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人知道牡丹不知道芍藥,實際牡丹最初的名字叫作木芍藥。唐朝唐明皇陪著楊玉環沈香亭邊賞牡丹,但是當時牡丹叫作木芍藥。牡丹和芍藥相比,牡丹是木本,而芍藥是草本。但是唐朝人之所以熱愛牡丹,其原因,牡丹酷似晚春芍藥,而芍藥,當時在長安洛陽,乃是貴族的庭院,山林寺廟廣泛種植,晚春時節,花開絢爛而飽滿,在牡丹之前,是著名的藥花和簪花。
早唐的時候,妳走到長安的街道上,那仕女頭上戴著最美富麗花朵的,不是牡丹,而是芍藥。
晚唐的時候,牡丹才廣泛種植和盛行,唐朝遂有牡丹國之稱。只是後世以為唐朝獨鐘牡丹,而非芍藥。
芍藥在先唐,比牡丹有名。
這是最早的以藥為名的本草,足以證明芍藥的藥用價值。芍藥解毒止痛,古代用於消化腸道疾病,預防治療感冒,以及諸多婦科病癥。
這就不難理解,在先秦的鄭國,上巳節河邊沐浴祈福,為什麽要帶蘭草和芍藥,這是兩種具有解毒去穢功能的草本,而芍藥不但藥用,且花型至美,年輕人壹起踏青之後,將離別時,將美麗的芍藥花送給溫柔的姑娘,妳美得像這芍藥啊,是分別的不舍,是浪漫的約定。
漢朝有壹個仙人,叫作安期生,他最喜歡用芍藥花蒸煮之後做藥丸。據說吃了之後,可以不用吃人間的食物而得以長生。安期生活了多少歲,不得而知。但是他是著名的神仙和道教上清派崇拜的祖師爺。李白吹牛時,就說自己遇見過安期生。
所以毋庸置疑,芍藥就算不能讓人長命百歲,也是最重要的醫藥草本之壹,道家和醫家都不能忽略。
所以在先唐乃是唐朝,無論道觀,私人園林,常常會出現“藥欄”兩字,就是專門為芍藥留出的壹塊種植區域,觀賞和藥用價值非常高。
在牡丹之前,芍藥引領晚春,花事絢爛,卻又高貴清美。
中唐的孟郊,晚年定居在洛陽立德坊。顛沛寒苦壹生,在這靠近郊區,臨近村落的地方,有了自己的家園。他管理著河南的水上運輸,並且管理河南的音樂事務,到此生活略微改善,不至於窮愁餓死,心情也就好很多。
晚春時節,休閑的時候,他穿村過戶,欣賞這裏家家戶戶種植的芍藥。這些芍藥除了家用,提供藥材,還會供應城市的季節看花簪花,洛陽城和現在壹樣,巨量的人口,不會人人都有庭院,這些應節的鮮花,從郊區流向都市,滿足巨大的消費。
所以這裏的芍藥花是相當的壯觀。但是和城市花展和園林花草不壹樣的,就是這裏並沒有形成旅遊狂潮,或者是地方略為偏僻,所以滿地的芍藥竟然如此壯美而寂寞。
對於壹生清寒,且習慣了熱鬧邊遠的孟郊講,這是最美的宜居地。
而他也寫下了最美的芍藥詩。
“家家有芍藥,不妨至溫柔。
溫柔壹同女,紅笑笑不休。
月娥雙雙下,楚艷枝枝浮。
洞裏逢仙人,綽約青霄遊。 ”?中唐 ·?孟郊看花?其壹?(811年)
都說孟郊寒苦,壹生寫詩不脫窮愁枯澀,有人居然說,壹看是孟郊的詩,就看不下去,令人心情敗壞。對於那些只想在詩裏找到富麗華美的人來講,孟郊的大多數詩的確太嶙峋。但是就是這樣壹個以苦為味,不被很多人待見的詩人,他若浪漫起來,只怕絕大多數詩人都追不上。
比如這首芍藥,唐詩宋詞中無人可敵,雖李白再世又如何?李白華麗,但是和孟郊比起來,不免虛浮。這是60歲孟郊的詩。
這裏家家有芍藥花開啊,芍藥花開,那是最溫柔的美。
溫柔壹如那美麗的女子,妳看芍藥搖曳,如同溫柔風女子,笑得含蓄,卻又笑個不停。
我真的被打動了,甚至有種辛酸的淚。
是要有多少人生的滄桑,才會明白溫柔到底是什麽?
