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漢武帝讀司馬相如的子虛賦,忽然悵恨地說:
“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
他錯了,司馬相如並沒有死,好文章並不壹定都是古人做的,原來他和司馬相如活在同壹度的時間裏。好文章、好意境加上好的賞識,使得時間也有情起來。
我不是漢武帝,我讀到的也不是子虛賦,但蒙天之幸,讓我讀到許多比漢賦更美好的“人”。
我何幸曾與我敬重的師友同時,何幸能與天下人同時,我要試著把這些人記下來。千年萬世之後,讓別人來羨慕我,並且說:“我要是能生在那個時代多麽好啊!”
大家都叫他杜公——雖然那時候他才三十幾歲。
他沒有教過我的課——不算我的老師。
他和我有十幾年之久在壹個學校裏,很多時候甚至是在壹間辦公室裏——但是我不喜歡說他是“同事”。
說他是朋友嗎?也不然,和他在壹起雖可以聊得逸興遄飛,但我對他的敬意,使我始終不敢將他列入朋友類。
說“敬意”幾乎又不對,他這人毛病甚多,帶棱帶刺,在辦公室裏對他敬而遠之的人不少,他自己成天活得也是相當無奈,高高興興的日子雖有,唉聲嘆氣的日子更多。就連我自己,跟他也不是沒有鬥過嘴,使過氣,但我驚奇我真的壹直尊敬他,喜歡他。原來我們不壹定喜歡那些老好人,我們喜歡的是壹些赤裸、直接的人——有瑕的玉總比無瑕的玻璃好。
杜公是黑龍江人,對我這樣年齡的人而言,模糊的意念裏,黑龍江簡直比什麽都美,比愛琴海美,比維也納森林美,比龐培古城美,是榛莽淵深,不可仰視的。是千年的黑森林,千峰的白積雪加上浩浩萬裏、裂地而奔竄的江水合成的。
那時候我剛畢業,在中文系裏做助教,他是講師,當時學校規模小,三系合用壹個辦公室,成天人來人往的,他每次從單身宿舍跑來,進了門就嚷:
“我來‘言不及義’啦!”
他的喉嚨似乎曾因開刀受傷,非常沙啞,猛聽起來簡直有點兇惡(何況他又長著壹幅北方人魁梧的身架),細聽之下才發覺句句珠璣,令人絕倒。後來我讀到唐太宗論魏征(那個兇兇的、逼人的魏征),卻說其人“嫵媚”,幾乎跳起來,這字形容杜公太好了——雖然杜公粗眉毛,瞪凸眼,嘎嗓子,而且還不時罵人。
有壹天,他和另壹個助教談西洋史,那助教忽然問他那段歷史中兄弟爭位後來究竟是誰死了,他壹時也答不上來,兩個人在那裏久久不決,我聽得不耐煩:
“我告訴妳,既不是哥哥死了,也不是弟弟死了,反正是到現在,兩個人都死了。”
說完,我自己也覺壹陣悲傷,仿佛紅樓夢裏張道士所說的壹個吃它壹百年的療妒羹——當然是效驗的,百年後人都死了。
杜公卻拊掌大笑:
“對了,對了,當然是兩個都死了。”
他自此對我另眼看待,有話多說給我聽,大概覺得我特別能欣賞——當然,他對我特別巴結則是在他看上跟我同住的女孩之後,那女孩後來成了杜夫人,這時後話,暫且不提。
杜公在學生餐廳吃飯,別的教職員拿到水淋淋的餐盤到要小心的用衛生紙擦幹(那是十幾年前,現在已改善了),杜公不然,只把水壹甩,便去盛兩大碗飯,他吃得又多又急又快,不像文人。
“擦什麽?”他說,“把濕細菌擦成幹細菌罷了!”
吃完飯,極難喝的湯他也喝:
“生理食鹽水,”他說,“好唉!”
