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7月,郁達夫“不遠千裏”從杭州經青島去北平,再次飽嘗了故都的秋“味”,並寫下了優美的散文——《故都的秋》。作者在對北平秋的“色”“味”“意境”和“姿態”的描繪中,寄寓了眷戀故都自然風物的情愫和對美的執著追求,流露出壹種沈靜、寡淡的心境。語言清新淡遠,蘊含著色彩感和韻律美,體現了郁達夫散文的獨特個性和美學價值。
由主觀感受和客觀描繪的統壹而形成的和諧的色彩感和畫面美,是《故都的秋》的第壹個特色。
色彩,作為美學上的概念,具有兩個方面的內容:自然界的萬事萬物,無不帶有自身的某種色彩,我們不妨稱它為客觀色彩;客觀存在反映到人的意念上來,它的色彩便帶有壹定的主觀性,我們稱它為主觀色彩。這兩種色彩在郁達夫的筆下交相輝映,相得益彰。
秋天,無論在什麽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
這“清”“靜”“悲涼”,便是故都北平的秋在作家意念之上的總投影,它構成了文章的基調和底色。讀者也許會提出這樣壹個問題:就全文看,作者意在頌秋,為什麽壹開始就在讀者感情上塗上壹層悲涼的色彩呢?是不是違反了生活的邏輯?不,這種清、靜、悲涼正是故都秋的特色,是作者著力表現的東西,因為這色彩本身就是壹種美的表現。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是說人的情感隨外物變化而變化,春景使人暢懷,暮秋令人感傷。具有這種感情色彩的語句,《故都的秋》中,還有很多:
掃街的在樹影下壹陣掃後,灰土上留下來的壹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並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壹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沈的地方。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
如果說用“細膩”來形容“灰土上留下來的”“掃帚的絲紋”還勉強有點客觀性的話,那“清閑”“落寞”則完全是主觀的、意念上的了。壹片飄零的槐葉能打動情意,幾聲秋蟲的哀鳴更足以牽動心魄,這種深遠的憂思和孤獨者的冷落之感,正是郁達夫當時的心境。由於在客觀事物的描繪中融進了作家的情緒,自然要覺得落寞和悲涼,和故都北平壹樣,作者的感情上也蒙上了壹層淡淡的秋意。
在評論古人悲秋時,文章寫道:
足見有感覺的動物,有情趣的人類,對於秋,總是壹樣的能特別引起深沈,幽遠,嚴厲,蕭索的感觸來的。
將上述富有主觀色彩的詞語匯集起來:清、清閑——恬靜安謐,這是故都秋的“清”;細膩、幽遠——幽靜深邃,這是秋的“深沈”;落寞、衰弱、蕭條——蕭條淒涼,這是秋的“悲涼”。郁達夫用他的情感繪畫出了壹幅細膩深沈的主觀意境圖,它構成了文章的骨架。讀者可在對秋色、秋味,秋的意境和秋的姿態的體味中,感受作品美的力量。優秀的散文作者,往往註意創造詩壹般的意境,但大多在對客觀生活的描繪中完成,郁達夫卻註重從主觀感受上來展示北平秋的特色,恐怕是壹般人難以企及的。
如果把以上的主觀色彩稱為“理智的思索”,需要借助讀者的文學素養和壹定的鑒賞能力才可完成的話,那麽,也可以把《故都的秋》對客觀色彩的描繪稱為“自然的再現”,它直接訴諸讀者的感官。這篇散文,對於自然風物,既沒有濃妝艷抹的塗飾,也沒有對色彩層次的刻意雕琢,只是在生活的底片上稍事點染,便把自然力賦於北平秋天的種種神韻和盤托出給了它的讀者,既映襯出秋的底色,又和諧著文間的基調。妳看:
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早晨起來,泡壹碗濃茶,向院子壹坐,妳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
這是壹幅巨大的畫面,帶有立體的美感。碧綠遼闊的天空作了畫的背景;地面上,五顏六色的牽牛花薈萃成流光泛彩的野花圃;天與地之間,間或出現壹兩只白色或瓦灰色的馴鴿,點綴在壹大片的空白中間,顯得疏密得體,濃淡相宜,可與天工媲美。坐在院子裏的人,手捧茶碗,舉頭望碧空,俯身擷牽牛,耳邊不時傳來馴鴿的飛聲,畫面有靜有動,繪聲繪色,秋的美、秋的情趣完全融合在藍天白花之中。這種清淡中略帶壹點“野味”的情調,體現出故都秋的質樸美和原始美。從表面看,作者只是信筆而至的點綴,其實作者對色彩的選配是頗具匠心的。這幅畫面選用的大多是些“冷色”,如青、藍、灰、白等等,以此來顯示深沈、淡泊的特征。若改用紅、黃、橙等“熱色”,就破壞了主觀色彩的協調和統壹,沖淡了故都秋特有的風味和精神。它是作家審美觀點在文學作品中的反映。
再看對棗樹的描寫:
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
