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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誌摩簡介
徐誌摩(1897~1931)現代詩人、散文家。名章垿,筆名南湖、雲中鶴等。浙江
海寧人。1915年畢業於杭州壹中、先後就讀於上海滬江大學、天津北洋大學和北京大
學。1918年赴美國學習銀行學。1921年赴英國留學,入倫敦劍橋大學當特別生,研究
政治經濟學。在劍橋兩年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歐美浪漫主義和唯美派詩人的影響。
1921年開始創作新詩。
1922年返國後在報刊上發表大量詩文。1923年,參與發起成立新月社。加入文學
研究會。1924年與胡適、陳西瀅等創辦《現代評論》周刊,任北京大學教授。印度大
詩人泰戈爾訪華時任翻譯。1925年赴歐洲、遊歷蘇、德、意、法等國。1926年在北京
主編《晨報》副刊《詩鐫》,與聞壹多、朱湘等人開展新詩格律化運動,影響到新詩
藝術的發展。同年移居上海,任光華大學、大夏大學和南京中央大學教授。
1927年參加創辦新月書店。次年《新月》月刊創刊後任主編。並出國遊歷英、美、
日、印諸國。1930年任中華文化基金委員會委員,被選為英國詩社社員。同年冬到北
京大學與北京女子大學任教。1931年初,與陳夢家、方瑋德創辦《詩刊》季刊,被推
選為筆會中國分會理事。同年11月19日,由南京乘飛機到北平,因遇霧在濟南附近觸
山,機墜身亡。著有詩集《誌摩的詩》,《翡冷翠的壹夜》、《猛虎集》、《雲遊》,
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自剖》、《秋》,小說散文集《輪盤》,戲劇
《卞昆岡》(與陸小曼合寫),日記《愛眉小劄》、《誌摩日記》,譯著《曼殊斐爾
小說集》等。他的作品已編為《徐誌摩文集》出版。徐詩字句清新,韻律諧和,比喻
新奇,想象豐富,意境優美,神思飄逸,富於變化,並追求藝術形式的整飭、華美,
具有鮮明的藝術個性,為新月派的代表詩人。他的散文也自成壹格,取得了不亞於詩
歌的成就,其中《自剖》、《想飛》、《我所知道的康橋》、《翡冷翠山居閑話》等
都是傳世的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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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誌摩的詩
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壹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
我壹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妳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裏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②,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沙揚挪拉壹首
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壹低頭的溫柔,
象壹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壹聲珍重,道壹聲珍重,
那壹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這是壹個懦怯的世界
這是壹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妳的滿頭發,
赤露妳的壹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妳的手,
愛,妳跟著我走;
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妳跟著我走,
我拉著妳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
跟著我來,
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掉落在我們的後背,——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無邊的自由,我與妳與戀愛!
順著我的指頭看,
那天邊壹小星的藍——
那是壹座島,島上有青草,
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
快上這輕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
辭別了人間,永遠!
去吧
去吧,人間,去吧!
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吧,人間,去吧!
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
去吧,青年,去吧!
與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吧,青年,去吧!
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
去吧,夢鄉,去吧!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吧,夢鄉,去吧!
我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
去吧,種種,去吧!
當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吧,壹切,去吧!
當前有無窮的無窮!
為要尋壹個明星
我騎著壹匹拐腿的瞎馬,
向著黑夜裏加鞭;——
向著黑夜裏加鞭,
我跨著壹匹拐腿的瞎馬!
我沖入這黑綿綿的昏夜,
為要尋壹顆明星;——
為要尋壹顆明星,
我沖入這黑茫茫的荒野。
累壞了,累壞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還不出現;——
那明星還不出現,
累壞了,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裏倒著壹只牲口,
黑夜裏躺著壹具屍首。——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我有壹個戀愛
我有壹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他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
永遠有壹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裏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壹個破碎的魂靈,
像壹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裏——
飽啜妳壹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壹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派——
大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妳壹個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雲與白雲;
我送妳壹個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妳我蕩壹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妳我創壹個完全的夢境!
滬杭車中
匆匆匆!催催催!