那是堅韌卻又明凈的笑臉,是長久的等待和無私的愛。
能讓孟郊都能感受到的溫柔並能如此自然地寫下來,這芍藥花該有多麽的可愛動人。
誰說寒苦的人心中沒有愛情?只是寒苦將愛壓抑了,但是芍藥的盛開,讓孟郊歡喜,喚起了至深的溫柔感。那裏面定然含著他無以言表的愛情往事和心境吧。他愛溫柔的女子,所以愛著了這春風搖曳的芍藥花。
孟郊看芍藥,應該不是壹次,不單是白天,在夜晚的月光下,無數的芍藥浮動在月光裏,他壹路看,壹路走,仿佛自己是走在仙境裏。這是多年壓抑在悲辛生活裏的釋放,無邊夜色裏的芍藥給了他靈魂的安慰。誰不想自由?但是這夜色下的芍藥為孟郊壹人綻放,寒苦的人生也有華美。
孟郊知足,孟郊愛惜。
“芍藥誰為婿,人人不敢來。
唯應待詩老,日日殷勤開。
玉立無氣力,春凝且裴徊。
將何謝青春,痛飲壹百杯。” 中唐 ·?孟郊看花?其二?(811年)
芍藥誰為婿?誰是芍藥花的丈夫?至少我是沒有看到這裏有人來的,至少我是沒有看到這裏的芍藥花真的有人愛惜。
是芍藥花太美麗,還是因為藥性太大,居然人們喜歡歸喜歡,卻無人真的敢愛,真的願意以芍藥為妻。或者這世上的人,說是想成神仙,卻不願意舍棄人間富貴吧。
芍藥花卻等著我的詩,等著她最美的情郎,日日殷勤開放。
那矗立的芍藥,不勝寂寞,在春風裏搖曳,是等待愛人吧,讓人無限憐愛和徘徊。
用什麽來酬謝妳為我綻放的青春之美,我願意對著妳,喝下壹百杯美酒,我願意為妳傾,為妳醉。
孟郊的浪漫,很多人看懂了嗎?他此時以芍藥為妻,日日相伴。
所謂愛情,不需要妳傾城傾國,所謂愛情,只是看到妳,傾了心。然而孟郊是願意的,因為芍藥還有個含義,是曾經的約定,永遠的等待。
在孟郊定居此地之前,或者芍藥就有,然而為芍藥發狂的,只有孟郊,那或者是前生的約定,必要在此時,遭遇相逢。
“芍藥吹欲盡,無奈曉風何。
餘花欲誰待,唯待諫郎過。
諫郎不事俗,黃金買高歌。
高歌夜更清,花意晚更多。 ”中唐 ·?孟郊看花?其三
那芍藥花快開盡了,早上的落花風壹陣陣吹來。
那尚有花朵的芍藥,還在等待誰,等待我這清寒的官人來過。
妳的郎君我,不愛這世上的浮華,願意舍棄黃金來買最自由最奔放的情歌。
我在夜晚在妳面前高歌而醉,卻看到妳在晚上又為我努力盛放啊。
這首詩也感動了我。孟郊看的是什麽花?是已經快開謝的芍藥。
任何壹種花謝,都沒有那種盛開或者盛花之美,孟郊卻不以為意,因為芍藥是他的妻子,他的愛人,不因有色,只為他懂得,他需要,他迷戀,那種骨子裏的等待和溫柔。
孟郊沒有辜負芍藥,將謝的花朵,也是他的愛人。
他引吭高歌,讓歌聲繚繞。
他看到半夜裏,芍藥殘花余花也在開放,仿佛是為了回報他。
何為愛,何為夫妻?是以色衰而愛不弛,是情深不棄。
這是孟郊的品質。他並不是標榜的情歌詩人,但是他是深情之人。
“飲之不見底,醉倒深紅波。
紅波蕩諫心,諫心終無它。
獨遊終難醉,挈榼徒經過。
問花不解語,勸得酒無多。” 中唐 ·?孟郊看花?其四
我在芍藥花邊飲酒,壹杯杯狂飲,醉倒在芍藥落花上。
那芍藥的落花,飄滿了胸口,落在了心底中間。這個諫是指的正中間,正中心。
我因為壹個人看妳,終究覺得還不夠表達我的心意,所以我是帶著酒具來的。
我問妳開不開心,妳總是不說話,只是隨風搖曳,結果,就這樣無聲的樣子,就讓我將酒喝得差不多了。
60歲的孟郊,何以在芍藥花下如此長醉?
無從知道他和妻子的關系,但是在這幾年,歷史上記載,孟郊失去了自己的兒子。
他的妻子,是否謝世了呢?在他寒苦的壹生,妻子的壽命恐怕不會長久,也許早已經故去。
塵世間沒有牽掛的老人,鐘情這定居地方紅艷的芍藥,是在思念從前的戀人,還是妻子?
那芍藥花無聲的搖曳,那寂寞的溫柔,壹次次打動著他。
我想這個時候,他應該是孤身壹人吧。他可以在芍藥落花中躺著喝酒,還沒有親人勸諫。
“三年此村落,春色入心悲。
料得壹孀婦,經時獨淚垂。” 中唐 ·?孟郊看花?其五
孟郊在這裏住了不止三年,但是寫這首詩,應該是三年。
這首詩,說了真話。
孟郊為什麽這麽愛芍藥,因為他心裏有大悲哀。這也證明了他的妻子已經過世,更何況在這三年裏,兒子也去世了。
他依然保有不大的官職,但是這裏的芍藥,有他的寄托,有他的悲涼。
他只是說,這麽紅艷的芍藥,如果是壹個失去丈夫的孀婦來看,壹定會哭泣,因為芍藥是約定之花,而丈夫卻不再回來。
而他呢,經歷喪妻喪子,如何不是鰥夫,他以芍藥為妻,愛著它的花開花落,每壹種酷似人間的溫柔,是有深痛的悲懷的。
紅笑笑不休,那令人落淚的溫柔。
64歲,孟郊死了。無人知道,應該在他墳頭種滿芍藥。
他寫了大唐最美最深情的芍藥。謹以此篇,如同此時盛開的芍藥,獻給他。
林逋梅妻鶴子,孟郊芍藥郎君。
初衣勝雪為妳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