不見兮心氛氳,蘿冥冥兮霰紛紛。
水橫洞以下淥,波小聲而上聞。
虎嘯谷而生風,龍藏溪而吐雲。
冥鶴清唳,饑鼯嚬呻。
塊獨處此幽默兮,愀空山而愁人。
雞聚族以爭食,鳳孤飛而無鄰。
蝘蜒嘲龍,魚目混珍。
嫫母衣錦,西施負薪。
若使巢由桎梏於軒冕兮, 亦奚異於夔龍蹩躠於風塵?
哭何苦而救楚,笑何誇而卻秦。
吾誠不能學二子沽名矯節以耀世兮,固將棄天地而遺身。
白鷗兮飛來,長與君兮相親。
此詩是李白送友人岑勛歸隱鳴臯山(在今河南陸渾縣境內)時所寫,時在天寶五載(746)隆冬。岑勛是李白的好朋友,詩人在《將進酒》詩中直呼的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的 “岑夫子”就是他。岑勛壹生未作官,皇帝曾下詔征,避不就,所以稱 “征君”。又據詩中 “掃梁園之群英,振大雅於東洛,”可知他不但清高孤傲,而且才華過人。詩題下原有註,雲:“時梁園三尺雪,在清冷池。”梁園為漢梁孝王所建,中有清冷臺,又號清冷池,故址在今河南商丘。李白集中,凡詩題下之註,有些是宋代人整理文集時隨手所記,有些則是李白自註。這壹行註,為李白原註是可以肯定的。天寶五載秋,李白離開東魯的家,準備南遊吳越。南行前,先至宋州 (即商丘) 寫此詩後不久,即來年 (天寶六載) 春天,就起程南下了。
原詩較長,按詩中的情緒,可以分為三段。
自開頭到“掛星辰於巖嶅”為第壹段。“若有人兮思鳴臯”兩句照應題面,說岑勛思念隱居之地鳴臯山(在今河南陸渾縣境),但又因大雪封阻不得成行而煩惱。以下“洪河淩兢不可以徑度”兩句寫路途之險阻,“邈仙山之峻極兮”十數句分寫隆冬之季鳴臯山淒清、幽險及高峻、酷寒之狀。其所以有這些 “駭膽栗魄” 的恐怖描寫,可能與詩人不願與友人分手和不同意他選擇這麽嚴冷的季節登程有關。
自 “送君之歸兮” 到“愀空山而愁人” 為第二段。“送君之歸兮” 四句仍照應題面送人的意思。“君不行兮何待”二句寫岑勛對詩人的依戀之情。“掃梁園之群英”二句點綴岑勛過人的才華。以下十數句,除“盤白石兮坐素月,琴松風兮寂萬壑”兩句含有稱許隱者嘯傲風月閑逸情趣外,繼續加力寫鳴臯山幽深淒厲的氣氛和隱者獨處寂寞憂愁之狀。其所以有如此描寫,原因大致同上。
然而,無論如何,詩人對鳴臯山環境的描寫,總是顯得過分誇張了些。僅是對與友人分離在即的依戀和悵惘,不至於有如此過分的情緒;李白雖是浪漫性的詩人,情緒波動也不致如此之大。這其中壹定另有他因,需要我們作壹番求索的功夫。
自 “雞聚族以爭食”到結束是第三段。此段抒發自己 (兼及岑勛)不得誌的苦悶和對社會不公正的憤懣。“雞聚族以爭食”喻爭名逐利者,“鳳孤飛而無鄰”喻己和岑勛的高標獨立。“蝘蜓嘲龍”以下三句喻現實中賢愚不分、妍媸顛倒的不公正現象。巢由是堯時大隱者,夔龍是舜時大賢臣。巢由當隱而不得隱,夔龍當仕而不得仕,都是社會對人的個性的不公正壓抑和扭曲。“哭何苦而救楚”用申包胥哭秦庭典,“笑何誇而卻秦”用魯仲連退秦兵典。這兩個典故李白詩中常常使用,多是褒揚口氣,獨此處批評他們“沽名矯節”,是憤世嫉俗到了極點,於是有此對典故的活用或反用。末尾數句表示自己也要“棄天地而遺世”,將要隱於山水與岑勛作伴相親近了。
這壹段是全詩的重心。可以看出,《鳴臯歌》 並非單純的送人詩,也非僅是鳴臯山形勢的狀物賦形。它是壹首借送人題目發牢騷的詩。天寶元年,李白應詔到長安,作了唐玄宗的翰林院學士。翰林學士只是個空銜,並無實職,說穿了,僅是禦用的文學侍從而已。唐玄宗本無意重用李白,再加上朝中幾個寵臣的毀謗,李白只得懷著幽憤辭朝歸山。此處的牢騷,既是針對社會現實而發,更是針對自身的遭遇而發。這壹點是很明顯的。問題是,揮斥幽憤何以要把鳴臯山誇張得那麽恐怖可怕,把隱士的生活寫得那麽淒清寂寞 (而且,與末段的“白鷗兮飛來,長與君兮相親” 明顯的抵觸著)?從這壹段裏我們仍難以求得的解。
