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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君試問東流水
李元洛緣水而居。水,是世上生命的源泉,是哺育文明的乳汁,是催放詩歌之花的甘醴。
地球表面百分之七十由水構成,天下蕓蕓眾生,有誰能離得開水呢?早在兩千多年前,孔子就將山與水分舉並論:“智者樂山,仁者樂水。”他那哲人的玄思,啟發了後人不止於山水審美的智慧。前人的《四喜詩》說人生四大賞心樂事,即所謂“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這壹偏於世俗的快樂,竟然也要請久旱之雨這種“水”來領銜。
水,更是中外詩人謳歌頂禮的對象。“關關睢鳩,在河之洲”,揭開《詩經》的封面,只見壹片北方的水色河光,照人眉睫;“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翻開《楚辭》的篇頁,妳會看到南方的湖波江浪,浸濕了屈原本就涕淚交侵的詩行。先秦時代的水流,流過漢魏六朝,流過唐代劃分為初盛中晚的詩人的篇章,在宋詞中也波光瀲灩,浪花飛揚。
壹
在壹般的常態之下,水性是溫柔的,成語說“柔情似水”、“好風如水”,就是將水比為人的內在柔情和自然界的外在好風,曹雪芹在《紅樓夢》中通過賈寶玉之口,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也是將水和兒女柔情聯系在壹起。水性柔和,而人世間山長水遠的友情和如魚得水的愛情,也使人在友情愛情與水之間,常常不免壹線相牽,更何況舟船是古人的主要交通工具,津口與渡頭,常常成了友人或情人揮手長勞勞相望各依依的場所。同時,流水又象征著韶光飛逝永不回頭,而人生易老,相見難期,因此,許多抒寫友情或愛情的宋詞,就更是與水結下了不解之緣。水意象,在這種題材的詞作中,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如樹之於山,如花之於樹。今人送別友人或情人,除了少數因乘船是在江幹河畔之外,大都是在火車站的月臺或在飛機場的大廳,只有車聲與機聲的隆隆,而沒有流水的潺潺與波光的灩灩,其間當然也仍有水,不過,如果那不是售貨亭小賣部的礦泉水,就是彼此之間奪眶而出的淚水了。
唐詩人許渾喜水,他的詩中多用“水”字,人稱“許渾千首濕”。宋詞呢?除了水柔,友情之情與愛情之情也柔,許多宋詞之所以被水打濕,還因為在宋代的詞人之中,南方人占百分之八十以上,而宋詞特別是其中的婉約詞,更是典型的南方文學,而從地理環境觀之,南方是所謂水鄉澤國,尤其是南方中的“江南”。在水鄉澤國這樣的大背景前演出的友情與愛情,當然更是水靈靈而水淋淋的了。如王觀的《蔔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這是壹首新鮮脫俗的送別詞。浙東即今浙江東南部,宋代屬浙江東路,簡稱浙東。王觀以橫流的眼波比水,以蹙皺的眉峰喻山,以眉眼盈盈象征位於江南的浙東山水清嘉,並寄寓自己對友人的惜別與祝福。這首詞,宛如壹闋活潑倩麗的輕音樂,沒有離別的感傷,而只有俏皮的描繪與祈願。但是,如果沒有對水的別開生面的奇想,這首生花之詞就會花葉飄零,那妙曼的琴弦也會喑啞了。
蘇東坡的《虞美人》就要沈重得多,據說,此詞是他在淮上和秦觀飲酒話別之作:
波聲拍枕長淮曉,隙月窺人小。無情汴水自東流,只載壹船離恨向西州。
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於淚。誰教風鑒在塵埃?醞造壹場煩惱送人來!
