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煙雨夜
江南是小橋流水,江南是煙雨杏花,江南是中國古典文化的夢中情人。歷史上,江南到底在哪?它是怎樣形成的?它真如印象中那麽柔弱嗎?
江花勝火,春水如藍,丁香小巷,煙雨杏花,江南,中國文人的精神家園。對於中國古代文人而言,進而兼濟天下,退則獨善庭園,是他們畢生的理想,而文風最盛的江南構成了中國文化的重要壹極,這裏有詩詞歌賦,曲徑通幽,這裏有小橋流水,水墨田園。
陶宏景曾在《答謝中書書》中寫道:?山川之美,古來***談。高峰入雲,清流見底。兩岸石壁,五色交輝。青林翠竹,四時俱備。曉霧將歇,猿鳥亂鳴;夕日欲頹,沈鱗競躍。實是欲界之仙都。自康樂以來,未復有能與其奇者。?
這裏所說的?欲界之仙都?,指的便是江南地區。自古以來,江南便是文人雅士歌頌的對象,它景致如畫、美麗富庶,也充滿藝術氣息,是人們的夢想之地。
但誤解從來伴隨著美好想象存在。比如因為江南的景致之美和人文氣息,強加以?柔弱?定義,忽視江南文化裏血性的壹面,久而久之,成了人們的固有思維。
江南是中國文化的後花園,但江南到底在哪,它是怎麽形成的?江南真的如此柔弱嗎?
江南?以蘇南浙北為核心的區域
顧名思義,江南指長江以南。狹義的江南指長江中下遊平原南岸。廣義江南涵蓋長江中下遊流域以南,南嶺、武夷山脈以北,即今湖南、江西、浙江全境,以及湖北、安徽和江蘇的長江以南地區,有人甚至將福建也納入這個廣義範疇。
關於江南,目前所能見到的最早記載應是《史記?五帝本紀》,其中提到?(舜)年六十壹代堯踐帝位。踐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為零陵。?
江南作為政治區劃,在先秦時代已出現,大抵指楚國地界。《史記?秦本紀》中就有?秦昭襄王三十年,蜀守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為黔中郡?的記載,這裏所說的楚屬江南,指如今的湖南和湖北南部以及江西部分地區。
三國時代,劉表擁兵自重,《後漢書?劉表傳》說:?江南宗賊大盛?唯江夏賊張莊、陳坐擁兵據襄陽城,表使越與龐季往譬之,及降,江南悉平?。
唐朝貞觀年間設江南道,範圍仍是江西、湖南和湖北南部,宋朝設江南路,含江西和安徽南部。清初還設有江南省,同樣包括江蘇和安徽南部,兩江總督壹職的所轄範圍,即包括江南省和江西省。
但江南作為壹個文化概念,範圍則小得多,李伯重認為,對江南的地域範圍作界定,在標準上不但要具有地理上的完整性,而且在人們的心目中應是壹個特定的概念。
據此,江南的合理範圍應當包括今天的蘇南浙北,即明清時期的蘇州、松江、常州、鎮江、江寧、杭州、嘉興、湖州八府及後來由蘇州府劃出的太倉直隸州;這八府壹州之地不但在內部生態條件上具有統壹性,同屬於太湖水系,經濟方面的相互聯系也十分緊密,而且其外圍有天然屏障與鄰近地區形成了明顯的分隔。
也有人從歷史角度分析,認為江南應是江蘇南部、浙江全境和安徽、江西的部分地區,如清代的蘇州府、松江府、常州府、杭州府、嘉興府、湖州府,便是著名的江南六府,悉數集中於江浙。當然,時人提起江南名城,還會將江西境內的九江府,安徽境內的寧國府、徽州府等納入其中。
幾度南遷造就的江南?隋唐以降漸成經濟文化中心
歷史上曾有幾次大規模南遷,大多因戰亂導致。如永嘉之亂後(西晉匈奴攻陷洛陽),中原流民紛紛渡江南遷,安史之亂後(唐中期安祿山史思明叛亂)亦是如此。靖康之恥後(女真南侵北宋滅亡),南遷更是達到高峰,僅十余年,?江、浙、湖、湘、閩、廣,西北流寓之人遍滿?。
