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夢似楊花，繞遍天涯。黃鶯啼過綠窗紗。驚散香雲飛不去，篆縷煙斜。
油壁小香車，水渺雲賒。青樓珠箔那人家。舊日羅巾今日淚，濕盡鉛華。
-----楊慎
嘉靖三年(1524)，三十七歲的楊慎因悖世宗意願受廷杖，被謫戍雲南永昌衛，居滇三十余年，最終客死他鄉。這首詞即作於謫戍期間。據明人楊南金《升庵長短句序》雲：“太史公謫居滇南，托興於酒邊，陶情於詞曲，傳詠於滇雲，而溢流於夷僥。昔人雲：吃井水處皆唱柳詞；今也不吃井水處亦唱楊詞矣。”透過這首淒婉低迷、意象秾麗、語辭華美的詞作，我們可以窺測作為壹代學者的楊慎的內心世界，看到他文人性格的另壹方面。
詞的開頭，即為讀者展現出壹幅縹緲朦朧的夢境般的圖畫，壹股執著中帶有淒慘的相思之情奔湧而至。“春夢”，春天的夢，引申為相思夢。如唐沈佺期《雜詩》：“妾家臨渭北，春夢著遼西。”溫庭筠《菩薩蠻》：“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楊花”，即柳絮。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中有“夢隨風萬裏，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之句。楊慎在此將前人的語境經過重新構思，組合成壹幅新的圖景，以“似”來極寫相思成夢、魂牽夢縈的境況與情緒。“黃鶯”壹句也自前人詩詞中脫胎而來。按唐金昌緒《春怨》詩雲：“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此句即取金詩詩意。而“啼過”二字，寫出鶯啼破人好夢之後卻又不肯以其妙囀娛人解悶，竟飛投他處，則是作者賦予的新意。起拍以兼師眾家之長而巧妙點化的藝術手法，表現出對青樓女子相思之苦的深切同情和理解，意境纏綿，情韻悠深。楊慎在《昭君怨》壹詞中又有“好夢是誰驚，壹聲鶯”的佳句，與此“春夢”、“黃鶯”之句可以比肩。“驚散香雲”二句直寫思婦所處的環境，展示其深居閨闈、養尊處優而百無聊賴的寂寞生活。思婦從夢境中驚醒過來，如幻如煙的情景仿佛還在她眼前浮現，如同那飛不去的香雲和繚繞四處的縷縷斜煙。五代馮延巳《鵲踏枝》詞雲：“濃睡覺來鶯亂語，驚殘好夢無尋處。”而楊詞使這種殘夢迷情更具體、更生動。“篆縷”，盤香的煙霧。“篆”，盤香的喻稱，因其形狀如篆字之回環而得名。宋秦觀《減字木蘭花》詞“欲見回腸，斷盡金爐小篆香”的意境在此以含蓄的方式表達出來，可見作者學習古人早已擺脫刻意模仿的風氣。
下片通過對往日歡樂時光的追憶回味，從被思念者的角度表現二人之間的深情厚意，抒發男女相思的苦痛情懷。“油壁”之“香車”，古時婦女乘的壹種豪華的車子，因車壁用桐油塗飾而得名。《玉臺新詠》載《錢塘蘇小歌》雲：“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水渺雲賒”，詞人想到過去的歡樂時光，已是像水壹樣渺茫、雲壹樣遙遠，只留下壹段難忘的記憶。此處當是用宋晏殊《寓意》詩“油壁香車不再逢，峽雲無跡任西東”典故。“青樓”壹句，更是將這種兩地之間刻骨銘心的思戀寫得哀婉傷感、深切感人。“青樓”，青漆塗飾的豪華樓房。“珠箔”，即珠簾。唐李白《陌上贈美人》詩曰：“美人壹笑褰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此處觸景生情，睹物思人，“那人家”三字，飽含著無盡的懷戀、向往和回味。結拍二句，采用大膽的想像、誇張的手法，勾勒女主人公的思念情態，楚楚動人，生動逼真。“羅巾”，絲織的手巾。“鉛華”，婦女化妝用的鉛粉。唐溫庭筠《菩薩蠻》雲：“玉纖彈處真珠落，流多暗濕鉛華薄。”舊日兩情相悅時互贈的羅巾只能用來揩抹今日相思的淚水，即使這樣也無法止住滿面淚流，只能任其沖刷臉上的粉妝。以今昔對比來突出悲歡離合，“濕盡”二字凸現出思念之深切、情意之真摯。整首詞在主人公淚流滿面的酸楚情景中結束，留給人們的不僅僅是壹種深深的遺憾和長長的嘆息，還有那無盡的傷感和難言的無奈。
楊慎對六朝文極為推尊，並稱贊唐初詩歌“風華情致，俱本六朝”，從這首詞來看，無論是在抒情、敘事、語言、格調等方面，都明顯地帶有六朝好用華辭麗藻的特色，同時受花間詞派的影響亦深。所以清毛先舒評楊慎詞“有沐蘭浴芳、吐雪含英之妙”(《詞辯坻》)，陳廷焯亦謂其詞“小令合者有五代人遺意”(《白雨齋詞話》)，此外化用前人名句而自然妙合，天衣無縫，亦為此詞壹大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