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唐,有些小說還完全停留在誌怪的範圍,如高宗朝唐臨的《冥報記》和郎餘令的《冥報拾遺》就是;也有些雖仍屬誌怪,但已稍有些新的跡象,如《梁四公記》(作者題燕國公張說,壹作梁載言),述四個奇人在梁武帝面前占蔔射覆,談殊方異物及與僧人論難等活動,文中用類似漢賦的問答輔陳的結構把許多瑣碎材料串綴起來,構成較大的篇制。
作於高宗調露初年的《遊仙窟》,是壹篇頗為特殊的初唐小說。作者張鷟,字文成,調露初進士,武則天時任禦史,卒於開元中,當時有為人“儻蕩無檢”和為文“浮艷少理致”(《新唐書》本傳)的名聲。此文以第壹人稱自述於奉使河源途中,投宿“仙窟”,與神女十娘邂逅交結的故事。全文以駢文寫成,又穿插了大量主客對答的五言詩,表現男女間的調笑戲謔,頗有色情傾向。對這壹作品,現在有主張是傳奇的,有認為是變文的,但實際上它的樣式與兩者都有相當大的差別。應該註意到,類似《遊仙窟》的內容,在雜賦裏早就出現過,如蔡邕《青衣賦》就曾描寫作者與壹“青衣”邂逅相遇並歡會壹宵的故事,及次晨別後作者對她的思念。六朝時又有《龐郎賦》那樣的俗賦,既有故事情節,又是駢文和五言詩雜糅的。而後,又演變為與《遊仙窟》極其相似的敦煌《下女夫詞》那樣的故事賦。《遊仙窟》所描寫的內容和駢麗浮艷的文字及其雜用五言詩的結構,都顯示了它與雜賦、俗賦的承接關系,可以說是繼《梁四公記》以後(或大致同時)小說領域內又壹次新的嘗試。這篇小說在當時很流行,並傳至日本,它對唐代傳奇的孕育形成應是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的。
如今所見最早可歸之於“傳奇”的唐人小說,是《古鏡記》和《補江總白猿傳》。
《古鏡記》舊題王度(文中子王通之弟)撰,文字亦以王度自述的口吻寫成,然《崇文總目》卻著錄為王通之孫王勔所撰,今人多信從前壹說。其實,假托人物以虛構故事的寫作方法盛行於辭賦,這種情況常易引起後人對作者的誤會。如傅毅《舞賦》假托宋玉與楚襄王的問答,《古文苑》因而誤題為宋玉的作品。從唐人傳奇每不題撰者名的情況看,此作假托王度而遂誤為王度撰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此文記壹古鏡制服妖精等靈異事跡,它以許多小故事串聯而成的特點與《梁四公記》相似。但它始終以古鏡為中心,故事性較強,不像《梁四公記》那麽瑣雜;結構上,以王度的敘述為主線,又穿插其家奴的敘述,其弟王績的敘述,也遠比《梁四公記》復雜而完整;它的描寫也較具體生動,文辭華美,這些都顯示出明顯的進步。汪辟疆稱之為“上承六朝誌怪之余風,下開有唐藻麗之新體”(《唐人小說》),洵為確論。
《補江總白猿傳》的作者已不可考。此文寫梁將歐陽紇攜妻南征,途中妻為猿精所盜。歐陽紇經壹番歷險,才終於在其他被竊去的婦女幫助下殺死猿精,救出妻子。而後其妻生壹子(指歐陽詢),貌似猿猴而聰敏絕倫。後歐陽紇被殺,江總收養此子,“及長,果文學善書,知名於時”。文中猿精預言其子“將逢聖帝,必大其宗”,故其寫作年代當在歐陽氏尚貴盛時,即詢子通於武後天授初被誅之前。又這篇小說向來被認為是“唐人以謗歐陽詢者”(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其實也很可能是俳諧之作而並非有意誹謗。
