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孤獨又憂郁地自遠至近,灑落在沈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
立住。壹乘古舊的黑色馬車,空無乘人,紆徐地從我身側走過。疑惑是載著黃昏, 沿途散下它陰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至遠地消失了。
街上愈荒涼。暮色下垂而合閉,柔和地,如從銀灰的歸翅間墜落壹些慵倦
於我心上。我傲然,聳聳肩,腳下發出淒異的長嘆。
壹列整飭的宮墻漫長地立著。不少次,我以目光叩問它,它以叩問回答我:
——黃昏的獵人,妳尋找著什麽?
狂奔的猛獸尋找著壯士的刀,美麗的飛鳥尋找著牢籠,青春不羈之心尋找
著毒色的眼睛。我呢?
我曾有壹些帶傷感之黃色的歡樂,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風飄進我夢裏,又
飄去了。我醒來,看見第壹顆亮著純潔的愛情的朝露無聲地墜地。我又曾有壹些寂 寞的光陰,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長夜的爐火邊,我緊閉著門而它們仍然遁逸了。我 能忘掉憂郁如忘掉歡樂壹樣容易嗎?
小山巔的亭子因暝色天空的低垂而更圓,而更高高地聳出林木的蔥蘢間,
從它我得到仰望的惆悵。在渺遠的昔日,當我身側尚有壹個親切的幽靜的伴步者, 徘徊在這山麓下,曾不經意地約言:選壹個有陽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巔去。但隨後又 不經意地廢棄了。這沈默的街,自從再沒有那溫柔的腳步,遂日更荒涼,而我,竟 惆悵又怨抑地,讓那亭子永遠秘藏著未曾發掘的快樂,不敢獨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縈系的道路了。
[摘要] 何其芳在他的散文《黃昏》中塑造了壹個孤獨的靈魂,在苦苦尋找著那深不可測的未來和歡樂。他以黃昏作為夢的背景,以精致的、靈動的抒情性語言勾勒出虛擬的景象。然而夢中的人物自始至終只有他壹個,他的獨白終究只是無法被人理解的夢囈。
[關鍵詞] 何其芳;《黃昏》;孤獨;尋找;夢囈
何其芳的散文集《畫夢錄》只是壹本80多頁的薄薄的小冊子,而其中的這篇《黃昏》不足600字。他曾在壹封信中說:“《黃昏》那篇小文章就是壹個界石。在那以前,我是壹個充滿了幼稚的傷感,寂寞的歡欣和遼遠的幻想的人。在那以後,我卻更感到了壹種深沈的寂寞,壹種大的苦悶,更感到了現實與幻想的矛盾,人的生活的可憐,然而找不到壹個肯定的結論。”[①]這番話正是解讀這篇文章的起點和落腳點。
《黃昏》寫於1933年的初夏,此時,21歲的何其芳還在北京大學攻讀哲學。然而,他漸漸發現枯燥的哲學並非他的興趣所在,他更關心的是教室外面的那個斑斕的世界。在這個愛做夢的季節裏,何其芳忠實地記錄著他的每壹個夢、夢中的每壹幕,《黃昏》便成為團扇上那美麗而憂郁的壹朵煙雲。
壹、荒涼的夢境
黃昏是壹個永恒的寫意符號,是古今中外詩人、散文家的寵兒。李商隱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曾讓很多人躊躇不已,李清照的“東籬把酒黃昏後,有暗香盈袖”讓人生發幾許閑愁。季羨林筆下的黃昏“像壹首詩,壹支歌,壹篇童話;像壹片月明樓上傳來的悠揚的笛聲,壹聲繚繞在長空裏殼唳的鶴鳴;像陳了幾十年的紹酒;像壹切美到說不出來的東西”,卻又只是“壹個春宵的輕夢”;麗尼眼中的黃昏是壹首離別的挽歌,那“月亮照臨的山道,流泉底哀訴的聲音”預示了壹場夢的上演。
而在何其芳的《黃昏》中,夢提前揭開了帷幕,背景即是那神秘的黃昏。他的夢由壹些特殊的意象排列組合而成:首先入耳的是達達的馬蹄聲,在向晚的街道上響起,打破了那份空曠和寂寥;隨後,“壹乘古舊的黑色馬車”出現在他的視線中,卻只是壹個匆匆的過客,“紆徐地”經過他的身旁;他在“壹列整飭的宮墻”前佇立,他希望它成為他傾訴的對象,然而,他們只能用目光進行交流;在夢中,他回想起那“亮著純潔的愛情的朝露”,那“幽暗的窗子”下的“爐火”;“小山巔的亭子”在“暝色天空”的映照下亦勾起我的怨抑。在詩歌《腳步》中,何其芳這樣描寫:“黃昏風過/弦弦猶顫著昔日的聲息/又如白楊的落葉飄在屋檐的荒郊”,雖然沒有絢爛的晚霞和悅耳的蟬鳴,卻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黃昏帶來的變化;而在這篇文章中,我們的感受卻是朦朧而虛幻的,只因那是夢裏的黃昏,作者的情緒被暮色感染,又將這些情緒傳達給眼前的景物,壹切都成了沒落的象征體和代言體。
