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觀是蘇門四學士之壹,與蘇軾情兼師友,關系密切,政治上的挫折把他們牽連在壹起,秦觀因此而終生不幸。但是蘇軾、秦觀兩人的性格與詞風卻截然不同。蘇軾面對挫折,樂天知命,曠達不羈,對生活、對未來仍充滿信心,他雖也產生過消極思想,但並未頹唐不振。秦觀則有所不同。他年輕時雖然也曾壹度“強誌盛氣,好大而見奇”,但是從他所寫作的詩與詞來看,性格偏於柔弱。如其詩雲:“壹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春雨》)格調與婉約詞接近。敖陶孫《臞翁詩評》說:“秦少遊如時女步春,終傷婉弱。”《後山詩話》引流傳的“世語”也說:“秦少遊詩如詞。”他在屢遭打擊之後,由於缺少蘇軾那樣廣闊的胸襟和堅定的信念,深重的哀愁長期包圍著他而難以解脫。其歌詞中也時常流露出壹種絕望的哀傷。因此,在詞的創作上,他走著與蘇軾不同的道路。他更多地接受了晏殊、歐陽修和柳永的影響,創作憂傷哀怨、纏綿悱惻的言情詞他格外得心應手,並擅長寫出壹種纖細幽微的情感境界。在委婉隱約之詞境開拓方面,他的創作藝術技巧已經進入壹個新的階段,並由此而成為婉約派集大成的詞人。秦觀有《淮海集》三卷,存詞72首,近人又從清人王敬之翻刻本和《花草粹編》中補輯得28首。所存詞中,依然以小令居多數,而且篇篇美奐美侖,精致動人。秦觀留存的慢詞的數量雖然遠遠不能與柳永相比,但是,在委婉言情、鋪敘展衍方面還是達到了壹個新的高度。討論秦觀的詞,就需要將其慢詞與小令的成就綜合起來。
由於身世的影響與性格的軟弱,秦觀既不可能象蘇軾那樣對詞的內容和風格進行大膽的革新,也沒有象柳永那樣在詞的形式或藝術技巧方面進行大膽的探討和新的嘗試。這就使秦觀只能在婉約詞的傳統影響之下,在比較狹窄的生活範圍裏向反映內心生活這壹方面進行開掘。所以,秦觀詞雖有自己的特色,藝術上也有所前進,但在那新舊交替與名家輩出的時代,他只能成為有特色與有影響的詞人,卻不能成為第壹流的大家。
對於詞的創作,秦觀首先有兩方面值得註意之特色。其壹,感情的真摯投入。秦觀是壹個感情豐富且願意付出情感的詞人,無論是突出戀情相思還是凸現“身世之感”,他都能夠全身心地投入。他自己首先是被感動了的,當這些情感藝術地表現出來以後因之也能打動讀者。馮煦稱秦觀為“古之傷心人也”(《宋六十壹家詞選例言》),就是被秦觀深深地所打動。這與柳永對待歌妓多數時候只是戲謔、玩耍的態度不壹樣,柳永詞容易流於膚淺、流於色情,秦觀類似題材的作品就顯得純凈、專情、深摯了許多。“欲將幽事寄青樓,爭耐無情江水不西流”(《虞美人》)、 “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阮郎歸》)、“綠荷多少夕陽中,知為阿誰凝恨、背西風”(《虞美人》)、“人去空流水,花飛半掩門”(《南歌子》)、“夕陽流水,紅滿淚痕中”(《臨江仙》)等等,都是沈摯感人的“天生好語言”,是詞人情感真實含蓄的流露。所以,秦觀雖然承繼了柳永詞風,在題材、形式、作風上都不同程度地接受柳永的影響,但是,作為壹位“純情”詞人,秦觀要遠遠勝過柳永。上面所例舉的作品,都具有“純情”的特色。然而,秦觀的“純情”是耽於自我情感的“純情”,無論是對歌妓還是對友人所流露出來的纏綿之意,其終結點都是自怨自憐、自我感傷。《虞美人》說: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亂山深處水縈回,可惜壹枝如畫、為誰開? 輕寒細雨情何限?不道春難管。為君沈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詞人自我賞識,自我憐惜,詞中“天上”的“碧桃”與人間的詞人已經渾然壹體。這株孤寂地栽在“亂山深處”、美麗“如畫”地綻放而無人欣賞愛惜、且要承受“輕寒細雨”侵襲的“碧桃”,不就是詞人空負壹身才華而不得所用、反而壹再被貶遠去、經受了仕途上的許多風風雨雨的象征嗎?至此,讀者就可以理解詞人為什麽不惜“沈醉”,為什麽“酒醒時候斷人腸”了,他是為自我身世而落淚、而沈醉、而斷腸!“將身世之感打並入艷情”,“身世之感”才是詞人情感的落實之處,“艷情”之類往往成為詞人抒情的背景烘托。這種沈湎於自我的“純情”,出之以幻想或理想之筆時,顯得更加奕奕生輝,《鵲橋仙》對理想愛情的表述就是很好的壹個例證。秦觀有《好事近》記錄夢境,就是在寫幻覺世界,自然真切,十分感人,詞說:
春路雨添花,花動壹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飛雲當面化龍蛇,夭矯轉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夢的境界被寫得絢麗多彩而又奇幻迷惘。夢中詞人是歡快的:春雨潤物,小溪潺潺,滿山花色,黃鸝鳴囀;夢中詞人又是淒迷的:飛雲幻化,龍蛇夭矯,心驚膽戰,不知所措。只有在夢境中情景與情緒才會有如此巨大的瞬息轉變,“筆勢飛舞”(陳廷焯《別調集》卷壹),令人嘆為觀止。夢是現實情感的延續,上片中出現的夢境是詞人所渴望的,下片中出現的夢境是詞人所現實遭受的。結尾“醉臥”兩句,才點明上述壹切都是夢中幻境。這首詞寫於被貶處州期間,詞中所流露的依然是壹種自我憐惜、自我怨苦的情感。這首詞因此深深地打動了秦觀的友人,黃庭堅跋此詞說:“少遊醉臥古藤下,誰與愁眉唱壹杯?”