從藝術技巧上看,此文較《古鏡記》更加成熟。作者先以部人告誡“地有神,善竊少女”來渲染氣氛,而後以紇妻於戒備森嚴的密室中突然失蹤而“關扃如故”來制造懸念。歐陽紇初探巢穴時,仍不知盜其妻者是何“神物”,直到他二度入山,白猿中計被綁後才說明是頭“大白猿”,而後又通過諸被盜婦女的敘述進壹步描繪他的形象。全文描寫生動,曲折有致,布局嚴謹。尤其重要的是,這篇小說是以史家人物傳記的格式來撰寫誌怪類故事,這對唐傳奇基本體制的形成具有開創性意義。
大歷末年陳玄佑所作《離魂記》也值得註意。小說寫倩娘與表兄王宙相愛,父親卻將她許配他人,倩娘的生魂於是隨王宙逃遁,身體則臥病閨中,後倩娘回家探親時,二者重合為壹。這篇小說脫胎於南朝《幽明錄》中的《石氏女》,篇幅約長出壹倍,雖仍屬於短小之作,但突出了對愛情主題的渲染描繪,文辭也很優美,作為過渡性的作品,它預示著以後大量優秀愛情小說的興起。
另外,在這壹時期產生的小說集,如牛肅《紀聞》、張薦《靈怪集》、戴孚《廣異記》,都帶有過渡的色彩。這些書多記神鬼怪異之事,但其中有些作品敘述詳贍、篇幅曼衍、講究文采,已非六朝誌怪舊貌。而且在《紀聞》中,如《裴伷先》、《吳保安》、《蘇無名》等篇,以史傳筆法詳盡曲折地描寫了當時壹些行事卓絕特出的人物,無詭異之事而敘述濃至,開辟了以傳奇樣式撰寫人世故事的新境界。
(二)唐傳奇發展盛期。自德宗建中年始,隨著傳奇樣式的成熟,傳奇創作進入了它的興盛時期。在這壹時期,許多著名的文人投入了小說創作,因而顯著地提高了它的藝術性;
元稹、白居易、白行簡、陳鴻、李紳等人以歌行與傳奇相互配合(如白居易的《長恨歌》和陳鴻的《長恨歌傳》,白行簡《李娃傳》和元稹的《李娃行》),也刺激了傳奇的興旺;還出現了像李公佐、沈亞之那樣堅持長期寫作傳奇、在文學史上專以小說著名的文人。以題材而言,這壹時期的作品中,諷世小說和愛情小說(包括神異性和人世性的)取得了最大的成功;尤其後者,可以說代表了唐傳奇的最高成就。
唐傳奇盛期首先崛起的作家是沈既濟(約750—797),德清(今屬浙江)人,曾任左拾遺、史館修撰,官至禮部員外郎,史稱其“經學該明”(《新唐書》本傳)、“史筆尤工”(《舊唐書》本傳)。史書撰有《建中實錄》,傳奇撰有《枕中記》和《任氏傳》。《枕中記》是壹篇諷世小說,所寫即著名的“黃粱美夢”故事:熱衷功名的盧生,在邯鄲旅舍借道士呂翁的青瓷枕入睡,在夢中實現了他娶高門女、登進士第、出將入相、子孫滿堂等等壹切理想。壹旦夢中驚醒,身旁的黃粱飯猶未蒸熟。於是他頓時大徹大悟,稽首再拜呂翁而去。
以諷世小說著稱的作家又有李公佐,字顓蒙,隴西(今屬甘肅)人,元和中曾任江西從事。他撰有傳奇四篇:《南柯太守傳》、《廬江馮媼傳》、《謝小娥傳》、《古嶽瀆經》。其中《南柯太守傳》命意與《枕中記》略同,述遊俠之士淳於棼醉後被邀入“槐安國”,招為駙馬,出任南柯郡太守,守郡二十年,境內大治。孰料禍福相倚,先是與鄰國交戰失利,繼而公主又罹疾而終,遂遭國王疑憚,被遣返故鄉。這時他突從夢中醒來,方知前之榮耀蹉跌悉是醉後壹夢,而所謂“槐安國”者,實乃庭中大槐樹穴中的壹個大蟻巢而已。
上述兩篇小說,雖帶有某種奇異色彩,但中心完全是現實的人生思考,而不是為了傳述異聞。它們明顯地反映出由於時代的變化和佛道的思想影響,中唐文人那種沮喪迷惘的心理和逃離現實的願望,因而初盛唐人熱情追求的功名事業,在這裏被描繪成壹場大夢。《枕中記》寫盧生夢醒之後說:
“夫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
《南柯太守傳》也記淳於棼夢醒之後,“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這些與中唐詩歌有壹致之處。由於作者對功名事業取否定的態度,因而也寫出了士人沈迷於利祿、官場中勾心鬥角以及世態炎涼的情形,具有較強的諷刺意義。
在藝術上,兩篇小說均有結構謹嚴、描摹生動之長。不過《枕中記》偏向於史家的簡潔文筆,《南柯太守傳》則更為小說化了,其情節之豐富、細節之詳贍,都勝於前者。作者把夢中的壹切情景盡可能寫得真切別致、饒有趣味,有力地反襯出現實人生與夢幻無異的主題;小說中安排淳於棼之友周弁、田子華於夢中出現,又寫淳於棼醒後掘開蟻穴,所見泥士推積的形狀與前夢所歷城廓山川壹壹相符,更進壹步渲染了幻中有實、似夢非夢的氛圍,其手段是很高明的。
在愛情題材方面,沈既濟的《任氏傳》也標誌了唐傳奇進入盛期的顯著特點。文中寫貧窮落拓、托身於妻族韋崟的鄭六,邂逅自稱“伶倫”而實為狐精的任氏,娶為外室。韋崟聞知任氏絕色,依仗富貴去調戲她,甚至施以暴力,而任氏終不屈服。韋崟為之感動,從此二人結為不拘形跡的朋友。
後鄭六攜任氏往外縣就壹武官之職,途中任氏被獵犬咬死。鄭六涕泣葬之,“追思前事,唯衣不自制,與人頗異焉。”全文層次井然,敘事精工,對任氏的形象刻畫尤其出色。《任氏傳》不同於初期傳奇特征有三:其壹,小說更充分地使用人物傳記的形式,使主要人物任氏始終處於中心地位;其二,以往小說中的神怪形象,作者所強調的是其詭異的壹面,而在本篇中,任氏的形象更偏重於人性的壹面;其三,以往的小說中,妖精作為仙佛的反面,大多以殘害人類的面目出現,任氏卻壹反往常,率先以壹個堅貞剛強、聰明可愛的狐精形象出現在文學創作中。總之,神怪題材在這篇小說中進壹步向富有人情味、更接近現實生活的方向發展了。此後,李景亮所作的《李章武傳》也有類似特點。作品寫士人李章武與倡女王氏相愛,別後八、九年,李章武再度來尋訪,王氏已因思念過度而亡,臨終托人轉告章武留宿壹夜,是夜人鬼歡會,至晨戀戀不舍地吟詩酬唱而別,情景很感人。
《柳毅傳》則是壹篇既有奇異的情節、濃厚的神話色彩,又能刻畫出鮮明的人物形象的傳奇作品。作者李朝威,生平不詳,其創作年代也難以確定,大抵是元和年內。故事是在戴孚《廣異記·三山》的基礎上增加愛情內容衍飾而成,但不僅是情節改造得更曲折,人物性格也完全改觀。小說中的傳書人柳毅,是個落第返鄉的舉子,他為在涇川牧羊的龍女傳書,純出義憤。當錢塘君將龍女救歸洞庭,以威臨之,欲將龍女嫁他時,他不屈於威武,嚴辭峻拒,表現出堅毅的品格。洞庭龍女初以父母之命遠嫁涇河小龍,受到厭棄虐待,通過親身經歷,她轉而追求愛情,抗拒父母“欲配嫁於濯錦小兒”之命,“心誓難移”,終於獲得了幸福。龍女的叔父錢塘君,更是壹個作者傾註了心力的具有叛逆者氣質的英雄人物,壹出場,作者就給他安排了“千雷成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壹時皆下”的驚天動地的場面。他敢於置上帝之命不顧,掣斷金鎖玉柱,飛赴涇川;他能無視傳統倫常,吞下涇河小龍而為侄女另擇佳偶;他是如此剛猛無畏,卻又能折服於柳毅不假辭色的抗拒,在壹個荏弱書生面前賠罪認錯。在這篇極富於浪漫色彩的神話愛情故事和三個主要人物形象中,寄托了人們對自由美好生活的熱烈向往,它因此長久以來受到廣泛的喜愛。