秦觀是“蘇門四學士”之壹。蘇東坡慧眼識珠,對秦觀逢人說項,揄揚引薦不遺余力,秦觀對蘇東坡也深懷知遇之情,絕不像現在某些文學青年之過河拆橋,見利忘義。元豐七年(1084)十壹月,兩人相會於高郵,秦觀渡淮相送二百余裏,於淮上依依惜別。東坡別後作此詞,詞的上片寫剛剛分袂之後的別緒離愁,下片追憶往年同遊無錫、吳興等處之樂,以相識相知卻不得長相聚而徒增煩惱的反語作結,表現了他們之“友誼地久天長”。無情流水有情人,如果沒有那條無情的汴水,詩人的有情啊友情,就不會反襯得如此動人情腸了。“無情汴水自東流,只載壹船離恨向西州”,這壹名句成了後人朝香的經典,蘇東坡的門人張耒的“亭亭畫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絕句》),就是模仿他的老師。從李清照的“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武陵春》)之中,也可見蘇東坡的流風余韻。
水與愛情的關系,似乎比水與友情更為密切。水,是柔情蜜意悠悠無盡的愛情的象征,也是古代情人惜別幾乎不可或少的見證。水之悠長,好像愛情之天長地久,水之曲折,有如愛情之好事多磨,水之深廣,仿佛愛情的深沈廣遠,水之洶湧,似若愛情的起伏波瀾。隱居杭州西湖孤山二十年的林逋,愛梅喜鶴,終身未娶,人稱“梅妻鶴子”,但這位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的詩人,好像也曾經在愛河中泅泳過,不然,他很難寫出那首情長語短悱惻纏綿的《長相思》:
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誰知離別情? 君淚盈,妾淚盈,羅帶同心結未成。江頭潮已平。
錢塘江為古代吳越兩國的分界線,江北為吳,江南為越,滔滔江水,不知見過多少有情人的離合悲歡,而今又成了這首詞的抒情主人公的見證。莎士比亞說過:眼淚是人類最寶貴的液體,不能讓它輕易流出。情動於中而形於淚,在潮水已平船帆欲發之時,這壹對即將分離的戀人雙雙止不住熱淚盈眶,淚水與潮水壹起泛濫。自白居易以來,《長相思》詞調多用於抒寫男女情愛,而將情愛與水結合起來表現卻又十分出色的,當數林逋這位單身貴族。
在宋詞中,從人間到天上,水與愛情真是壹水牽情萬裏長。謝逸曾作蝴蝶詩三百多首而頗多佳句,遂得“謝蝴蝶”的美名,他在《鷓鴣天》中就曾寫道:“愁滿眼,水連天。香箋小字倩誰傳?梅黃楚岸垂垂雨,草碧吳江淡淡煙。”他寫的是地上之水與愛情,而秦觀呢?他的名作《鵲橋仙》中的“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壹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詠唱的卻是天上之水與愛情了。詞詠長江,本來是由南人而且是蜀人的蘇軾奪得冠軍,“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可以說無人能出其右,但身為北人籍貫山東無棣縣的李之儀,卻要南下揮毫,以壹首《小算子》企圖與蘇東坡來爭壹日,不,壹江之短長: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此詞的氣象與內涵不能與蘇詞相比,如同武林中的壹般高手不能與頂尖的超壹流高手相比壹樣。但此詞“我”、“君”對舉,“長江”壹線相牽,寫來也情深意摯,回環婉曲,頗具創意。蘇詞如黃鐘大呂,此詞似洞簫橫吹,同時代的蘇東坡讀了,只怕也要拍案擊節吧?我曾聽過臺灣旅美名歌唱家施義桂唱過這首詞,那渾厚的男高音真是令我中心如醉。當代臺灣名詩人余光中《紙船》的“我在長江頭/妳在長江尾/摺壹只白色的小紙船/投給長江水/我投船時發正黑/妳拾船時頭已白/人恨船來晚/發恨水流快/妳拾船時頭已白”,他遙承的不也正是此詞的壹脈心香嗎?
