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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經天詩歌評論:我喜愛的加裏?斯奈德詩歌10首

我喜愛的斯奈德詩歌10首及讀評

溫經天

進山

他爬到浪花飛濺的溪澗邊上,

他沿著平板似的巖石向上走,

他把手指放到水裏,

他轉身走向隔在壹邊的水池,

把兩只手放在水裏,

把壹只腳放在池裏,

把幾塊石頭扔在池裏,

他用兩手拍打水面,

他高叫,起身站立,

面對激流,面對高山,

舉起雙手,三次高喊。

(揚子 譯)

溫經天讀感:斯奈德的這壹首口語詩,講了壹個人進山時勇敢地投身山水,從而獲得身體和精神的自由的情景。詩寫情景,尤其是口語詩,特別適合。前7行,我們可以看出他寫了這樣入水的過程,但最後4節是非常重要的,他用雙手拍打水面,他高喊,他在激流中起立,舉起雙手三聲高呼。他的意思,其實就是壹個勇敢者獲得了勇敢所帶來的自由,它和山水的呼應是如此的直接,有力,勇敢,徹底。這讓我想起了《老人與海》也想起了李白和敬亭山的故事,但前者是那種過分極端的處境,而李白和敬亭山的那種微妙的對視,是壹種相對靜態的,內心與自然的精神回流。而斯奈德這首不是,他是作為壹個身體力行者,他親自投身到這樣的激流當中,體會到了山水的有情,他主動擁抱了這樣的精神自由,用他的膽識、勇氣和力量,同時也獲得了山水全部的擁抱。帶給人很大的振奮感,這是壹首跳出日常生活狀態的詩,很獨特,因為它必須靠特殊的體驗才能實現。

松樹的樹冠

藍色的夜

有霜霧,天空中

明月朗照。

松樹的樹冠

彎成霜壹般藍,淡淡地

沒入天空,霜,星光。

靴子的吱嘎聲。

兔的足跡,鹿的足跡

我們知道什麽。

(揚子 譯)

溫經天讀感:這首詩非常著名,語言非常洗煉,尤其是斯奈德對夜間山林場景的靜態描寫,富有東方審美的氣質。我們壹起來看這首詩,他講的是藍色的夜晚,有霧的夜晚,有明月高照,他仰頭看松樹的樹冠,產生飄逸的審美畫面感,就像他在中國的古詩和日本的古畫裏所見。前6行寫的都是這個東西,但是從第7行到第9行,他開始加速了,詩歌敘述的速度開始加快。靴子的吱嘎聲,是從視覺轉入到了聽覺。兔的足跡,鹿的足跡,這個看似是視覺,其實它是壹種經驗化的視覺,它是屬於經驗層面的,然後結尾,他開始詩意上升了,他升到哪兒呢?——“我們知道什麽?”他上升到了理念思維和玄學境界。回看此詩,整體通過這樣的壹個靜態的描寫、觀察以及思索,詩人寫出了人和萬物之間的隱秘的生態關系,同時也非常契合我們東方的道家的壹些精神訴求。詩中壹切情緒和事物的認知,都處在壹種欲辨已忘言的境界裏面?我們閱讀、體會、感應並置身其中,體會那種美學的氛圍,同時體會這種人生的境界。這首詩通過專註的描寫和精準的留白,實現了意境之美與高渺之思。

八月霧氣彌漫

——給莎麗

八月裏霧氣彌漫

九月幹旱。

十月炙手可熱。

納帕和索諾瑪的草地,

灌木叢,

被焚燒。

接著到了

十壹月,

我們全都撥回了時鐘,

天空就下雨了。

剛剛冒頭的青草的嫩芽。

就象柔弱而

新鮮的年輕植物

變得光滑又清涼在夜裏

伏在我的身上。

觸摸,品嘗,在大地上

緊緊纏繞在壹起。

新的雨水。

我們的生命開始了。

(揚子 譯)