由著名詩人元稹作於貞元末的《鶯鶯傳》,則是第壹篇完全不涉及神怪情節、純粹寫人世男女之情的作品,它在唐傳奇的發展過程中具有重要的意義。故事大略述張生寓蒲州普救寺,適其表姨鄭氏攜女崔鶯鶯同寓寺中。其時絳州節度使渾瑊死,軍隊發生騷亂劫掠。張生與其將領友善,庇護了她們母女。在鄭氏所設答謝宴上,張生認識並傾心於鶯鶯。在婢女紅娘幫助下,張生以詩求私通,始遭嚴拒,但最終鶯鶯不能自持,以身相許,二人幽會累月。後張生赴京應舉、遂與之絕。壹年多後,張生與鶯鶯已各自嫁娶,張生偶過其家,以表兄身份求見,鶯鶯賦詩拒之,二人遂“絕不復知”。文中又附楊巨源《崔娘詩》、元稹《會真詩》等。小說所述張生行事與作者元稹壹壹皆合,故在某種程度上可視為元稹自己的寫照。
《鶯鶯傳》其實很難簡單地指為“愛情小說”,張生對鶯鶯,只是把她看作壹個具有誘惑性的“尤物”乃至“妖孽”,始而為其美色所動,主動親近,最終卻為了自身利益將她拋棄,而這種行為在小說中竟被稱頌為“善補過”。但另壹方面,在發表偽善的議論的同時,作者畢竟還是描繪了壹對青年男女在壹個短暫的時期中彼此慕悅和自相結合的經過(這表明元稹對於其自身經歷仍頗懷留戀),小說中的崔鶯鶯的形象,也是刻畫得比較成功的。她以名門閨秀的身份出現(實際其原型家庭地位較低),端莊溫柔而美麗多情。她以傳統禮教作為防範別人和克制自己的武器,內心卻又熱烈渴望自由的愛情,而終於成為封建勢力和自私的男子的犧牲品。由於小說中包含著作者真實的經歷,它表現人物性格和心理,也就比壹般作品來得真切;作者的文學修養又很高,善於運用優美的語言來描摹人物的體態舉止,並以此呈現人物微妙的內心活動,讓人讀來確實很有美感。由於小說中存在著反映青年男女向往自由愛情的基礎,它後來被改造為《西廂記諸宮調》和《西廂記》雜劇,小說本身也更為著名了。
這篇小說的缺陷,除了上述寫作態度上的矛盾和由此造成的作品主題的不統壹,從結構上來說,後半篇不僅記述了鶯鶯的長信,還穿插了楊巨源和作者本人的詩歌及張生“忍情”的議論等,也顯得松散累贅。而這主要還不是寫作技巧的問題,而是反映了小說以外的各種因素(如《雲麓漫鈔》所說的情況等等)所造成的文體不純現象。
這壹時期寫人世愛情的傳奇名篇還有《李娃傳》和《霍小玉傳》。
《李娃傳》的作者是詩人白居易之弟白行簡(776—826),字知退,貞元末進士及第,元和間授左拾遺,累遷主客郎中。
小說略述天寶中滎陽公子某生赴京舉秀才時戀上娼妓李氏,壹年余資財耗盡,假母設計棄之,遂憤懣成疾,後淪為唱挽歌的歌郎。壹次與人賽歌時為其父發現,責其玷辱家門,鞭打至昏死而棄之。生復得同伴相救,但渾身潰爛,淪為乞丐。
壹日雪中哀叫,為李氏所聞,乃悲慟自咎,贖身而與生同居,勉其讀書應舉。生進士及第,授成都府參軍。適其父任成都尹,乃父子相認。父感其事,備六禮迎娶李氏。十余年後生官至方面大員,李氏封汧國夫人。這個故事純為虛構。在當時社會中,士人和妓女的愛情不可能有完滿的結果,像李氏那樣更異想天開。這個“大團圓”的結局回避了尖銳的現實矛盾,並成為後世戲曲小說經常套用的壹種模式。但它也確實反映了人們壹種善良美好的願望,即希望久經磨難的情侶最終得到理想的結合,而讀者也從中對人生得壹種幻覺上的滿足。