他大概吃過不少苦,遇事常有驚人的灑脫,他回憶在政大讀政治研究所時說:
“蛇真多——有壹晚我洗澡關門夾死了壹條。”
然後他又補充說:
“當時天黑,我第二天才看到的。”
他住的屋子極小,大約是四個半榻榻米,宿舍人又雜,他種了許多盆盆罐罐的曇花,不時邀我們請賞,夏天招待桂花綠豆湯、郁李(他自己取的名字,做法把黃肉李子熬爛,去皮核,加蜜冰鎮),冬天是臘八粥或豬腿肉紅煨幹魷魚加粉絲。我壹直以為他對蒔花深感興趣,後來才弄清楚,原來他只是想用那些多刺的盆盆罐罐圍滿走廊,好讓閑雜人等不能在他窗外聊天——窮教員要為自己創造讀書環境真難。
“這房子倒可以叫‘不畏齋’了!”他自嘲道,“四十、五十而無聞焉,其亦不足畏也——孔夫子說的。”
他那壹年已過了四十歲了。
當然,也許這壹代的中國人都不幸,但我卻比較特別同情民國十年左右出生的人,更老的壹輩趕上了風雲際會,多半騰達過壹陣,更年輕的在臺灣長大,按部就班地成了青年才俊,獨有五十幾歲的那壹代,簡直是為受苦而出世的,其中大部分失了學,甚至失了家人,失了健康,勉力苦讀的,也拿不出漂亮的學歷,日子過得抑郁寡歡。
這讓我想起漢武帝時代的那個三朝不被重用的白發老人的命運悲劇——別人用“老成謀國”者的時候,他還年輕;別人用“青年才俊”的時候他又老了。
杜公能寫字,也能做詩,他隨寫隨擲,不自珍惜,卻喜歡以米芾自居。
“米南宮哪,簡直是米南宮哪!”
大夥也不理他。他把那幅“米南宮真跡”壹握,也就丟了。
有壹次,他見我因為壹件事而情緒不好,便仿韓愈“送李願歸盤谷序”中“大丈夫之不得意於時也”的意思作了壹篇“大小姐之不得意於時也”的賦,自己寫了,奉上,令人忍俊不禁。
又有壹次,壹位朋友畫了壹幅石竹,他搶了去,為我題上“淵淵其聲,娟娟其影”,墨潤筆酣,句子也莊雅可喜,裱起來很有精神。其實,我壹直沒有告訴他,我喜歡他,遠在米芾至上。米芾只是壹個遙遠的八百年前的名字,他才是壹個人,壹個真實的人。
杜公愛憎分明,看到不順眼的人或事他非爆出來不可。有壹次他極討厭的壹個人調到別處去了,後來得意洋洋地穿了新機關的制服回來,他不露聲色的說:
“這是制服嗎?”
“是啊!”那人愈加得意。
“這是制帽?”
“是啊!”
“這是制鞋?”
“是啊!”
那個不學無術的家夥始終沒有悟過來制鞋、制帽是指喪服的意思。
他另外討厭的壹個人壹天也穿了壹身新西裝來炫耀。
“西裝倒是好,可惜裏面的不好!”
“哦,襯衫也是新買的呀!”
“我是指襯衫裏面的。”
“汗衫?”
“比汗衫更裏面的!”
很多人覺得他的嘴刻薄,不厚道,積不了福,我倒很喜歡他這壹點,大概因為他做的事我也想做——卻不好意思做。天下再沒有比鄉願更討厭的人,因此我連杜公的缺點都喜歡。
——而且,正因為他對人對物的挑剔,使人覺得受他賞識真是壹件好得不得了的事。
其實,除了罵罵人,看穿了他還是個“剪刀嘴巴豆腐心”,記得我們班上有個男孩,是橄欖球隊隊長,不知怎麽陰差陽錯地分到中文系來了。有壹天,他把書包擱在山徑旁的壹塊石頭上,就去打球了,書包裏的壹本“中國文學發達史”滑出來,落在水溝裏,泡得透濕。杜公撿起來,給他晾著,晾了好幾天,這位仁兄才猛然想起書包和書,杜公把小心晾好的書還他,也沒罵人,事後提起那位成天壹身泥水壹身汗的男孩,他總是笑孜孜的,很溫暖地說:
“那孩子!”