溫經天讀感:這首詩寫了愛情,但是他的這種情感之詩不是建立在兩個人的衷情與私語上的,依然適合是同自然緊密相連的。這次他寫的並不是山林的場景,而是夏日的草地。通過時辰這個日常的經驗來寫。從8月到9月到10月這是整個夏天的過程,11月份開始秋天到了。酷熱結束。夏令時結束。秋雨連綿,焚燒過的草地開始新生。男女的身體和情感都徹底在自然生態的美好環境下契合。新的雨水就是新的生命。這首詩,依然把個體與自然的關系演繹得特別好,依然是壹種融合,但不是《進山》單壹個體行為,而是兩個人的個體契合,要有天地自然來出場,來旁觀,來作證。人生大自在也。非常浪漫。因此這是壹首非常飽滿的有幸福感的回憶之詩。11月,美國夏令時結束,“我們全都撥回了時鐘,天空就下雨了”,這節詩的表達非常神奇,就像壹場意念之雨壹樣,天人合壹的感應。我很喜歡他第2節的抒情。

我們與所有生物壹起發誓

吃著三明治

在樹林中工作,

壹只母鹿啃吃雪中的睡菜叢

相互觀察著,

壹起咀嚼著。

壹架比萊飛來的轟炸機

在雲層上面,

用咆哮充滿天空。

它擡起頭,聆聽,

壹直等到聲音消失。

我也如此。

(董繼平 譯)

溫經天讀感:這首詩寫了人與動物之間的壹種和諧關系,遠遠超出了人與社會的關系。母鹿吃草,人吃三明治,人和動物都在咀嚼,都在體會自然給予的恩賜,但是在這個愜意的場景當中。,轟炸機穿過雲霄,打破了這種人與動物相互對視這種美好的寧靜感。轟炸機帶來的是什麽?不言而喻。這首詩不僅贊美自然生物,還表達了對人類的壹些反感,特別是對戰爭的厭倦,但作者沒有自述,反而用母鹿的視角去描寫。母鹿擡起頭,聆聽了壹會兒,壹直等到轟炸機的轟鳴消失。雖然它是壹種咆哮的狀態,噪音的狀態,劇烈的狀態,但是母鹿並沒有被激怒,反而無視,平常心是多麽的難得。結尾,“我也如此”,這就是程顥的“渾然與物同體”,壹個人在自然哲學當中,所體驗到的人性的自覺升華。

八月中旬沙鬥山瞭望哨

山谷中煙雲迷霧

五日大雨,三天酷熱

松果上樹脂閃光

在巨巖和草地對面

新生的蒼蠅成群。

我已經記不起我讀過的書

曾有幾個朋友,但他們留在城裏。

用鐵皮杯子喝寒冽的雪水

越過高爽寧靜的長天

遙望百裏之外。

(揚子 譯)

溫經天讀感:這首詩寫的是斯奈德在山頂護林瞭望所看到的壹些場景以及自我敘述。詩歌的第1節依然描寫了雨後的動植物的躁動與生機,第2節是非常有深意的,他自述,書本的知識已然忘記,暗示活在山野中更多需要的是生存的經驗與本能。朋友們都留在城裏,寫自己其實屬於某種與世隔絕的處境,也就是和物質社會的隔絕和對望。那麽怎麽生活?他選擇純自然的本能生活,飲雪融之水,用鐵皮制杯,雖然很簡陋艱苦,但他收獲了很多寶貴的事物,他收獲了登高望遠的極好的目力。別人的眼睛是平庸無奇的,他們關註的可能是社會是物質,是私有的自我,而他所觀察到的是8月的生機,和百裏之外的事物,在我眼裏都清晰可見。人壹旦回歸了自然,就開啟了他那靈性的天眼。與世隔絕的人獲得了常人所達不到的人生境界。斯奈德這首表述讓人想起梭羅,是的,他就是美國當代的梭羅,這是壹首闡釋經驗大於知識、潛能喚醒認知的自性的本能之詩。