從小說藝術來說,《李娃傳》具有相當高的成就。其壹,它的故事情節比以往任何小說都要復雜,波瀾曲折,充滿戲劇性的變化,而結構非常完整、敘述十分清楚,很能夠吸引人。其二,小說主要人物李娃的性格也比前出傳奇作品顯得豐富。她作為壹個風塵女子,在滎陽生錢財花盡時,鎮定自如地在壹場騙局中拋棄了他,這是由其營生性質所決定;但當她目睹滎陽生陷入極度悲慘的境地時,被妓女生涯所掩蓋了的善良天性又立即顯露出來,機智果斷地對自己和滎陽生將來的生活作出安排。這壹過程中,她的性格特征既有承接又有變化。其三,雖然小說本身出於虛構,但在敘述故事的過程中,有很多真實動人、描寫細膩的細節,顯現壹種生活氣息。其中關於東肆、西肆賽歌的描寫,令人如見唐代城市生活的景象。
《霍小玉傳》的作者蔣防,字子徵(壹作子微),義興(今江蘇宜興)人,長慶初官翰林學士,後貶汀州、連州刺史,大和年間卒。小說寫出身貴族而淪落倡門的女子霍小玉與士子李益相愛,自知不能與之相伴始終,只求李益與自己***度八年幸福生活,而後才另選高門,自己則甘願出家為尼。然而李益後來卻違背誓言,避不見面。小玉百般設法,求壹見而不可得,以至寢食俱廢,臥床不起。最後壹黃衫豪俠強挾李益來見,小玉怒斥其負心無情,憤然死去。死後陰魂不散,使李益終生不得安寧。
唐傳奇中以愛情小說最有情致,而《霍小玉傳》尤為精彩動人。同樣是寫妓女與士子的愛情,《李娃傳》情節曲折,故事趣味很濃,而《霍小玉傳》的情節相對簡單,但在反映生活的深刻性和表達感情的強度上,則要超過《李娃傳》許多。淪落風塵的霍小玉熱烈地愛上李益,與之立八年相守之誓,是在不幸的命運中想要抓住自己的生命的壹種苦苦掙紮,然而這壹點希望也被自己所愛的人破壞,使她墜入黑暗的深淵,這會令人感受到社會是何等不合理和無情。而同樣是表現對理想人生的追求,《李娃傳》是通過幻想的“大團圓”來給人以虛假滿足,《霍小玉傳》則以悲劇的結局來激發人們的渴望,也更有感染力。還有小玉愛和恨都極端強烈的性格,也給人以震撼。下面是小說中寫霍小玉與李益最後相見的壹節:
玉沈綿日久,轉側須人,忽聞生來,欻然自起,更衣而出,恍若有神。遂與生相見,含怒凝視,不復有言,羸質嬌姿,如不勝致,時復掩袂,返顧李生。感物傷人,坐皆欷歔。……因遂陳設,相就而坐。玉乃側身轉面,斜視生良久,遂舉杯酒酬地,曰:“我為女子,薄命如斯;
君是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征痛黃泉,皆君所致。
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乃引左手握生臂,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絕。
唐傳奇中的愛情小說,多寫士子與妓女的關系。這壹方面與唐代社會的特點有關:在當時繁華都市中,青樓興盛,士人常流連於此,因而產生許多風流故事;另壹方面,也同南朝民歌的情況壹樣,由於婚姻關系通常並非因兩情相悅而形成,所以文學中所表現的較為自由的戀愛,大抵是在婚姻以外。只是小說與歌曲相比,其表現的力量要強得多了。
在唐傳奇的盛期,除了前面述及的諷世小說與愛情小說兩大類型,還有不少寫其他內容的作品,其中也有佳構。如陳鴻的《長恨歌傳》,就是壹篇兼及政治與愛情的歷史小說。