杜公絕頂聰明,才思敏捷,涉獵很廣,而且幾乎可以過目不忘,所以會意獨深。他說自己少年時喜歡詩詞,好發詩論。忽有壹天讀到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大吃壹驚,原來他的論調竟跟王國維壹樣,他從此不寫詩論了。
杜公的論文是“中國歷代政治符號”,很為識者推重,指導教授是當時政治研究所主任浦薛鳳先生,浦先生非常欣賞他的國學,把他推薦來教書,沒想到壹直開的竟是國文課。
學生國文程度不好——而且也不打算學好,他常常氣得瞪眼。
有壹次我在嘆氣:
“我將來教國文,第壹,扮相就不好。”
“算了,”他安慰我,“我扮相比妳還糟。”
真的,教國文似乎要有其扮相,長袍,白髯,咳嗽,搖頭晃腦,詩雲子曰,營養八卦,擡眼看天,無視於滿教室的傳紙條,瞌睡,K英文。不想這樣教國文課的,簡直就是壹種怪異。
碰到某些老先生他便故作神秘地說:
“我叫杜奎英,奎者,大卦也。”
他說得壹本正經,別人走了,他便縱聲大笑。
日子過得不快活,但無妨於他言談中說笑話的密度,不過,笑話雖多,總不失其正正經經讀書人的矩度。他創立了《思與言》雜誌,在十五年前以私人力量辦雜誌,並且是純學術性的雜誌,真是要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勇氣,杜公比大多數《思與言》的同仁都年長些,但是居然慨然答應做發行人,臺大政治系的胡佛教授追憶這段往事,有很生動的記載:
“那時的壹些朋友皆值二十與三十之年,又受過壹些高等教育,很想借新知的介紹,做壹點知識報國的工作。所以在興致來時,往往商量著創辦雜誌,但多數在興致過後,又廢然而止。不過有壹次數位朋友偶然相聚,又舊話重提,決心壹試。為了躲避臺北夏季的熱浪,大家另約到碧潭泛舟,再作續談。奎英兄雖然受約,但他的年齡略長,我們原很怕他涉世較深,熱情可能稍減。正好在買舟時,他尚未到,以為放棄。到了船放中流,大家皆談起奎英兄老成持重,且沒有公教人員的身份,最符合政府規定的雜誌發行人的資格,惜他不來。說到興處,忽見昏黑中,壹葉小舟破水追蹤而來,並考上我們的船舷。打槳的人奮身攀沿而上,細看之下竟是奎英兄。大家皆高聲叫道:發行人出現了。奎英兄的豪情,的確不較任何人為減,他不但同意壹肩挑起發行人的重責,且對刊物的編印早有全盤的構想。”
其實,何止是發行人?他何嘗不是社長、編輯、校對,乃至於寫姓名發通知的人?(將來的歷史要記載臺灣的文人,他們***有的可愛之處便是人人都灰頭土臉地編過雜誌。)他本來就窮,至此更是只好“假私濟公”,愈發窮了,連結婚都要舉債。杜公的戀愛事件和我關系密切,我壹直是電燈泡,直到不再被需要為止。那實在也是壹場痛苦纏綿的戀愛,因為女方全家幾乎是抵死反對。
杜公談起戀愛,差不多變了壹個人,風趣、狡黠、熱情洋溢。
有壹次他要帶我帶壹張英文小紙條回去給那女孩,上面這樣寫:
“請妳來看壹張全世界最美麗的圖畫,
會讓妳心跳加速
呼吸急促
……”
小寶(我們都這樣叫她)和我想不通他哪裏弄來壹張這種圖畫,及至跑去壹看,原來是他為小寶加洗的照片。
他又去買些粗鐵絲,用槌子把它錘成烤CHE(火臿),帶我們去內雙溪烤肉。
也不知他哪裏學來那麽多稀奇古怪的本領,問他,他也只神秘地學著孔子的口吻說:“吾多能鄙事。”
小寶來請教我的意見,這倒難了,兩個人都是我的朋友,我曾是忠心不二的電燈泡,但朋友既然問起意見,我也只好實說:
“要說朋友,他這人是最好的朋友;要說丈夫,他倒未必是好丈夫,他這種人壹向厚人薄己,要做他太太不容易,何況妳們年齡相懸十七歲,妳又壹直要出國,妳全家又都如此反對……”
真的,要家長不反對也難,四十多歲了,壹文不名,人又不漂亮,同事傳話,也只說他脾氣偏執,何況那時候女孩子身價極高。
從壹切的理由看,跟杜公結婚是不合理性的——好在愛情不講究理性,所以後來他們還是結婚了。奇怪的是小寶的母親至終也投降了,並且還在小寶出國進修期間給他們帶了兩年孩子。
杜公不是那種憐香惜玉低聲下氣的男人,不過他做丈夫看來比想象中要好得多,他居然會燒菜、會拖地、會插個不知什麽流的花,知道自己要有孩子,忍不住興奮的叼念著:“唉,姓杜真討厭,真不好取名字,什麽好名字壹加上杜字就弄反了。”
那麽粗獷的人壹旦柔情起來,令人看著不免心酸。
他的女兒後來取名“杜可名”,出於“老子”,真是取得好。
他後來轉職政大,我們就不常見面了,但小寶回國時,倒在我家吃了壹頓飯,那天許多同事聚在壹起,加上他家的孩子,我家的孩子——著實熱鬧了壹場。事後想來,凡事都是壹時機緣,事境壹過,壹切的熱鬧繁華便終究成空了。
不久就聽說他病了,壹打聽已經很不輕,肺中膈長癌,醫生已放棄開刀,杜公是何等聰明的人,他立刻什麽都明白了,倒是小寶,他壹直不讓她知道。我和另外二個女同事去看他,他已經黃瘦下來,還是熱呼呼地弄了兩張椅子要給我們坐,三個人推來讓去都不坐,他壹徑堅持要我們坐。
“哎呀,”我說:“妳真是要二椅殺三女呀!”