只有壹次

幾乎在赤道上

幾乎在秋分點

正巧在午夜

從船上

滿

正在中天

(揚子 譯)

溫經天讀感:斯奈德非常喜歡東方美學,天人合壹是理念,禪宗是修行方式,詩則是容納之器。對稱美的概念是詩之眼。這首詩,寫的就是,在赤道的緯度上(分開地球南北),在秋分的這個節氣時(分開旱季和雨季),在午夜的這個臨界點之上(分開昨天與今天),在船只上(分開天與水)他偶然看到了,月在中天(在東西之間)。等於說不管是時間節氣還是地理緯度,包括天體運行的位置,都恰好處在正中央,處在中間點,處在臨界點。這樣的際遇充滿巧合與神秘性。因此他的詩的名字叫《只有壹次》,唯壹的,偶然的。天道神奇,蘊含禪機。對壹個詩人來說,或者壹個正在修行的人來說,是非常可貴的。對修行者而言,神跡就是天象和印象之間的奇特吻合與暗示,這樣的心靈感念是具有恩典屬性的,是有能量的。因此,這是壹首修行者體驗神跡之詩。由於其詞語簡潔到了極致,因此我把這首排名放得更靠前壹些。

禪寺春夜

八年前的這個五月

晚上我們漫步在俄勒崗

壹個花園的櫻花樹下。

那時我想要的壹切

現在全忘了,除了妳。

在這夜色中

在古都的花園中

我感到了幽靈的顫動

我記起妳沁涼的胴體

在壹件棉織的夏裙下裸露。

(劉川 譯)

溫經天讀感:時光洗去了年輕的浮躁和愚蠢,留下的是愛和懷念。在東半球的日本禪寺,作者觸景生情,再次想起往昔,八年前的西半球俄勒岡,櫻花是傳遞思維的媒介,他會想起舊時光裏的愛人,體會到人生的無常,對應春光的尋常,惘然之情無限彌漫著。對櫻花樹,作者並沒有去描寫,對愛人的身體卻有不尋常的記敘。棉織的夏裙,溫暖,沁涼。青春的胴體,顫動,美好。只是如今已惘然。純美的鏡頭剪影如影如夢,平淡的敘述埋藏著深情。壹首令人印象深刻的傷時之詩。

斧柄

四月最後壹周的壹天下午

教卡伊怎樣拋擲戰斧

轉動壹半它就插入樹樁。

他想起戰斧的頭

沒有柄,在商店

去拿它,想把它作為己有。

門後的壹根斷掉的柄

長得足以作斧柄,

我們按長度刻劃它,把它

與戰斧的頭

還有工作斧壹起拿到木砧上。

在那裏我開始用戰斧

給舊斧柄造型,最初

向埃茲拉.龐德學到的警句

在我的耳裏鳴響!

“伐柯伐柯

其則不遠”。

而我對卡伊這樣說

“瞧:我們將通過核查

那我們用來砍它的工作斧柄

來給戰斧柄造型--”

他明白了。我又聽見:

在公元四世紀陸機的

《文賦》裏--序言中

說:“至於

操斧

伐柯

雖取則不遠”。

我的老師陳世驤

多年前就譯出並講授它

而我明白了:龐德是斧子,

陳是斧子,我是斧子

而我的兒子是斧柄,很快

再次重新造型,模型

和工具,文化的技藝,

我們延續的方式。

(董繼平譯)