陳鴻字大亮,貞元年間登太常第,大和三年為尚書主客郎中,白居易之友。他的《長恨歌傳》是配合白居易《長恨歌》而作的,內容也大抵相似。不過小說中前半部分政治諷刺的意味要更明顯,與愛情主題的矛盾也就更突出。此外,李公佐的《謝小娥傳》記述謝小娥的父親與丈夫行商在外,被人殺害,小娥尋訪仇人為他們報仇的故事,塑造了壹個機智勇敢的女性形象,在當時的小說中別具壹格。同為李公佐所作《古嶽瀆經》,寫大禹治水時被鎖龜山下的淮水神無支祁在唐世壹現,此物形若猿猴,善於騰躍奔走,魯迅等人認為《西遊記》中孫悟空形象的形成與此有關,因此這篇小說在中國小說史的研究上有壹定的價值。
這壹時期的小說集,以牛僧孺所作《玄怪錄》最為著名。
牛僧孺曾在穆宗、文宗兩朝任宰相,是唐代著名的政治人物。
不過這部小說集的寫作,是在他未入仕途時,應歸於中唐時期。其內容如書名所示,多為神怪故事。但作者的意圖,不在求見信、寓懲戒,而更有意於顯露才藻,發揮想象,所以它的故事詭異多采,文辭典雅,比起前壹時期的小說集有明顯區別。其中有些故事如《張佐》等,受印度佛教故事的影響,尤其顯得奇譎怪詭,出人意外。
(三)唐傳奇發展後期。壹般認為,傳奇創作到了晚唐已經衰微不振,這樣的說法有些簡單化。從留存的作品來考察,晚唐時期,單篇傳奇的數量確實是大為減少,特別是愛情題材顯現衰落,但在文宗大和年後,尤其是宣宗大中初到懿宗鹹通末(847—873)的二十幾年裏,傳奇小說集的創作卻十分興旺,其中不乏富於文學趣味的作品。題材方面,豪俠小說和諷刺小說等取代愛情小說而興起,也豐富了唐傳奇的內涵。所以說,進入晚唐的壹段時期中,傳奇創作仍然維持著尚屬繁盛的局面,只是成就不如前壹階段突出。到了唐末,小說集的內容變得瑣雜起來,有些恢復到六朝誌怪的面貌,有些轉化為名人遺事佚聞的記載,失去傳奇的結構和趣味,唐傳奇這壹文學樣式於是宣告分化瓦解,走向衰微沒落。
晚唐傳奇小說集中,較重要的有薛用弱《集異記》,李復言《續玄怪錄》、李玫《纂異記》、張讀《宣室誌》、裴铏《傳奇》、袁郊《甘澤謠》和皇甫枚《三水小牘》等。
豪俠小說是晚唐傳奇中最引人註目的壹類。當時,壹方面藩鎮各據壹方,多蓄遊俠之士,另壹方面民眾在動亂的生活中,也幻想有特異能力的人為他們主持公道,豪俠小說便順應這樣的形勢和社會心理而興起。這類小說又常和愛情故事糾纏在壹起,更增添了它的浪漫氣息。名篇如裴铏《昆侖奴》,寫壹老奴武藝高強,為其少主竊得他所愛的豪門姬妾,使二人如願以償;裴铏的《聶隱娘》和袁郊的《紅線傳》,均寫身懷異技的女子因知遇之恩,為主人排難解紛的故事。這些小說中所贊揚的俠義人物,都是從個人經歷的關系上“知恩圖報”,這反映著民間的壹種道德觀。
最著名的豪俠小說,是以單篇形式流傳下來的《虬髯客傳》。它的作者,以前壹般認為是杜光庭,其實杜所作《虬須客》實為《虬髯客傳》的刪節本。宋代類書《紺珠集》中有裴铏《傳奇》的節文,其中“紅拂妓”壹條顯然出於《虬髯客傳》,所以這篇小說有可能原來是《傳奇》中的壹篇,後來別出單行,而又佚去作者之名。小說中寫隋末天下紛亂,楊素的寵妓紅拂慧眼識英雄,私奔李靖,二人在客店中又遇到意在圖王的“虬髯客”。後虬髯客見到“李公子”即李世民,知天下有主,又不甘稱臣,遂遠去海島稱王。這是壹篇藝術性很強的作品,不僅構思巧妙,而且同時寫三個具有英雄氣概的人物,各有各的個性,各有各的風采,在彼此映襯中更顯得生氣勃勃。所以“風塵三俠”的典故廣傳於後世,讀過這篇小說的人更難忘記這三個鮮明的人物形象。再則,小說於英雄豪邁之氣中,穿插兒女之情的旖旎,讀來尤覺深有情趣。