南遷使得江南地區獲得了大量勞動力和先進技術,肥沃的土地得到更好的利用,經濟得以發展。農業方面成為重要糧食產區,是名符其實的魚米之鄉,手工業和絲織業日漸發展。名城建康(今南京)在南朝時已擁有140萬人口,可想見其繁榮。從此之後,中國的經濟和文化中心逐漸南移,從長安壹帶逐漸移向蘇杭,尤其在南宋時期,蘇杭之盛景前所未有。
除幾次南遷外,短暫的隋朝也是江南發展的壹大契機。隋朝統壹中國後,在政治上刻意壓制曾為六朝時代政治核心的江南地區,但遠離政治反而帶來了相對安定,使得江南地區在隋唐年間得以發展。
安史之亂後,中原飽受戰亂之苦,江南地區正式成為經濟中心,?賦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就此開始了延續千年的?南糧北調?格局。即使北方災難深重,江南也數百年不見兵災。
經濟的發展帶動了文化的繁榮。江南文化自形成之始,就將發達經濟和秀麗風貌完美融合,處處顯露出靈秀之氣,並體現於文學、飲食、戲曲和建築園林等各種領域。
在文學方面,自六朝以來,江南的詩人、詞人和戲曲家數不勝數,學風極盛,固有?不識大魁為天下公器,竟視巍科乃我家故物?的說法。明朝,有1/4左右的狀元出於江南;清代,這個比例增加到半數以上,包攬三甲更是常事。
科舉中的輝煌,其實也與江南的整體經濟、文化繁榮有關,當時江南已經形成發達城市群,口岸眾多,對外交流頻繁,人們視野相對開闊,無論科舉考試還是治學,都可事半功倍。此外,如書畫金石等,也是江南文化人的絕對?強項?。
但是,如果僅僅是經濟發達、?天下糧倉?和學風甚盛幾個元素,還不足以說明江南文化的特殊性。若說富庶,古代四川有?天府之國?之稱,發達程度不亞於江南。若說學風和文化傳統,齊魯地區作為儒家文化發源地,在古代同樣重要。江南文化的內涵其實還有更為深刻的`東西,那便是以張岱的《陶庵夢憶》、李漁的《閑情偶記》等為代表的精致生活。
江南園林便是這種精致生活的典型。造法自然的園林形式,早在六朝時代便已興起。興建園林不僅僅需要財力,也需要對美學的深刻體會。在大時代動蕩變遷之時,它甚至還需要承載文人心境。
如如臯縣水繪園,原先是冒家產業,至名公子冒辟疆時逐漸修復完善。他在園中構築妙隱香林、壹默齋、枕煙亭、寒碧堂等十余處佳境,名士陳維崧曾在《水繪園記》中寫道:?繪者,會也,南北東西皆水繪其中,林巒葩卉坱圠掩映,若繪畫然。?
明亡後,心灰意冷的冒襄將水繪園改名為水繪庵,在此隱居,名士紛紛前來唱和,有?士之渡江而北,渡河而南者,無不以如臯為歸?壹說。
在飲食和茶道上,江南也以精致著稱,處處體現美學,與粗獷的北方迥異。張岱談茶,曾有?杓法、掐法、挪法、撒法、扇法、炒法、焙法、藏法,壹如松蘿。他泉瀹之,香氣不出,煮禊泉,投以小罐,則香太濃郁。雜入茉莉,再三較量,用敞口瓷甌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滾湯沖瀉之,色如竹籜方解,綠粉初勻;又如山窗初曙,透紙黎光。取清妃白,傾向素瓷,真如百莖素蘭同雪濤並瀉也?的高論。
?壹壺揮麈,用暢清談;半榻焚香,***期白醉?,這種情懷可不僅僅是?小資?。張岱作為江南文人的代表,曾自陳有十七種嗜好,包括?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這本身就是江南文化的寫照。
李漁不僅僅愛好美食,也好聲色、園林、山水和書畫,所以?凡窗牖、床榻、服飾、器具、飲食諸制度,悉出新意,人見之莫不喜悅,故傾動壹時。?