溫經天隨感:斧柄是斯奈德詩歌作品中特別有辨識度的著名意象。斧子是以護林為職業的詩人核心的工具,這裏也隱喻著它是解決問題的工具。那麽斧柄則是尚未形成的工具的待發形態,也就是詩中的兒子。壹代代人傳承下來,關於文學、藝術的、知識、理念的斧子,每個人都是斧子,處理解決不同時代所面臨的事。這首詩用口語的方式講了斧子如何打造的過程,是父子之間的斧子話題,也是詩人與思想意識中的自我的心靈體驗問題。龐德的話,陸機的話,不同時代不同的大師的告誡,吐露出天道與生存之道的壹些契合的天機,詩人通過不斷閃回這些寶貴的“經驗畫面”,夯實了內心,斧子作為隱喻所帶來的思考和價值觀,文藝創作觀等,深刻影響著詩人,也讓詩人頓悟到斧子的象征意義,就是人的使命,鋒利又沈默,幹脆又自覺。因此這首詩主旨就是傳承與延續。無論文化、生存,還是技藝和觀念。龐德從中國古詩中延續了意象這個概念,陳世襄則將中國古詩和寒山詩通過翻譯和推介給了詩人斯奈德,斯奈德學會了斧子的使用,也自稱壹體,形成了自我的體系,現在他開始傳承給自己的兒子。這就是延續。先知傳道,總會動用壹些司空常見的事物去講解。斧柄,壹種尚未形成、正在進行的質樸的人生狀態。於是,壹個帶有文化基因和思想價值的象征體由此耀目誕生。

詩是怎樣來找我的

它跌跌撞撞,繞過

夜裏的巨大礫石,受了驚嚇般

停腳在我篝火的範圍以外

我去迎接它,在那光的邊界上。

(劉川譯)

溫經天讀感:文人寫論詩之詩,猶如文人畫文人畫。幾乎每個成熟的詩人都這樣寫過。斯奈德四行小詩寫了他得到詩的歷程。《詩是怎樣來找我的》,題目說明詩的神秘性和珍稀可貴。詩歌經受了俗世的漠視和艱辛,在夜晚屬靈的時辰出現,但它不在常人的現實生活圈內,這時候詩人的作用開啟,詩人發現了詩意,就要去迎接,詩歌誕生在哪裏?誕生在光與暗的交界地帶。這是我的解讀。回想壹下,詩人在曠野之夜燃起篝火,與天地默默交談,這時神跡送來詩意,詩人抓住了瞬間的詩的暗示,用極簡的語言闡明了他對自然和天道的認知,與中國古代詩人們的認知保持了完整的壹致性。那就是天人感應,詩道修身,文以載道。斯奈德對詩神的虔敬來自對東方文化的皈依。

穿過雨?

那匹母馬佇立在田野裏——?

壹棵大松樹和壹間廄棚,?

然而它佇立在開闊地裏?

屁股迎著風,被濺濕。?

我在四月試圖抓住它

騎上它的裸背奔馳,

它蹶蹄,狂奔而去

後來在山岡上倒下的

案樹的蔭影中?

啃吃著新發的嫩苗。

(董繼平 譯)

溫經天讀感:母馬的故事裏有佇立、有奔馳、有俯倒、有覓食,詩人借此講述的是生命的激情與寧靜,這是壹首典型的禪詩,他還原了事物的本色,也表達了沈積下來的歲月替換,顯然,它同樣屬於壹首生態詩。斯奈德的詩歌特點主要包括四種:生態詩、歲月詩、還原詩和禪詩。這首小詩幾乎涵蓋所有。所有的詩都通往壹個審美層級:境界。我們讀他詩歌不必糾結於詞語本身,更多註重整體的詩意呈現的氛圍和心跳。再好的詩歌經過翻譯之後也有微量的損失,不可避免。翻譯家體會到了詩作者的詩心與詩旨,就是極其優秀的。斯奈德通過寫母馬寫出人所向往追求的自然之境與內心禪意,這壹點非常值得學習。與中國古代詩人王維、寒山,其實沒有的文本可比性,無所謂高低,重要的是他在他的時代和人生境遇裏,通過相同的東方思維方式和審美元素,得到了自我之詩。正如他說龐德是斧子,自己也是斧子壹樣,文化的熏染和交織,帶來的是天人合壹的精神***同體理念,這樣的價值足夠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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