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陽》長四百余行,是三十年代艾青最長的壹首詩,由九個各自獨立又前後呼應的章節組成。盡管在詩裏出現了許多不同的場景和人物,但並不以敘事為主,作者仍然以他那樸素坦誠富有個性的抒情方式進行創作,自始至終以第壹人稱的“我”(也就是作者本人)的情感作為全詩的主線和命脈。武漢當時作為抗日民族解放戰爭的壹個重鎮,正轟轟烈烈地掀起保衛大武漢的群眾性活動。艾青立即全身心地投入了這個顯示著民族覺醒和戰鬥決心的現實世界。心中鼓蕩著的激情和創作欲求,與現實結合的強度顯然達到了燃燒的程度。於是詩人長期郁結於心的全部感情如壹粒粒火種燃爆了起來:多少年來在漫長曲折的人生道路上奔波的疲累,痛苦的回憶,在受難中執著不渝的追求,便都隨著詩人眼睛裏湧出的熱淚和心中沸騰的血液,壹起噴發了出來。作為《向太陽》當年的壹個虔誠而年少的讀者,如今重讀這首哺育過我心靈的詩,仍然激動不已,仍然能深切地體會到詩人當年創作這首長詩時的崇高而激越的情感。這或許就是艾略特所說的“歷史意識又含有壹種領悟,不但要理解過去的過去性,而且還要理解過去的現存性。”幾十年來,在我國的詩壇上,有許多轟動壹時的詩,往往不到幾年就失去了它的“現存性”,這種短命的詩,多半是屬於缺乏藝術真誠和功利性強的制作。最近十多年也出現了不少這類短期效應的詩作。《向太陽》所以能成為壹首經得住歷史嚴格刪汰的詩,正是由於它能使當今的讀者領悟到歷史的現存性和深刻的人生啟示。
詩人摘引了舊作《太陽》的六行詩當作這首長詩的序曲,常常為讀者和文學評論者所忽略,但我以為它有著不容忽視的深遠的含意。正是這首1937年春的《太陽》,作者預示了不久即將出現日出的魅人的景象:“使生命呼吸/使高樹繁枝向它舞蹈/使河流帶著狂歌奔向它去。”“當它來時,我聽見/冬蟄的蟲蛹轉動於地下/群眾在廣場上高聲說話……於是我的心胸被火焰之手撕開/陳腐的靈魂/擱棄在河畔/我乃有對於人類再生之確信。”《向太陽》正是贊美人類從苦難中再生的歡欣的,也可以說,艾青寫的是他心中預言的太陽在中國冉冉升起時的感觸。引自《太陽》的六行詩,使這首長詩的時空感和整個情節推向了壹個深遠的境界。作者當時不到而立之年,敢於觸及這個空靈而永恒、有關人類命運的巨大主題,充分說明他在創作上的自信。而這種自信,緣於作者的強大的對現實世界的感受力。不論人生的體驗,還是藝術的修養,當時,在作者生命內部都已孕育成為壹種成熟的藝術創造的潛力。創作這類涉及人類永恒命運的詩,常常容易流於空泛和玄虛。或者采取另壹種簡便的途徑,用論證性的邏輯語言構制成為壹個眩目的理念的光圈。而《向太陽》作者的心態不是對現實膚淺的迎合,而是內心感情的延續和流露。從第壹章《他起來》,作者就摒棄了陳舊的章法,使詩的情境直接地貼近和切入了讀者的感覺世界,讓讀者與作者的感情得到交流,熱忱的詩句有如飽含友情的聲音向讀者吐訴著:
“我起來——/……/掙紮了好久/支撐著上身/睜開眼睛/向天邊尋覓/……/我的身上/酸痛的身上/深刻地留著/風雨的昨夜的/長途奔走的疲勞/……/我打開窗/用囚犯第壹次看見光明的眼/看見了黎明/——這真實的黎明啊”。
這些發自胸腔的聲音,既樸素又帶有象征色彩的語言,沒有任何渲染和誇張,痛苦已成為過去,平平實實的自白,更能使讀者能從詩的冷凝的情境中感觸到歷史的沈重和濃濃的抒情氣韻。生命內部殘留的酸痛,只說明必須掙紮好久才能站立起來。這些誰都能真切理解的生理和心理的感覺都切切實實能引起讀者許多聯想和思考,因而使平實的詩句有了很大的張力和重力。事實上,這種交織著昨夜的傷痛和迎接黎明的生命甦醒時帶淚的歡欣,絕不能認為只屬於曾經是囚徒的詩人自己對人生的回顧。應當看作是壹個為了拯救民族的危難和命運與千千萬萬祖國的兒女們奔走抗爭的赤子的心聲。我是如此感受這壹節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