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是中國最古老的壹部詩歌總集,收錄了從西周初期至春秋中葉約500年間的歌謠,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濫觴。《詩經》包羅萬象,記錄了遠古時期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政權興衰、勞動生產、祭祀燕饗、婚戀嫁娶等社會現象在《詩經》中都有描述和反映,而對於戰爭這壹社會生活中十分重要的內容亦有不少詩篇加以記錄和描寫,這些詩篇不僅成為後世研究先秦時期征戰歷史的寶貴材料,更以其極高的思想價值和極強的藝術感染力而傳唱千古。《詩經》中直接或間接反映戰爭的詩篇有30多首,若細細品來,便會發現其中壹些篇章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審視戰爭的態度,這便是《詩經》戰爭詩中的官方視角與民間立場,其各自統禦下的詩篇亦呈現出不同的審美風格。
《詩經》戰爭詩主要反映了周王朝時期的殺伐攻略。自周王朝興起開始,便與毗鄰的北方遊牧民族經常發生摩擦;終周朝壹代,西北戎狄頻繁入侵,南方荊蠻間或離叛,山東諸侯亦不時作亂,對中央王朝構成了極為嚴重的威脅。雖有文、武、成、康盛世威懾戎狄,有周公平叛、穆王伐戎以及宣王中興,但周幽王還是被犬戎攻殺於驪山之下,強大起來的諸侯國亦時刻覬覦著京畿地區的豐腴土地與統領天下的權威。由此可見嚴峻的邊患和無止無休的征伐成為周王朝時期重要的社會主題,戰爭自然被詳贍、生動地反映在詩篇中。
首先來看《大雅·常武》、《大雅·江漢》、《大雅·皇矣》及《頌》詩中的壹些篇目,這類詩篇多是對統治階級、上層將領征伐武功的贊美。《大雅·常武》以激昂的文辭誇耀王師的兵強馬壯與士氣高昂,氣勢撼人心魄,《大雅·江漢》更是以不吝筆墨、近乎矯情的誇耀直陳功業的輝煌,這種 “主旋律” 式的風格體現在許多同類的篇章中,多是對君王、諸侯王、將領攻伐武功的歌頌。誠然,這類詩歌更多的是出於政治需要,或出於仕宦之手,或經過史官樂官的潤色加工,也由此可以發現,戰爭對於統治階層,是建立榮耀與功績的機會,記錄並反映戰爭的詩歌必定會著力表現國力的強盛、勝利的輝煌、王師的威武與武功的浩大,這便形成了審視戰爭的官方視角,在此視角統禦下的戰爭詩,呈現出壯麗雄渾的藝術格調,折射出統治階層的意識形態和審美要求。
而反觀保存在《國風》中的壹些詩篇,諸如《邶風·擊鼓》、《王風·揚之水》、《秦風·小戎》、《豳風·東山》、《豳風·破斧》等,這些詩篇的字裏行間則散發著濃郁的離愁別緒與厭戰悲苦。且以《邶風·擊鼓》為例,這首詩歌產生的時代背景是魯隱公四年宋、陳、蔡、衛聯合伐鄭,這場統治階級間的權謀利益之爭給參戰的士卒帶來了災難:“不我以歸,憂心有忡”,面對國家強加給士卒的戰爭,“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戰士們的心情糟糕到極點,因為他們為之流血犧牲的戰爭在民眾心中毫無意義。厭戰與畏死不是因為懦弱,而是戰士們心中有家庭、妻子的牽掛,而這種柔情在隨時會為不義之戰送命的情境下更顯溫婉淒惻。“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流傳千古的詩句現在多被用於婚禮祝福,充滿了喜樂與溫馨,而當面臨絕境、生死難料的士兵們在荒涼的郊外想起新婚時的情景,想起與愛人海誓山盟的這句誓言時,卻是那樣的苦楚與悲傷!“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這近乎歇斯底裏的哀號令人寸斷肝腸,唏噓落淚。這類詩篇代表了下層士兵、平民百姓們的呼聲,戰爭對於他們來說,榮耀與勝利毫無意義,而死亡與流離,卻能帶來致命的打擊與難愈的傷痛。這類源自民間的戰爭詩,多是表達淒惻的相思、幽怨的憤恨與無邊無際的悵然與傷感,這便是審視戰爭的民間立場,以其真摯深厚、感人肺腑的情蘊,呈現出悲傷的情調。
不難理解,戰爭的勝利是要以無數士兵的犧牲作為代價的,而普通士兵大都來自平民百姓,廣大民眾對戰爭的體驗無疑是悲苦深重的。正義的抗敵也好,不義之戰也罷,戰爭帶給人民的永遠是家庭的破碎、親人的離散和生命的消亡。而作為統治階層,他們眼中是權威與榮耀,功勛與利益,“壹將功成萬骨枯”,君王將領更在意豐功偉績帶給自己的流芳百世,無數死難士兵的亡魂只是他們通往成功的階梯,這兩種視角的分歧與對立可見壹斑。而且這種對立是恒久的,不只在《詩經》中有所體現,亦貫穿在歷代與戰爭有關的文學作品中。夢回國強尚武的盛唐,雖有諸如岑參《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這樣的詩篇彰顯著帝國的氣魄,亦有杜甫那催人淚下的《兵車行》,“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這或許是對這兩種視角最完美的詮釋。
官方視角下的戰爭詩難以在讀者心中激起情感***鳴的波瀾,而民間立場下的戰爭詩,質樸無華,感情真切,更能如實反映遠古戰爭的真實面貌,更能使讀者體味戰爭的艱險與無情。在此立場下形成的厭戰思鄉、戍人盼歸等題材也深遠地影響了後世戰爭詩、邊塞詩的創作。從這兩個不同的角度去對比審視《詩經》中的戰爭詩及後世有關征戰的詩篇,相信會有別樣的感悟與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