壹卷煙,壹片山,幾點雲影,
壹道水,壹條橋,壹支櫓聲,
壹林松,壹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石虎胡同七號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它的小友
小雀兒新制求婚的艷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茫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冥,
小蛙獨坐在殘蘭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壹片化不盡的雨雲,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檐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壹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槌下搗爛鮮紅無數,
奈何在新秋時,未雕的青葉惆悵地辭樹,
奈何在深夜裏,月兒乘雲艇歸去,西墻已度,
遠巷薤露的樂音,壹陣陣被冷風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壹聲奈何。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沈浸在快樂之中;
雨後的黃昏,滿院只美蔭,清香與涼風,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壹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面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沈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沈浸在快樂之中。
殘詩
怨誰?怨誰?這是青天裏打雷?
關著,鎖上;趕明兒瓷花磚上堆灰!
別瞧這白石臺階兒光潤②,趕明兒,唉,
石縫裏長草,石上松上青青的全是莓!
那廊下的青玉缸裏養著魚,真鳳尾,
可還有誰給換水,誰給撈草,誰給餵?
要不了三五天準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讓冰分兒壓壹個扁!
頂可憐是那幾個紅嘴綠毛的鸚哥,
讓娘娘教得頂乖,會跟著洞簫唱歌,
真嬌養慣,餵食壹遲,就叫人名兒罵,
現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給您答話!……
2、翡冷翠的壹夜
翡冷翠的壹夜
妳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妳也不用管,遲早有那壹天;
妳願意記著我,就記著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著惱,
只當是壹個夢,壹個幻想;
只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壹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幹凈,
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著寒傖,累贅,叫人白眼——
天呀!妳何苦來,妳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妳,那壹天妳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妳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妳教給我什麽是生命,什麽是愛,
妳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妳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妳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
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
這陣子我的靈魂就象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槌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著我,
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
閉著眼,死在妳的胸前,多美!
頭頂白樹上的風聲,沙沙的,
算是我的喪歌,這壹陣清風,
橄欖林裏吹來的,帶著石榴花香,
就帶了我的靈魂走,還有那螢火,
多情的殷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
我到了那三環洞的橋上再停步,
聽妳在這兒抱著我半暖的身體,
悲聲的叫我,親我,搖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著清風走,
隨他領著我,天堂,地獄,哪兒都成,
反正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這死
在愛裏,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著……妳伴著我死?
什麽,不成雙就不是完全的“愛死”,
要飛升也得兩對翅膀兒打夥,
進了天堂還不壹樣的要照顧,
我少不了妳,妳也不能沒有我;
要是地獄,我單身去妳更不放心,
妳說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
(雖則我不信,)象我這嬌嫩的花朵,
難保不再遭風暴,不叫雨打,
那時候我喊妳,妳也聽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脫反投進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運,笑妳懦怯的粗心?
這話也有理,那叫我怎麽辦呢?
活著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願妳為我犧牲妳的前程……
唉!妳說還是活著等,等那壹天!
有那壹天嗎?——妳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妳就得走,妳真的忍心
丟了我走?我又不能留妳,這是命;
但這花,沒陽光曬,沒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兒焦萎,多可憐!
妳不能忘我,愛,除了在妳的心裏,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妳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妳永遠是我頭頂的壹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壹個螢火,
在這園裏,挨著草根,暗沈沈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妳,
但願妳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
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壹點……
六月十壹日,壹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呻吟語
我亦願意贊美這神奇的宇宙,
我亦願意忘卻了人間有憂愁,
象壹只沒掛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
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詩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魚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問我閑暇的詩情?——
上帝!妳壹天不還她生命與自由!
偶然
我是天空裏的壹片雲,
偶爾投影在妳的波心——
妳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妳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妳有妳的,我有我的,方向;
妳記得也好,
最好妳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我來揚子江邊買壹把蓮蓬
我來揚子江邊買壹把蓮蓬;
手剝壹層層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著壹眼悲淚——
我想著妳,我想著妳,啊小龍!②
我嘗壹嘗蓮瓤,回味曾經的溫存:——
那階前不卷的重簾,
掩護著同心③的歡戀:
我又聽著妳的盟言,
“永遠是妳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我嘗壹嘗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
我長夜裏怔忡,
掙不開的惡夢,
誰知我的苦痛?