二
人生天地之間,有大漂泊與小漂泊,而“漂泊”本來從水,小飄泊和水結下的更是不解之緣。
在茫茫的宇宙之中,人本來就如壹葉浮萍。李白早就說過“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他將天地比喻為萬物當然也包括人在內的臨時旅舍,實際上是指生命短暫的人,在無窮無盡的時空中有如壹次漂泊,此為“大漂泊”。而小漂泊呢?今日之人壹生尚且遷流升沈不定,何況是命運更難自己握在掌中的古人?去邊塞征戰,赴都會趕考,官宦遷徙,遊賈四方,戰爭離亂,雖然安土重遷是中華民族的傳統觀念,但眾生仍然不免自覺或被迫四處漂泊,加之古代的交通與通訊原始落後,既無汽車的四輪或火車的千輪飛轉,也無現代的超音速飛機壹鳥絕雲,出門在外靠的是李賀的“蹇驢”,頂多是李白的“五花馬”,再不然就是張繼的載滿夜半鐘聲的“客船”。古代傳說中雖然已有“順風耳”、“千裏眼”的想象,但電報電傳與可視電話電子郵件這些現代科技,古人遠遠無緣和現代人壹起“有福同享”。本來就漂泊無定,加之音問不通,後會不是有期而是難期,眾生的鄉愁與憂思就愈加綿長,而那種不知歸宿無所憑依的悲涼與悲愴之感,也就愈加深重。宋代的詞人們紛紛登臺對此發而為詞,時巳現代,似乎仍然沒有從臺前退到幕後,聽眾席上的我們,也仍然在癡癡地側耳傾聽他們的吟唱。
漂泊的旅人,在《詩經》中就可以看到他們最早的身影,在先是大發展後是大動亂的唐代,也不知誕生過多少羈旅行役的詩章,何況是開國壹度繁榮後來又偏安江南的宋代?宋代寫飄泊生涯的詞,大多表現了中國人和中國詩人那種根深蒂固的鄉愁,那種偏於地理與親情的對故鄉的懷想。例如柳永,在宋詞人之中,他是萍蹤浪跡最多的壹位,也是寫鄉愁最多的作者。他先世河東,後來南遷定居於崇安(今屬福建),青年時期活動於汴京,復又浪遊江南各地,遍歷淮岸楚鄉。其中他回過福建故裏,在《題中峰寺》詩中有“旬月經遊殊不厭,欲歸回首更遲回”之句,對故鄉壹往情深。他有壹首《八聲甘州》,蘇軾極為欣賞,認為其中佳句“不減唐人高處”: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壹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遠,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幹處,正恁凝愁!
浪萍風梗飄轉四方的柳永,對他的故鄉可謂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在《歸朝歡》中,他說“壹望鄉關煙水隔,轉覺歸心生羽翼”,在《滿江紅》裏,又說“遣行客,當此念回程,傷漂泊”。這位最善於表現遊子情懷的詞人,在《八聲甘州》這首名作中抒寫他的旅人望遠之懷,客子思鄉之念,行役羈旅之愁,登高臨遠之思,就是以秋日黃昏的長江為背景,從頭至尾,長江的波浪拍痛了他的鄉愁也拍濕了他的詩行。
南宋末年的蔣捷是壹位頗具創造性的詩人,他寫於南宋滅亡之後的《虞美人·聽雨》,自是千古傳唱的於個人於時代都是豐碑式的作品,他的《壹剪梅·舟過吳江》呢?寫水與飄泊,寫漂泊與離愁,也是青錢萬選之作:
壹片春愁待酒澆。江上舟搖,樓上簾招,秋娘渡與泰娘橋。風又飄飄,雨又瀟瀟。 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蔣捷是江蘇宜興人,家在太湖之西岸,而吳江則是太湖東岸的吳江縣。詞人在東飄西泊的旅途中,船過吳江,又逢春雨,他自然懷念地不在遠的家鄉,和家中親情的溫馨,並發出年華逝水有家難歸的人生慨嘆。“紅”與“綠”本是形容詞,在這裏被創造翻新,讓它們兼職打工成為動詞,照亮照花了歷代讀者的眼睛。其中的“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也許是從李煜的“櫻桃落盡春歸去”點化而來,但貴為帝王才子的李煜,也會要承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吧?