他笑了起來——他知道我用的是“二桃殺三士”的典故,但能笑幾次了呢?我也不過強顏歡笑罷了。
他仍在抽煙,我說別抽了吧!
“現在還戒什麽?”他笑笑,“反正也來不及了。”
那時節是六月,病院外夏陽艷得不可逼視,暑假裏我即將有旅美之行——我知道那是我最後壹次看他了。
後來我寄了壹張探病卡,勉作豪語:
“等妳病好了,咱們再煮酒論戰。”
寫完,我傷心起來,我在撒謊,我知道旅美回來,迎我的將是壹紙過期的訃聞。
旅美期間,有時竟會在異國的枕榻上驚醒,我夢見他了,我感到不詳。
對於那些英年早逝棄我而去的朋友,我的情緒與其說是悲哀,不如說是憤怒!
正好像壹群孩子,在廣場上做遊戲,大家才剛弄清楚遊戲規則,才剛明白遊戲的好玩之處,並且剛找好自己的那壹夥,其中壹人卻不聲不響地半局而退了,妳壹時怎能不愕然得手足無措,甚至覺得被什麽人騙了壹場似的憤怒!
滿場的孩子仍在遊戲,屬於妳的遊伴卻不見了!
九月返國,果真他已於八月十四日去世了,享年五十二歲,孤女九歲,他在病榻上自擬得挽聯是這樣的:
“天道還好,國族必有前途,惟劫難方殷,先死亦佳,勉無深惡大罪,可以笑謝茲世;”
“人間多苦,事功早摒奢望,已庸碌壹生,幸存何益,忍拋孤嫠弱惜,未免愧對私心。”
但寫得尤好的則是代女兒挽父的白話聯:
“爸爸說要陪我直到結婚生了娃娃,而今怎教我立刻無處追尋,妳怎舍得這個女兒;”
“女兒只有把對您那份孝敬都給媽媽,以後希望妳夢中常來看顧,我好多喊幾聲爸爸。”
讀來五內翻湧,他真的有擔當、有抱負、有才華的至情至性之人。
也許因為沒有參加他的葬禮,感覺上我幾乎壹直欺騙自己他還活著,尤其每有壹篇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我總想起他來,他那人讀文章嚴苛萬分,輕易不下壹字褒語,能被他擊節贊美壹句,是令人快樂得要暈倒的事。
每有壹句好笑話,也無端想起他來,原來這世上能跟妳***同領略壹個笑話的人竟如此難得。
每想起壹次,就悵然久之,有時我自己也驚訝,他活著的時候,我們壹年也不見幾面,何以他死了我會如此嗒然若失呢?我想起有壹次看到壹副對聯,現在也記不真切,似乎是江兆申先生寫的:
相見亦無事
不來常思君
真的,人與人之間有時候竟可以淡得十年不見,十年既見卻又可以淡得相對無壹語,即使相對應答又可以淡得沒有壹件可以稱之為事情的事情,奇怪的是淡到如此無幹無涉,卻又可以是相知相重、生死不舍的朋友。
(才發現妳知道了,我找了好久的Σ(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