其二,深得歌詞之特質美。詞是在花前月下、酒宴之間發展起來的,傳唱於歌兒舞女之口,即使是男性作者也模仿女性口吻創作,這壹切註定了詞的濃厚的女性文學特征。秦觀多愁善感,女性氣質偏濃,這些性格特征恰恰幫助他更深入地理解詞的女性文學的本質特征,更容易體察詞的“要眇宜修”的幽微特性。秦觀的詞敏銳細膩,精微幽美,溫柔委婉,在表現詞的陰柔美方面達到了至高的境界。馮煦稱贊說:“他人之詞,詞才也;少遊,詞心也。得之於內,不可以傳。”(《宋六十壹家詞選例言》)秦觀的個人氣質與文體特征已經融而為壹。秦觀的壹首《浣溪沙》,是表現詞之特質美的經典之作,詞說: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這首詞所抒發的情感十分含蓄隱約,詞人不做直接抒發,而是通過不斷疊變的畫面委婉透露。那是壹種時光流逝、情人離去、春來無聊的無奈“閑愁”,形象的畫面給人以廣闊的想象空間。這首詞以抒情的輕靈流暢、清婉幽雅見長。全詞沒有壹處用重筆,沒有痛苦的吶喊,沒有深情的傾訴,沒有放縱自我的豪興,沒有沈湎往事的不堪。只有對自然界“漠漠輕寒”的細微感受,對“曉陰無賴”的敏銳體察,對“淡煙流水”之畫屏的無限感觸。詞人所抒發的到底是怎樣壹種情感呢?下片首兩句以新穎精巧、自然得體的對偶句做了回答:“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這裏將兩組意象牽連到壹起:“飛花”與“夢”,“絲雨”與“愁”。經過詞人的妙喻連接,我們才發現“春夢了無痕”,“夢”確實有“飛花”般的輕揚飄忽的特征,轉瞬即逝;莫名的“閑愁”也確實如同迷迷蒙蒙的“絲雨”,來勢不是那麽兇猛,卻是無休無止,無處不在。兩組意象之間又***同具有輕巧淒迷的特征。將極其抽象的情感用非常形象的畫面做表達,秦觀是十分成功的。末句“寶簾閑掛小銀鉤”又是壹幅畫面,那是抒情主人公居住的環境,與前面的情景融為壹體,在百無聊賴的情景中,思緒悠悠,淡淡的幽怨不斷地從中滲透出來。以這首詞所抒發的輕靈的情感來推測,應該作於前期。周濟說:“少遊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筆。”(《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便特別意識到秦觀詞的輕靈之柔美。
從寫作角度觀察,秦觀詞在藝術上有三個值得註意的特點。第壹是成功地運用我國詩歌傳統的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他的詞比較習慣運用借景抒情與寓情於景的手法。這類詞,幾乎沒有直接抒情的詞句,詞人的感情是靠景物描寫與氣氛的烘托顯示出來的,清新雋永,含蓄深厚,耐人咀嚼,如《八六子》、《如夢令》等。還有壹類是虛實兼到,亦景亦情,情景交融。這類詞既有景物描寫,也有感情的直接抒發,二者水乳交融,渾化無痕,如《滿庭芳》、《踏莎行》、《鵲橋仙》等。再壹類是撫時感事,直抒胸臆 ,而不以客觀景物與生活細節描繪見長。如《千秋歲》等。現特將此詞援引於下:
秦觀詞以自己鮮明的藝術特色,在詞史上產生了較為深遠的影響。秦觀直接影響到後來的周邦彥、李清照和南宋雅詞作家。周邦彥繼承柳永慢詞的創作傳統,他同樣有意摒棄柳詞的俚俗,而發揚柳詞中“不減唐人高處”的壹面,致力於詞的典雅工麗,這顯然是接受了秦觀的影響,並在此基礎上鞏固秦觀在創作中已經獲得的成果。陳廷焯說:“秦少遊自是作手,近開美成,道其先路。”(《白雨齋詞話》卷壹)李清照遠師李煜,近學秦觀,盡管她在自己的《詞論》中批評秦觀“專主情致而少故實”,但她師承秦觀的痕跡卻是很明顯的。南宋雅詞作家清麗淡雅的詞風,顯然也是承繼了秦觀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