漂泊,大約也是詩歌的壹個永恒的主題了。在當代,海峽彼岸認同大陸尊重民族文化如割不斷的臍帶的眾生,遠在他鄉異域海角天涯的炎黃子孫,他們的靈魂深處,大都不免有壹種沈重的飄泊之感,他們常常在海風中西風裏回首他們血脈相連的故國,所以余光中早年曾有名詩《鄉愁》與《鄉愁四韻》,與江水和海水相關,最近他在《母親與外遇》壹文中,又說“大陸是母親,臺灣是妻子,香港是情人,歐洲是外遇”,而“那無窮無盡的故國,四海飄泊的龍族叫他做大陸,壯士登高叫他做九州,英雄落難叫他做江湖”。而另壹位臺灣名詩人洛夫呢?他當年就曾借李白的酒杯,澆自己胸中的塊壘,在《床前明月光》壹詩中,他就說“不是霜啊/而鄉愁竟在我們的血肉中旋成年輪/,在千百次的/月落處/只要壹壺金門高粱/壹小碟豆子/李白便把自己橫在水上/讓心事/從此渡去”。當代臺灣優秀詩人所寫的飄泊之感,許多都與“水”相連,而且大都能從唐詩宋詞中找到它們的淵源與血緣,猶如壹株花開千年的老樹,新花雖然已不是舊花,但植物學家仍可以為新花尋根問祖。
三
水與漂泊,有時還只是個人的離合悲歡,詩的出發點本來是個性化的對生活獨特的體驗,如果這種體驗能和他人相通,表現得又頗為藝術,即使是獨弦琴,也同樣動人,然而,有的詞人寫水,正如壹滴水珠可以反射太陽的光芒,他們的作品卻反映了壹個時代,雖然仍是個人的獨奏,但弓弦響處,卻宏大深沈有如壹曲交響樂章。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壹江春水向東流。翻開《全宋詞》,妳可以聽見在那個國勢日衰變亂日亟的朝代與時代裏,江河湖海演奏了多少時代的怨曲與悲歌。已沒有“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豪情,也沒有“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的勝概,那都是前朝的景象與昔日的光榮了。在宋代尤其是南宋的許多詞章裏,嗚咽的是我們至今仍然盈耳卻不忍卒聽的水聲。
如同河之兩岸,由北宋而南宋,詞風由綺思柔情珠簾繡幌而感懷家國悲歌慷慨,南渡之初的陳與義、朱敦儒架設的即是過渡的橋梁。靖康元年(1126)十壹月,金兵渡黃河而攻洛陽,原是洛陽人的朱敦儒倉皇南下,加入哀鴻遍野的難民隊伍,與淒惶的風聲與淒厲的鶴唳壹起,入兩湖歷江西而至兩廣,沿途寫了好幾首北宋前所未有的“難民詞”。如果中國有“難民文學”,朱敦儒的作品就可占有其中重要的篇頁,如《采桑子·彭浪磯》: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雲。萬裏煙塵,回首中原淚滿巾。 碧山對晚扁舟冷,楓葉蘆根。日落波平,愁損辭鄉去國人。
“彭浪磯”,在今日江西彭澤縣的長江邊,江中有大小孤山與之相對相呼。這首詞,是朱敦儒南奔途中經過此地即景抒懷之作。時代本來就是壹個愁雲慘霧的時代,何況節令又正當北雁南飛楓葉裻花秋瑟瑟的時候?此時的長江,在去國懷鄉輾轉避難的詞人眼裏心中,當然已經全然不是蘇軾詞中的豪壯景象,更引不起“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的綺思與豪情,而是陰風怒號,濁浪排空,壹水牽愁萬裏長了。
原籍洛陽的朱敦儒如此,他的同鄉同是洛陽人的陳與義呢?靖康之難,金兵南侵,陳與義自河南陳留倉皇南奔。建炎三年(1129)臘月,他在今日湖南衡山縣,和流寓於此的同鄉友人席大光不期而遇,北調南腔,言及家國巨變時都不勝唏噓。次年元旦後幾天,陳與義離衡山經衡陽去邵陽,在離筵上作《別大光》詩,並作《虞美人·大光祖席,醉中賦長短句》:
張帆欲去仍搔首,更醉君家酒。吟詩日日待春風,及至桃花開後卻匆匆。 歌聲頻為行人咽,記著樽前雪。明朝酒醒大江流,滿載壹船離恨向衡州。
陳與義攜家南奔,輾轉道途,和友人小聚之後又匆匆言別,而此去邵陽,先要經過壹百二十裏外的衡州,即今日之湖南衡陽。全詞憶昔思來,首呼尾應,而千裏湘江之水,擔負的卻是“滿載壹船離恨向衡州”的重任。這雖然是化用蘇軾在揚州別秦觀時所作《虞美人》中的名句,但卻並不是前人的重復,而包容了前者所不具有的時代內涵。他的這種“離愁”,不僅是友朋之間別離的“小苦”,同時更有國破家亡的“大憂”。我也曾在衡山作客,小作勾留,當然不免憶起陳與義匆匆來去的前蹤往事,不知我的上述想法是否合於他的初心?本想和他杯酒言歡,把袂談詞,可惜我已找不到他了。
登山臨水而放眼時代,宋詞中的代表人物當是辛棄疾。人稱有“詞人之詞”與“誌士之詞”,辛棄疾不僅是筆花飛舞的詞人,更是心憂國家與民族的誌士。他登高望遠,臨水傷懷,他寫水的詞章,水光如鏡,映照的是時代的苦難,水流如歌,吟唱的是誌士的心聲。如“江頭風怒,朝來波浪翻屋”(《念奴嬌·登建康賞心亭,呈史留守致道》),寓指時局的艱危;如“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雲山千疊”(《念奴嬌·書東流村壁》),抒發身世與家國之恨;如“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鷓鴣天·送人》),寫有誌者處處掣肘甚至橫遭陷害,真是古今同慨;“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南鄉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指斥當政者的庸懦茍安,抒寫對英雄功業的向往,悠悠不盡滾滾而流的是江潮,不也是他自己的心潮?他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更是如此:
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郁孤臺在贛州城西北角,章、貢二水至臺下匯為贛江,即詞中之“清江”,經造口、萬安及今之吉安與南昌,北註鄱陽湖入長江。造口又名皂口,在萬安縣西南六十裏。建炎三年壹月,金兵分兩路大舉南侵,東路渡江攻陷建康和臨安,高宗被迫浮舟海遁,西路則自今日湖北之黃崗渡江,直入江西窮追隆佑太後。近半個世紀之後,辛棄疾提點江西刑獄而駐節贛州,舊地新來,追昔撫今,他眼前的贛江,恍惚之中竟滿是四海南奔的天下傷心人的淚水,重重青山雖擋不住江河行地,但令人愴然神傷的是國事越來越不堪收拾了。《菩薩蠻》原為抒寫兒女柔情的小令,辛棄疾以他的射雕之手寫來,卻包舉今昔之感家國之悲,慷慨蒼涼,直追李太白的同調之作,而寫壹道小江水卻可以反映大時代,辛棄疾提供的是不朽的詩證,建造的是永遠也不會坍塌的紀念碑。
南宋之時,有人不斷提供這類詩證。南宋滅亡之後,陳德武的《水龍吟·西湖懷古》,似乎是為那壹多災多難的時代所作的詩的總結:
東南自古名州,西湖自古多佳麗。臨堤臺榭,畫船樓閣,遊人歌吹。十裏荷花,三秋桂子,四山晴翠。使百年南渡,壹時豪傑,都忘卻,平生誌。 可惜天旋時異。藉何人、雪當年恥?登臨形勝,感傷今古,發揮英氣。力士推山,天吳移水,作農桑地。借錢塘潮水,為君洗盡,嶽將軍淚。