妳害了我,愛,這日子叫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責妳負,我不忍猜妳變,
我心腸只是壹片柔:④
妳是我的!我依舊
將妳緊緊的抱摟——⑤
除非是天翻——⑥
但誰能想象那壹天?⑦
①本詩最初見於1925年9月9日《誌摩日記·愛眉小劄》內。
②發表時“龍”為“紅”。
③日記中“同心”為“消魂”。
④日記中此處無“:”。
⑤日記中“——”為“;”
⑥日記中“——”為“,”。
⑦日記中此句為“但我不能想象那壹天!”篇末署有:“九月四日滬寧道上”。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從睡夢中驚醒,深夜裏的琵琶!
是誰的悲思,
是誰的手指,
象壹陣淒風,象壹陣慘雨,象壹陣落花,
在這夜深深時,
在這睡昏昏時,
挑動著緊促的弦索,亂彈著宮商角微,
和著這深夜,荒街,
柳梢頭有殘月掛,
啊,半輪的殘月,象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頭戴壹頂開花帽,
身上帶著鐵鏈條,
在光陰的道上瘋了似的跳,瘋了似的笑,
完了,他說,吹糊妳的燈,
她在墳墓的那壹邊等,
等妳去親吻,等妳去親吻,等妳去親吻!
①寫於1926年5月,初載同年5月20日《晨報副刊·詩鐫》第8期,署名誌摩。
“起造壹座墻” 妳我千萬不可褻瀆那壹個字,
別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僅要妳最柔軟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遠裹著我的心;
我要妳的愛有純鋼似的強,
在這流動的生裏起造壹座墻;
任憑秋風吹盡滿園的黃葉,
任憑白蟻蛀爛千年的畫壁;
就使有壹天霹靂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妳我“愛墻”內的自由!
①寫於1925年8月,初載同年9月5日《現代評論》第2卷第39期,署名徐誌摩。後
收入詩集《翡冷翠的壹夜》。
再不見雷峰
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壹座大荒冢,
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
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
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壹座大荒冢。
為什麽感慨,對著這光陰應分的摧殘?
世上多的是不應分的變態,
世上多的是不應分的變態;
為什麽感慨,對著這光陰應分的摧殘?
為什麽感慨:這塔是鎮壓,這墳是掩埋,
鎮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
鎮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
為什麽感慨:這塔是鎮壓,這墳是掩埋。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象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象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九月,西湖。
①寫於1925年9月,初載同年10月5日《晨報副刊》,署名誌摩。
“這年頭活著不易”
昨天我冒著大雨到煙霞嶺下訪桂;
南高峰在煙霞中不見,
在壹家松茅鋪的屋檐前
我停步,問壹個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沒有去年開的媚,
那村姑先對著我身上細細的端詳;
活象只羽毛浸癟了的鳥,
我心想,她定覺得蹊蹺,
在這大雨天單身走遠道,
倒來沒來頭的問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妳運氣不好,來得太遲又太早;
這裏就是有名的滿家弄,
往年這時候到處香得兇,
這幾天連綿的雨,外加風,
弄得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這桂子林也不能給我點子歡喜;
枝上只見焦萎的細蕊,
看著淒淒,唉,無妄的災!
為什麽這到處是憔悴?
這年頭活著不易!這年頭活著不易!
西湖,九月
①寫於1925年9月,初載同年10月21日《晨報副刊》,署名鶴。
在哀克剎脫(Excter)教堂前
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間
倒映在異鄉教宇的前庭,
壹座冷峭峭森嚴的大殿,
壹個峭陰陰孤聳的身影。
我對著寺前的雕像發問:
“是誰負責這離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著我發楞,
仿佛怪嫌這離奇的疑問。
我又轉問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這教堂的後背,
但它答我以嘲諷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對,我與我的迷謎!
這時間我身旁的那顆老樹,
他蔭蔽著戰跡碑下的無辜,
幽幽的嘆壹聲長氣,象是
淒涼的空院裏淒涼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經驗,
人間的變幻他什麽都見過;
生命的頑皮他也曾計數;
春夏間洶洶,冬季裏婆婆。
他認識這鎮上最老的前輩,
看他們受洗,長黃毛的嬰孩;
看他們配偶,也在這教門內,——
最後看他們名字上墓碑!
這半悲慘的趣劇他早經看厭,
他自身癰腫的殘余更不沽戀;
因此他與我同心,發壹陣嘆息——
啊!我身影邊平添了斑斑的落葉!