這裏,有必要聯系李白的另壹首詩:《夢遊天姥吟留別》。《夢遊天姥吟留別》 寫於天寶五載秋,是李白辭別東魯南遊吳越時告別東魯諸公寫的,比本首 《鳴臯歌》略早。詩人向往“勢拔五嶽”的天姥山,故而“夢遊”。但是,同樣的,在詩人筆下,天姥山並非只是明麗可親,有時竟也是淒清幽冷甚至恐怖可怕的。如下面的幾句:
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
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
雲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煙。
列缺霹靂,丘巒崩摧。
洞天石扇,訇然中開。
……
忽魂悸以魄動,怳驚起而長嗟。
李白的隱,包括浪跡山水,多含有政治目的,即通過“隱”而實現為帝王所用、建功立業。天寶元年他被征召為翰林學士之前的隱,尤其是如此。然而不足三年,已為天子近臣的李白卻因讒謗而被朝廷棄擲。出朝之後,李白惶惶不知所之。南遊吳越山水,再“隱”起來? 已無確然的政治目的,顯得毫無意義。於是魂牽夢繞的吳越山水,在他的筆下便出現了森然魄動的可怖場面。鳴臯山雖是朋友岑勛將隱之地,因為自 己對“隱”心情正惡,不由得也成了恐怖可怕的去處了。這兩首詩寫作時間相接,有些用語都很相似,作如此聯系是完全有道理的。這樣,《鳴臯歌》 字面上的矛盾和疑難始可以釋然而解。
此篇在形式上是楚辭體,在李白詩中獨具壹格。李白詩中,屢見騷體句式,但通篇全擬楚辭體,此篇卻絕無僅有。王琦《李太白全集》 引晁補之語雲:李白“《鳴臯歌》壹篇,本末楚辭也,而世誤以為詩。”其實楚辭也是詩,只是句法不同於此前的 《詩經》 和以後的五言、七言詩而已。楚辭的句法要靈活多變壹些,以六言、七言為主,間有四言、五言,或八言、九言。李白的喜以騷體句式為詩,或以騷體成篇,除了他詩宗楚騷外,還因為他要在其詩中造成壹種氣勢——句子長短不等,就容易形成壹種拗怒不平、錯落變化的氣勢。但是,李白絕不是壹成不變地襲用楚辭形式,他也有變化。《唐宋詩醇》 引陳繹曾語雲: 白 “詩祖 *** ,宗漢魏,善於掉弄,造出奇怪,驚心動目,忽然撇出,妙入無聲。”誠為知言。今人喜論所謂“盛唐氣象”;從詩歌體制上著眼,最能反映“盛唐氣象”的不是五古五律,也不是七律,而是七絕和七古。尤其是七古壹體(又稱七言歌行),初創於南朝而在盛唐人手中得到真正再造和弘揚,句子可長可短,用韻變化多端,擺去拘束,真是氣壯山河,是唐人真正的“自由詩。”七古的這種極致在李白手裏臻於妙境。這是壹個大題目,此處不能詳論。即以此首 《鳴臯歌》 而言,李白對楚辭形式作了改造,在楚辭句式中揉進了七古格調,換言,是楚辭體和七言歌行的有機融合。詩中的長句,如“若使巢由桎梏於軒冕兮,亦奚異於夔龍蹩躠於風塵”;“吾誠不能學二子沽名矯節以耀世兮”等,在楚辭中是沒有的。我們讀 《鳴臯歌》,感到它形似楚辭,更感到它神似《蜀道難》、《將進酒》、《夢遊天姥吟留別》 這些七古名篇,仿佛有壹股健旺的氣勢在詩句中跳動盤蕩著,其道理在此。
本篇在謀篇結構、環境和情緒的渲染以及叠韻詞 (如淩兢、縞皓、舔舕、 蹩躠等) 頻繁使用方面, 均有獨到之處, 限於篇幅, 不壹壹詳細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