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總是傾盆而下,伴隨著轟隆隆的雷聲和閃閃電光,壹齊來到人間。“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這雨,是如此豪放,如此灑脫!雨,引得我浮想聯翩:我想到了壹生轟轟烈烈的英雄烈士:董存瑞、楊靖宇……又想到了宋代豪放派的蘇軾、辛棄疾……夏雨,清洗了大地壹番,霎時間,清涼了許多。
夏天的雨兒,在烏雲滾滾的蒼幕下,舒開蓄久的緒結和著隆隆的雷鳴,在大風嗚嗚的驅迂下,瀝瀝淒淒,如泣如訴,鄉間四處,鋪天蓋地的盡情渲泄……
五月草長鶯飛,窗外的春天盛大而曖昧。這樣的春日,適合捧壹本豐沛的大書在陽光下閑覽。季羨林的《清塘荷韻》,正是手邊壹種:清淡的素色封面,壹株水墨荷花迎風而立,書內夾有同樣的書簽,季羨林的題款頗有古荷風姿。
《清塘荷韻》是季羨林的散文名篇,寫他無意在樓前清塘中投幾顆蓮子,竟得滿塘風荷舉。荷花是季老的愛戀所在,用它作書名,有以荷喻人,以荷喻文的用意,正所謂“春風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塵”也。張中行在序言中說,季先生壹身具有三種難能:壹是學問精深,二是為人樸厚,三是有深情。這三個詞,用於荷花也適合。在我看來,季先生學貫中外,兼容百家,既博且專,所通梵巴語、吐火羅語,均屬國內絕學,是公認的學界泰鬥,其精深與樸厚,均可想見,恰如荷花灼灼其華,卻“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唯“深情”二字,不讀他的散文,難以意會,就像不愛荷花的人,自然不能領會其清凈與孤高。
大學問家長於散文隨筆者多的是,季羨林先生算不得最好,但用心之多、用情之深,過之者寥寥。這情,壹是對散文寫作的迷戀,書中所收文章,最近的二篇,《清華夢憶》寫於2000年11月7日,《九十述懷》寫於同年12月20日——步趨期頤之年尚筆耕散文不輟,應該寄托著無限的生命情緒吧;二是季老表達的對世事人生的深情,全書***十輯,“尋根齊魯”,“魂斷德國”,“清華夢憶”,“燕園春秋”,“擁抱自然”,“馨愛市井”,“感悟人生”,“品味書香”,“屐疊芳草”和“收藏落葉”,從年輕時的才俊文章,壯年時的得意佳作,到耄耋之年的懷舊之文,貫穿始終只壹個字——情。人老情不枯,相反卻濃厚有加,這已經奇了,季先生的奇特之處還不僅在此:壹方面理智發達,足以成長為大學者,另壹方面又多情敏感,修煉成散文大家。
季先生是學問家裏少見的多情之人,甚至可以說多愁善感,他的散文,悲情遠大於歡意。他喜愛動物花草,“經常為壹些小貓小狗小花小草惹起萬斛閑愁”——馬纓花慰寥寂寞,二月蘭同其痛苦,牡丹、香櫞振奮精神,枸杞、夾竹桃憑添詩意,二十歲與兔子,八十多歲與老貓、喜鵲經歷同樣的悲歡離合。在他眼裏,書,齋,小胡同,山水,無壹不關情,可以說寓情深於草木蟲魚,寄心魄於日月星辰。還有家國之愛恨,凡世之情愛,最讓人不能卒讀的是他的懷人之作,悼師友之誼淚濕青衫,念母親之恩五內俱焚,尤其《母與子》、《三個小女孩》、《壹雙長滿老繭的手》、《夜來香開花的時候》、《重返哥根廷》,幾乎就是和著淚寫成,在明媚的五月,讀來添無限惆悵。同樣懷胡適,張中行寫來滿紙詼諧,季羨林憶得卻通篇心酸,這種情感,在他寫陳寅恪、吳宓、傅斯年、沈從文、胡喬木中俯首皆拾。季羨林散文向來被視作“學者散文”壹派,因為他學問大,飽經憂患,又見多識廣;敢說真話,又洞明世事,集史、識、才、情於壹身。但他的情之濃,郁之深,悲之切,同類大家中恐怕無人能及。季羨林寫他最喜歡的書,是《史記》、《紅樓夢》,杜甫詩,李煜、納蘭性德詞,等等,多是悲郁之作,想來也就釋然。
說來也怪,季先生深情如斯,卻幾乎不提自己的情感糾葛。前些日子翻看雜誌,偶然讀到壹篇關於季羨林婚戀的文章,是根據季先生回憶錄《留德十年·邁耶(Meyer)壹家》寫的。年輕的季羨林在留學德國時與邁耶家的伊姆加德小姐相戀,壹臺打字機是他們之間的橋梁,但季羨林因為國內有妻兒,拒絕了愛情。季羨林在回憶錄中寫道:“而今我已垂垂老矣。世界上還能想到她的人恐怕不會太多。等到我不能想到她的時候,世界上能想到她的人,恐怕就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