臨安是東南第壹名州,也是南宋的京城,而西湖是名州的鉆石,京城的花冠,而今鉆石易主,花冠雕零,原因不在於外敵的強大,而在於內裏的腐敗。陳德武此詞,是他用筆飽蘸西湖之水,為壹個不能不亡的昏庸腐朽之王朝所譜寫的招魂曲,也是為壹個壹去不可再回的時代所寫的閉幕辭。
四
凡人從水中見到的是生活的實用,哲人從水中悟出的是生命與人生的哲理。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孔子臨流感嘆的,是人生有限而宇宙無窮;“民歸之猶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孟子指出的,是民心如流水而無法抵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能載舟,水能覆舟”,荀子對政權與人民的關系之喻,給中華文化留下了發人警醒的“載舟覆舟”的成語;荀子的學生韓非則反師道而行之,鼓吹什麽“為人君猶盂也,民猶水也,盂方水方,盂圓水圓”,蕓蕓百姓似乎只能作俯首聽命的羔羊。老子呢?他既說“天下莫柔弱於水”,又看到水的“莫之能禦”的力量。莊子呢?他體悟到壹滴壹滴之水雖然微不足道,但聚集起來,其力量卻可以負載“大舟”。孫子呢?這位大軍事家三句不離本行,他從水的流動形態中悟出的是克敵致勝之道:“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制勝者,謂之神。”
先秦時期是中國思想史的黃金時代,以上諸位哲人對水的思索與感悟,如同遙遠的燭光,搖曳在兩千多年前的時間的風中,永遠也不會熄滅。詩歌中的景象又當如何?《詩經》中寫山的詩句不少,寫水的詩句則更多,而在《唐詩三百首》中,寫河八十壹處,海三十六處,浪二十壹處,泉壹十八處,湖與池十七處,其它涉及到水的七處,可見作為自然美的主要範疇的水,在人類生活與詩歌創作中的重要地位。詠水而兼及哲理的名篇,唐代王之渙的《登鸛雀樓》,宋代朱熹的《觀書有感》,壹大壹小,壹豪壯壹深婉,壹詠千裏黃河,壹寫半畝方塘,可稱各有會心,其中蘊含的人生哲理,至今仍如不涸的甘泉,灌溉著讀者的心田。
宋詞中寫水的篇什如星辰麗天,我以上所摘引的,只是其中的幾顆,而宋詞中那些寫水而及於人生哲理的篇章呢?我且再采擷幾朵星光,如趙師俠的《江南好》:
天***水,水遠與天連。天凈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兩相兼。 人與景,人景古難全。景若佳時心自快,心還樂處景應妍。休與俗人言。
詞人寫的是江南月夜的水鄉景色,有如壹闋水鄉小夜曲,而其中的“景若佳時心自快,心還樂處景應妍”,抒寫的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對應關系,道出了旅遊美學或自然鑒賞美學的真諦,富於哲理。同是宋人的範仲淹,其《嶽陽樓記》中寫的“淫雨霏霏”與“春和景明”兩種景色,以及由此而激發的兩種不同的內心感受,不就正是如此嗎?
趙師俠是方內之人寫“人與景”的關系,方外之人又當如何?且聽名為圓禪師的詩僧所寫的《漁家傲》:
本是瀟湘壹釣客,自東自西自南北。只把孤舟為屋宅。天寬窄,席天幕地人難測。 頃聞四海停戈革,金門懶去投書冊。時向灘頭歌月白。真高格,浮名浮利誰拘得!