作者以壹個行走者的姿態出現,然而這只是壹次夢遊,沒有固定的方向和目的地,這便住定了他行走的孤獨。他“立住”,可見他並不甘於寂寞,渴望馬蹄聲帶給他某種驚喜,車上卻“空無乘人”;他“傲然”,因為他在期待著下壹次與某個朋友或陌生人的邂逅,可是腳下那聲“淒異的長嘆”證明了他的悲哀;他從舊夢中“醒來”,看到理想的破滅,他沒能意識到的是,他還會再次“醒來”,再次失望。他假借宮墻為自己設計了壹套假象的對話,卻無法回答那個提問:“黃昏的獵人,妳尋找著什麽?”他只是壹個流浪者,漫長的旅程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壹種逃避,即便如此,他還是固執地前行。
二、清醒的獨語
夢的敘述者只有壹個,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經歷,“每壹個靈魂是壹個世界,沒有窗戶。而可愛的靈魂都是倔強的獨語者”[②]。雖然文中流露出濃重的感傷氣息,但《黃昏》給我們的閱讀體驗決不僅僅是無病呻吟和自暴自棄,作者在不經意間譜寫了壹首苦悶與抗爭的主旋律。盡管這種抗爭顯得那麽不自量力,那麽微不足道,但他試圖用“尋找”這壹方式抹去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從而畫出關於愛情、關於事業的藍本,這本身就是壹種勇氣。
在《夢後》中,何其芳寫道:“我甘願是壹個流浪者,不休止地奔波,在半途倒斃。那倒是輕輕壹擲,無從有溫柔的回顧了。……也許寂寞使我變壞了。但它教會我如何思索。”很多詩人都是不屈的:顧城用“黑色的眼睛”來“尋找光明”,海子在臥軌前還高歌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食指用“凝霜的枯藤”在蒼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然而,他們又是脆弱的,年少的夢輕易就化成了泡影。1933年,大陸的人民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何其芳卻把自己埋入藝術的象牙之塔中,囿於壹個人的小天地中,堅持著自由主義的創作方式,但事實上他的創作不可能脫離時代的大環境:在散文《黃昏》中,已然不見了他早期詩歌中明朗的基調,取而代之的是壹種少年老成似的頹喪感和挫敗感,只是那時的何其芳還沒有體會到:他的不幸也是人間的不幸。
至於《黃昏》的主題,葉公覺先生說它“明顯地深沈地表達了青年失戀後寂寞傷感的感情”[③],其實,這樣的夢囈者,他憂傷的原由可以有很多種解讀,但尋求解脫的結果卻只有壹個——孤獨者又復歸惆悵。與昔日那個“伴步者”的約定最終廢棄了,那“溫柔的腳步”消失於“這沈默的街”,他只能收藏起那可望而不可即的甜蜜,重新上路。
三、詩意的闡釋
“最初引誘我走上寫作之路的是詩歌。我寫了許多年的詩,我寫了許多壞詩。直到大學三年級我才突然發現自己的失敗,像壹道小河流錯了方向,不能找到大海。……於是我感到在我的孤獨、懶惰和暗暗的荒唐之後,雖說既不能繼續寫詩又不能作旁的較巨大的工作,也應該象壹個有自知之明的手匠工人坐下來安靜地、用心地、慢慢地雕琢出壹些小器皿了。於是我開始了不分行的書寫。”這段話是何其芳在《〈還鄉雜記〉代序》中所說的。作為前期散文創作的代表,《畫夢錄》在風格上顯然受到了詩歌的影響,甚至可以說是詩歌的另壹種延續。
《黃昏》是壹首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天真之歌、哀怨之歌。它的主體性、抒情性很強,它“疏離於社會公眾主題,聚焦於自我內心世界,用浪漫主義的藝術筆觸,將晚唐五代的、西方現代的和中國現代的多種藝術調和成壹種冷艷的色彩,精心描繪著自己的青春感傷和白日夢幻”[④]。如果說周作人的小品文開創了平和沖淡的文風,那麽,何其芳早期的散文便樹立了“抒情散文”的正宗,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我企圖以很少的文字制造出壹種情調:有時敘述著壹個可以引起許多想象的小故事,有時是壹陣伴著深思的情感的波動。正如我以前寫詩時壹樣入迷,我追求著純粹的柔和,純粹的美麗”,“我願以微薄的努力來證明每篇散文應該是壹種獨立的創作,不是壹段未完篇的小說,也不是壹首短詩的放大”[⑤]。