壹九二五,七月。
①哀克剎脫,現通譯為埃克塞特,英國城市。
海韻
壹
“女郎,單身的女郎,
妳為什麽留戀
這黃昏的海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愛這晚風吹:”——
在沙灘上,在暮靄裏,
有壹個散發的女郎——
徘徊,徘徊。
二
“女郎,散發的女郎,
妳為什麽仿徨
在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妳聽我唱歌,
大海,我唱,妳來和:”——
在星光下,在涼風裏,
輕蕩著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三
“女郎,膽大的女郎!
那天邊扯起了黑幕,
這頃刻間有惡風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妳看我淩空舞,
學壹個海鷗沒海波:”——
在夜色裏,在沙灘上,
急旋著壹個苗條的身影——
婆娑,婆娑。
四
“聽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獸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來吞我,
我愛這大海的顛簸!”
在潮聲裏,在波光裏,
啊,壹個慌張的少女在海沫裏,
蹉跎,蹉跎。
五
“女郎,在哪裏,女郎?
在哪裏,妳嘹亮的歌聲?
在哪裏,妳窈窕的身影?
在哪裏,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沒了星輝,
這海邊再沒有光芒;
海潮吞沒了沙灘,
沙灘上再不見女郎,——
再不見女郎!
①此詩發表於1925年8月17日《晨報·文學旬刊》。
蘇蘇
蘇蘇是壹癡心的女子,
象壹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象壹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來壹陣暴風雨,摧殘了她的身世。
這荒草地裏有她的墓碑
淹沒在蔓草裏,她的傷悲;
淹沒在蔓草裏,她的傷悲——
啊,這荒土裏化生了血染的薔薇!
那薔薇是癡心女的靈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潤,
到黃昏裏有晚風來溫存,
更有那長夜的慰安,看星鬥縱橫。
妳說這應分是她的平安?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
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
可憐呵,蘇蘇她又遭壹度的摧殘!
①寫於1925年5月5日,初載同年12月1日《晨報七周年紀念增刊》,署名徐誌摩。
3、猛虎集
闊的海 闊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壹只巨大的紙鷂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風;
我只要壹分鐘
我只要壹點光
我只要壹條縫,
象壹個小孩爬伏
在壹間暗屋的窗前
望著西天邊不死的壹條
縫,壹點
光,壹分
鐘。
①寫作時間小詳。發表報刊不詳。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裏,
我甘心做壹條水草
那樹蔭下的壹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沈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壹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壹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沈默,
沈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壹揮衣袖,
不帶走壹片雲彩。
十壹月六日
①寫於1928年11月6日,初載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號,署名徐誌摩。
黃鸝
壹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壹只黃鸝!”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艷異照亮了濃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壹展翅,
沖破濃密,化壹朵彩雲;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①寫作時間不詳,初載1930年2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第12號,屬名徐誌摩。
生活
陰沈,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壹條甬道:
壹度陷入,妳只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臟腑內掙紮,
頭頂不見壹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麽願望?
五月二十九日
①寫於1928年5月29日,初載1929年5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和3號,署名誌摩,
後收入詩集《猛虎集》。
殘 破
壹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當窗有壹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裏奔跑: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裊出
壹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
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生尖角的夜涼在窗縫裏
妒忌屋內殘余的暖氣,
也不饒恕我的肢體:
但我要用我半幹的墨水描成
壹些殘破的殘破的花樣,
因為殘破,殘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左右是壹些醜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樹木
在冰沈沈的河沿叫喊,
比著絕望的姿勢,
正如我要在殘破的意識裏
重興起壹個殘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雲煙;
啊,她還是壹枝冷艷的白蓮,
斜靠著曉風,萬種的玲瓏;
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殘破的呼吸,
如同封鎖在壁椽間的群鼠
追逐著,追求著黑暗與虛無!
①寫於1931年3月,初載1931年4月《現代學生》第1卷第6期,署名徐誌摩,後收
入《猛虎集》。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裏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裏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裏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裏的光輝。
①寫於1928年,初載同年3月10日《新月》月刊第壹卷第1號,署名誌摩。
4、雲遊
雲 遊
那天妳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妳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妳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妳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壹流澗水,雖則妳的明艷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妳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妳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