以舟為家,以水為伴,鄙棄和疏遠的是紅塵俗世的蠅頭小利,蝸角微名,這是壹種人生方式與態度,也是看破紅塵後壹種高遠的精神境界。世上的蕓蕓眾生包括我自己,有多少人能從形形色色的名韁利鎖中突圍而出呢?讀這位詩僧的悟道之詞,我真想前去焚香頂禮,請他開啟我這個凡夫俗子的愚蒙,在我六根未凈的心上惠施去火清心的甘露。
與圓禪師心念相通的,在宋代至少有大詩人蘇軾。元豐五年(1082)的壹個秋夜,被貶於黃州的蘇軾與幾位客人泛舟長江,對月痛飲,歸而作《臨江仙·夜歸臨臯》: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轂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詩人由長江的浩浩蕩蕩而無窮,不由聯想到人生的匆匆忙忙而有盡。長江無拘無礙,奔流萬裏,人生多災多難,舉步維艱。佛家有言:萬念皆從心起。“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這是蘇軾從仕途風波和眼前大江得到的人生感悟。奔波競逐在紛紛擾擾的名利場是非地中的眾生,要獲得這種哲理體悟已非易事,要真正做到更是談何容易!
達則兼濟天下,退則獨善其身,儒家的這壹立身處世的原則畢竟是蘇軾的人生信念,何況他本是壹位懷有拯世濟民抱負的磊落誌士,苦難和貶逐並沒有冷卻他心頭的熱血,他所向往的畢竟是積極有為的人生。元豐五年三月,他在貶居黃州期間遊蘄水清泉寺時,見寺前蘭溪西流,坎坷困頓的他胸中豪情陡生,閃過靈感與哲思的電光石火。為那電光石火立此存照的,就是《浣溪紗·遊蘄水清泉寺,寺臨蘭溪,溪水西流》: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瀟瀟暮雨子規啼。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鸝。
人生有限,宇宙無窮。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自然的鐵面無情的法則不可抗拒,所以詩歌史上多的是嘆老嗟卑感時傷逝之曲,即以寫水的詞而言,晏殊《清平樂》說“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廖世美《燭影搖紅·題安陸多景樓》說“催促年光,歸來流水知何處”,張掄《阮郎歸》說“寒來暑往幾時休?光陰逐水流。浮雲身世兩悠悠,何勞身外求”,毛滂《相見歡》說“中庭樹,空階雨,思悠悠。寂寞壹生心事、五更頭”,人生的悲劇意識本無可厚非,但諸如此類大同小異的音調,已經疲勞了我們的耳朵,因此,蘇軾引吭壹曲,就使我們耳目為之壹新。人有生理年齡也有心理年齡,有生理的青春也有心理的青春,年輕的王勃不早說過“命途多舛,寧知白首之心”嗎?何況是曠達而生命力創造力蓬勃的蘇軾?蘭溪啊蘭溪,不知今天是不是依然健在?是不是依舊西流?溪名美麗,水澤深長,是它啟發了年已四十五歲的蘇軾,唱出了壹首哲思長存詞也長留的青春之歌。
水,是自然界中壹種最普遍而且是普惠眾生的物質,山,也是自然界中壹種最常見而且是造福眾生的景觀。好水好山,常常攜手為鄰,相依為伴。“望北山而流涕兮,臨流水而太息”,屈原早就作過山水的合唱了,而中國詩歌從曹操《步出夏門行》的第壹章《觀滄海》開始,也早就繁衍了壹支名為“山水詩”的高貴清華的家族。
宋詞中有不少山水合寫的篇章,但更有壹些作品分別繪山詠水。打開《全宋詞》,已經是水光耀眼“水”不勝收了,青山雖然嫵媚,但百忙中的我卻只顧賞水而來不及看山,只好暫時割愛,不,割“山”,請宋詞中那些嫵媚的青山啊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