對豪俠小說,過去往往評價不高。其實,這種小說作為平庸人生和卑瑣人格的反面,代表著人們對於自由豪邁的人生境界的向往,有其獨特的價值。
晚唐傳奇中還出現了許多具有諷刺性的作品。中唐時期以《枕中記》、《南柯太守傳》為代表的諷世小說,著重於表現作者對人生的理解和解脫的願望,而晚唐的這類小說則是有意識對作者所不滿社會和政治現象加以譏刺,兩者有所不同。最明顯如李玫的《徐玄之》脫胎於《南柯太守傳》,而突出描寫蟻國君臣昏憒糊塗、是非不分,勾勒出當時政治現實的縮影,並以蟻國的最終毀滅喻示了唐王朝行將崩潰的前景。
又如張讀的《楊叟》,寫會稽富翁楊叟因“財產既多,其心為利所運”而得“失心”之疾,需食活人之心。其子拜佛求之,於山中逢壹胡僧,許予己心,但求壹飯。飯畢,僧卻躍上高樹,將楊子嘲笑奚落壹番而化猿躍去。文中對那些既利欲熏心又崇信佛教、想要求佛來殺人助己的富翁,諷刺極為銳利。
晚唐傳奇中諷刺作品的抨擊範圍很廣,也很大膽。雖然藝術性強的作品不多,但它既是晚唐諷刺小品的先聲,也是後世諷刺小說之濫觴,很值得註意。
愛情題材雖說在晚唐傳奇中顯得衰落,但畢竟還是出了幾篇較好的作品。如皇甫枚的《步飛煙》,寫身為豪門姬妾的步飛煙為追求愛情而遭毒打致死,較生動地刻劃了她“生得相親,死亦何恨”的堅強性格。另外,像薛調《無雙傳》寫壹對青年男女在社會動蕩中悲歡離合的故事,也很動人。
唐傳奇作為文學史上開始進入成熟階段的短篇小說,難免還存在壹定的缺陷。譬如史傳為傳奇的形成提供了重要的營養,但同時傳奇也就往往采用史傳的簡潔筆法,而省略必要的交代和細致的描述,有時更用歸納的方法寫人物,這對小說而言,其實是不合適的。又譬如《雲麓漫鈔》說士子欲以傳奇顯“史才、詩筆、議論”,確實唐傳奇作品中普遍存在議論成分,有的還夾有眾多詩篇,這也造成小說文體的不純。
但盡管如此,唐傳奇畢竟展開了壹片嶄新的藝術天地。通過虛構的故事和虛構的人物,它比以往的任何文學樣式,能夠更自由更方便更具體地反映人們的生存狀態和生活理想,從而影響人們的生活趣味,由此而言,它在文學史上有著非常深遠的意義。傳奇這種文言小說樣式在宋代壹度衰落,到元、明又出現了不少優秀的、較唐傳奇在各方面都有所發展的創作,並被改寫為白話小說。事實上,中國古代白話短篇小說在藝術上的成熟,與傳奇體有很大關系。
由於唐傳奇的興起本身與民間文學有壹定關系,在其發展過程中又不斷吸收民間的素材,這使得文人創作同大眾的愛好有所接近,這對於文學的發展也是很重要的。在眾多的傳奇作品中,我們看到追求自由的愛情成為中心主題,而妓女、婢妾這類低賤的社會成員成為作品歌頌的對象,這裏面就反映著大眾的心理。所以它為後世面向市井民眾的文藝所吸收。最顯著的是在元明戲曲中,大量移植唐傳奇的人物故事進行創作,諸如王實甫《西廂記》源於《鶯鶯傳》,鄭德輝《倩女離魂》取材於《離魂記》,石君寶《李亞仙詩酒曲江池》取材於《李娃傳》,湯顯祖《紫荊記》取材於《霍小玉傳》等等,不下於數十種。可以說,唐傳奇為中國古代壹大批優秀的戲曲提供了基本素材。
唐傳奇也形成了獨特的散文體式。較之六朝駢文,它是自由的文體;較之唐代“古文”,它又多壹些駢麗成分和華美的辭藻。這些特點從小說的要求來看未免過於文章化,但對後代散文卻不無有益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