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難以跨越,水是阻隔,宋代詞人晏殊“欲寄彩箋無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蝶戀花》),就是對這種阻隔的感嘆。但是遠在晏珠壹千多年之前,就有不知名的詩人發出更為深沈的慨嘆,他的慨嘆穿越時空,感動著無數後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壹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詩經·秦風·蒹葭》
所謂伊人,到底是誰呢?有人說是所訪之友,有人說是所求之賢。以現代人的眼光來看,或許是情人最為適切吧。在蘆葦蒼青茂盛、白露凝結為霜的清晨,詩人去水邊尋找意中人。他沿著曲折的水岸去尋找,道路艱難遙遠;他沿著直流的水道去尋找,那人卻好像被水包圍著,可望而不可企及。蒹葭白露的蒼茫意境、壹水相隔的痛苦無望,令千百年後的讀者仍為之惆悵不已。
這是人世間的不自由,漢末《古詩十九首》中有歌詠牛郎織女為天河阻隔的詩篇: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壹水間,脈脈不得語。
《蒹葭》是寫男主人公對女性的追求,此詩則是從女性角度入手,描寫織女的機織生活,寫她因相思而無心織布,淚零如雨。最可感慨的是:詩中不寫河漢寬闊無邊,而是強調它“清且淺”,二人相距並不遙遠,卻只能隔著輕盈閃爍的水光含情相視。這才是讓人心摧骨毀的傷痛、地老天荒的遺憾。
水意象的阻隔意義在後代詩歌中反復出現:“送君此去令人愁,風帆茫茫隔河洲”(李白《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由來浙水偏堪恨,截斷千山作兩鄉”(方幹《別孫蜀》),“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沈沈楚天闊”(柳永《雨霖鈴》),茫茫煙波,隔斷望眼,隔斷離情,卻讓離情更加深沈。直到當代,“在水壹方”的海島上,詩人余光中仍在感嘆:“而現在,鄉愁是壹彎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鄉愁》)
然而,從另壹角度講,水可以流動,因而水又具有溝通的意義。杜甫《所思》:
苦憶荊州醉司馬,謫官樽酒定常開。九江日落醒何處?壹柱觀頭眠幾回。
可憐懷抱向人盡,欲問平安無使來。故憑錦水將雙淚,好過瞿塘灩滪堆。
寓居蜀地的杜甫思念荊州友人,想要問聲平安,卻找不到可以寄信的使者;倒是門前錦水(即錦江,流經四川成都市南,岷江支流,以濯錦得名,杜甫草堂臨近江邊)輾轉匯人長江,流經三峽,就可以到達荊州。詩人想象自己思念友人的淚水滴入錦水,就可以隨水東流,直到友人所在之地。在這裏,萬裏長江不再是阻隔,反倒成了詩人傳達情感的媒介。這種把水意象作為溝通情感之媒介的用法在詩歌中亦是多見,如我們熟悉的“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友人所乘之舟已從視線中消失,眼前的長江卻流向天際,那正是孤帆遠去的方向,茫茫江水,不正像詩人牽連不斷的離別之情嗎?“去年下揚州,相送黃鶴樓。眼看帆去遠,心逐江水流”(李白《江夏行》),“酒杯深淺去年同。試澆橋下水,今夕到湘中”(陳與義《臨江仙》),是水意象的溝通意義更為直接的表現。
水的阻隔與溝通這壹相互矛盾的意義,可以在詩中同時表現出來,最典型的當數宋人李之儀的《蔔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壹對有情人被江水阻隔,又***飲壹江水為不幸之幸,江水於他們既是痛苦的根源,又是精神的慰藉。詩人以這種既是阻隔又是溝通的矛盾統壹,將愛情寫得纏綿悱惻。
造成阻隔的水自然是無情之水,溝通情感的水又是多情之水,水意象因水的不同作用,也具有不同的情感意義。《蔔算子》下片中,抒情主人公以江水比喻自己對情人不得相見的怨恨,江水無盡無休,則怨恨之情無窮無已。水的特征是纖柔、深渺,人們常說“柔情似水”,水意象的確適合用來暗示纏綿悠長的情感。溫庭筠《夢江南》:“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悠悠流水映著無語斜陽,不正是眺望歸舟的思婦那寂寞哀怨的情感嗎?此為倚樓盼歸者眼中的水,歐陽修則把迢迢春水意象用於表現送別主題的《踏莎行》:
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熏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近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同樣是樓上女子,同樣是壹江春水,此次卻是所望之人在暖風中搖著馬鞭遠行。行人越行越遠,她心中的離愁越積越深,如絲如縷,恰如迢迢春水。流水也可比作相思之情。“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姜夔《鷓鴣天》),水無盡期,正是相思之無盡期。思歸之心甚至可以化作流水,流到詩人向往的地方:“欲知別後思今夕,漢水東流是寸心”(錢起《秋夜送趙列歸襄陽》),“白雲西上催歸念,潁水東流是別心”(劉長卿《潁川留別司倉李萬》),這裏的江水已不僅為詩人提供傳情的媒介,簡直成為詩人情感的化身了。
詩人尤其喜歡以流水比喻愁情,水的連綿不斷,恰如愁情揮之不去,這方面的名句名篇多不勝數: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劉禹錫《竹枝詞》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壹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虞美人》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
水流無限,比喻愁之長;壹江春水,比喻愁之深;抽刀斷水的奇妙比喻,更寫出詩人的悲愁似水難以斬斷。同是以水比喻愁情,三位詩人從不同角度著眼,恰當地在愁情與水的相似特征之間建立聯想,他們的詩作同樣成為描寫愁情的千古佳句。
其實,流水只是流水,阻隔與溝通只是詩人的感覺,有情無情也本非流水所有。它只是離人之情,詩人之情,世人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