最值得壹提的是,江南的精致生活與?裝逼?二字全無關系,而是?越名教而任自然?,是壹種強調自由的美學。
江南不為人熟知的血性壹面?俠腸酒酹秦淮月
正因為江南文化的精致唯美,許多人對其產生了誤解,認為其只有陰柔壹面,甚至以此與北方文化做比較,認為北人陽剛南人陰柔。這種看法浮於表面,忽視了江南文化的底色。
江南文明源於長江文明,它的第壹次興盛,是春秋末期的吳越爭霸,二者均位列?春秋五霸?。先是吳王夫差舉兵進攻越國,越王勾踐成了人質,之後臥薪嘗膽,興兵滅吳,逼得夫差自刎,其後又繼續北上,稱霸中原。在這期間,吳文化和越文化合流,逐漸搭建了江南文化的構架。《呂氏春秋》稱?夫吳之與越也,接土鄰境,壤交通屬,習俗同,言語通?,也恰恰是這期間的狀況。
在吳越爭霸中,有鐵血戰爭,有隱忍復仇,即使是夫差的自刎,也有國君死社稷的悲壯,更不說專諸和要離的故事了。它不僅僅是壹本史書,更是江南文化中血性壹面的前戲。
盡管吳越文化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原文化的影響,但仍體現出極大的獨立性,比如越王勾踐遷都瑯琊後,孔子曾往謁見,推銷五帝三王之道,勾踐卻以風俗有異為由拒絕了孔子,刻意保留自身文化獨立。盡管吳地相比越地更靠近北方,受中原文化影響相對更大,但同樣有壹定的獨立性。
永嘉之亂後,眾多移民湧入南方,其後晉室南渡,使中國政治和文化軸心首次移向南方。地理學家陳正祥曾認為?永嘉之亂?、?安史之亂?和?靖康之難?,是?逼使中國文化中心南遷的三次波瀾?。也恰恰在此時,江南文化多了柔和的壹面,但吳越時期的尚武之風,並沒有從江南文化的骨髓中剔除。
江南文化中的血性並非只屬於赳赳武夫,有時更體現在士大夫階層。江南文人往往柔中帶剛,忠於理想,盡管平日風流文雅,國破之際卻能表現出堅貞氣節,昏君治下仍有力挽狂瀾之心。清代高士奇曾有?艷句魂消隋苑柳,俠腸酒酹秦淮月?的詩句,?艷句?與?俠腸?並舉,便是江南文人的真實寫照。
?江南血性?壹次集中爆發,發生於明末清初。當滿清統治者提出?留發不留頭?的剃發令時,江南人民成為了最為激烈的反清力量。其中江陰的反抗最為著名,當時江陰義民反清復明,推典史陳明遇為首,陳明遇讓賢於前典史閻應元。閻應元義無反顧地率家族子弟接過指揮權。此時團結在他身邊的有當地文人士紳二十多名。由是,江陰上演了死守81天的奇跡。
秀才許用在圍城的那個中秋寫下這樣壹副對聯:?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萬人同心殺敵,留大明三百裏江山?。他說出所有江南士紳在彼時的心誌。
江陰城被紅衣大炮攻破後,清軍?滿城屠凈,然後封刀?。全城人民?鹹以先死為幸,無壹人順從者?,被屠殺者達17.2萬人,未死的老小僅有53人。還有嘉定、松江、昆山、常熟、溧陽等,這些不起眼的江南小城,無壹不在抗清鬥爭中流盡最後壹滴血。
留於史冊的還有這些名字:馮厚敦、夏維新、章經世、王華、黃毓祺、侯峒曾、黃淳耀、龔用園、屠象美、李毓新、鄭宗彜、徐石麒、沈猶龍、夏允彜、夏完淳、陳子龍、徐孚遠、張密、王永祚、朱天麟、楊永言、嚴子張、錢國華、吳易、張煌言?
在山河破碎之時,這些江南人挺身而出,雖然他們的死無法力挽狂瀾,但他們已然將自己和江南文化壹起寫成了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