何其芳早期散文的語言不乏雕琢的嫌疑,但情感確是真實的;短短的壹篇文章往往要花上兩三天的時間去打磨,可見他對待藝術的態度是壹絲不茍的,是個不折不扣的完美主義者。在這篇《黃昏》中,作者使用了大量的修辭手法,尤其是開頭的比喻,讓很多大家贊不絕口:“馬蹄聲,孤獨又憂郁地自遠至近,灑落在沈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這句話實際上包含了雙重比喻:先將馬蹄聲比作稀疏的雨點,再將雨點比作小花朵,纖巧而不露痕跡,他的學生周忠厚稱其為“動態美”[⑥]。再如排比:“狂奔的猛獸尋找著壯士的刀,美麗的飛鳥尋找著牢籠,青春不羈之心尋找著毒色的眼睛”,新奇而富節奏感。通感和反問也是何其芳詩文中常見的手法,如:“暮色下垂而合閉,柔和地,如從銀灰的歸翅間墜落壹些慵倦於我心上”,“慵倦”本是壹種主觀感受,卻成為可視的東西,用在這裏恰到好處:仿佛“慵倦”只是無端地由外物生出,與“我”無關。
鮮明而強烈的色彩感使何其芳的壹些詩歌更顯活潑,如他對“歡樂”的描寫:“告訴我,歡樂是什麽顏色?/像白鴿的羽翅?鸚鵡的紅嘴?”但在《黃昏》中,同樣運用了很多色彩,卻換成了冷色調:“白色的花朵”,“黑色馬車”,“銀灰的歸翅”,“黃色的歡樂”,“暝色天空”……從而凸出了“黃昏”這壹特定的情感載體。
就像是壹個迷了路的孩子在黑夜中尋找光亮,最後,他找到的只是自己模糊的影子,何其芳的《畫夢錄》“不過是壹個寂寞的孩子為自己制造的壹些玩具”[⑦]。他說《巖》是他有意寫散文的起點,那麽在這之前,他壹直在無意識地進行著壹些嘗試,壹直在“畫夢”。而在後來出版的《刻意集》《還鄉雜記》《星火集》《星火集續編》等散文集中,我們已經很難看到那些破碎而淩亂的“夢”了,何其芳漸漸成熟,並走上了革命的道路。
劉西渭先生在《讀〈畫夢錄〉》中這樣評價何其芳,至少代表了壹部分人的看法:“他缺乏卞之琳先生的現代性,缺乏李廣田先生的樸實,而氣質上,卻更其純粹,更是詩的,更其近於十九世紀初葉。也就是這種詩人的氣質,讓我們讀到他的散文,往往沈入多情的夢想,我們會忘記他是壹個自覺的藝術家。”[⑧]
[①] 見何其芳:《給艾青先生的壹封信——談〈畫夢錄〉和我的道路》,《何其芳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209頁
[②] 見何其芳:《獨語》,《何其芳散文選集》,百花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37頁
[③] 見葉公覺:《試論何其芳散文風格的演變》,《何其芳研究文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566頁
[④] 見陶德宗:《——何其芳的文化選擇與創作傾向》,《文學評論》2003年02期
[⑤] 見——〈還鄉雜記〉代序1986年版
[⑥] 見周忠厚:《扇上的煙雲——評〈畫夢錄〉》,《啼血畫夢 傲骨詩魂——何其芳創作研究》,文化藝術出版社1992年版,第135頁
[⑦] 見何其芳:1986年版,第140頁
[⑧] 見劉西渭:《讀〈畫夢錄〉》,《何其芳研究文集》,四川文藝出版社1986年版,第592頁
何其芳簡介:何其芳(1912年—1977年),男,原名何永芳,出生於原四川萬縣(現重慶萬州)壹個守舊的大家庭。現代著名散文家、詩人、文藝評論家。曾任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現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所長,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1935年於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先後在全國各地任教,創辦刊物《工作》,發表過大量詩歌與政論文章,對國民黨消極抗戰表示了極大憤慨。他早期的作品有:《漢園集》《夜歌》《預言》《夜歌和白天的歌》,等,深受讀者喜愛。也寫過《秋天》,現已入選中學課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