這節是以棗子顏色的變化,來寫季節特征的,是從動的角度描繪色彩的。讀者可依靠文中色彩的細微變化展開想像,從而認識事物。很顯然,前面的畫面是由空間的若幹色點來組成的。棗子由淡綠到微黃再到紅完,無疑是壹條線上的色彩,宛如物理學上的光譜圖,輕度的差異都能分辨出來。若不是對事物觀察得細致,感觸得入微,是難以如此準確表現出來的。
《故都的秋》像壹塊晶瑩的玻璃,還透射出了壹些不曾著色的顏色,請看:
早晨起來,泡壹碗濃茶……
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壹絲壹絲漏下來的日光……
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叫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
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塵沙灰土的世界……
上面幾句,並沒有直接表現色彩的詞句,但由於作者將壹些具有某種色彩的特征性事物展示給了讀者,讀者可以根據作品的藝術境界,加上自己對生活的觀察體驗,給事物“補”上它的色彩(客觀或主觀的)。不是嗎,透過上面的敘述,人們會在腦海裏呈現出金燦燦的陽光和枯黃的小草的形象;看到沙塵灰土的飛揚,讀者也會和作者壹樣,生出“朔風動勁草,邊馬有歸心”的冷落荒涼的悲感。文章的內容也在不斷地向內部開拓,逐漸顯示出它的深度。再如“廿四橋的明月”“普陀山的涼霧”“荔枝灣的殘荷”等等,也同樣具有這種特征。
韻律感和音樂美,在《故都的秋》中表現得比較強烈。韻律本是詩歌的專門術語,這裏借以揭示這篇散文的詩意美。
關於散文的自然韻律,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裏,作過明確的闡述。他說:“在散文裏,那種王漁洋所說的神韻,若不以音律的死律而講,專指廣義的自然韻律……卻也可以有;因為四季的來復,陰陽的配合……無壹不合於自然的韻律的。”這就是說,自然萬物的運動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遵循著某種規律和節奏,這便是壹種自然的韻律,作為描繪自然風物的散文,自然是可以具備這壹美學特征的。郁達夫寫《故都的秋》時,正是為“良友”圖書公司編選散文二集的前夕,因而這篇作品是較好地體現著這種藝術主張的。
先看作品對秋雨的描寫:
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來壹陣涼風,便息列索落的下起雨來了。壹層雨過,雲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晴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
再看對槐樹的描寫:
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壹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壹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
讀了這兩段,誰不覺得作者在寫詩?在娓娓的敘述之中,創造了無窮的詩意。首先作者選擇的事物,具有詩意,其中有動(涼風、落雨、雲逝)有靜(灰沈沈的天,無聲無息的落蕊),亦情亦景。行文像輕輕飄浮的白雲,又像叮咚作響的山泉,自然的韻律和音樂的節奏融化在平靜細膩的描繪中。王漁洋所說的“神韻”也巧妙地蘊藉在“息列索落”的秋雨中,蘊藉在“微細柔軟”的落蕊裏,或有聲或無聲,或狀物或寄情,字裏行間暗暗地滲透了秋的意味,秋的情調。這是自然界裏最美的壹種韻律。
詩歌的聲韻和節奏,加強了《故都的秋》的音樂美。“江南,秋當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顏色/顯得淡……”上面三句,結構相同,動詞後面均輔以結構助詞“得”,形式整齊劃壹,有壹種整體的美感。作謂語的形容詞,“慢”“潤”“淡”,表現的都是平淡細膩的意味。它們又都是響亮的音節。“慢”(màn)“潤”(rùn)“淡”(dàn)聲調相同,前後兩字又葉韻,這樣讀起來聲韻鏗鏘,語勢貫通,具有很強的音樂感。托爾斯泰曾經說過:“壹個修飾語用得有力,其結果不但被修飾的詞,而且連動詞甚至插入語也顯得十分強勁有力。”(《論創作》)由於《故都的秋》裏很多詞語具有這個特點(如上文的“潤”“淡”等),讀起來顯得很有節奏。再看下面:“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作者把這些名勝用壹個個偏正詞組整齊地排列起來,回旋往復,像壹串珠璣那樣,有著明麗輕快的韻律和節奏。
壹切景語皆情語。這篇散文“物”“我”之間完美的交融和統壹,顯示了作家卓越的藝術才華。它既是對北平秋的客觀描繪,又是作者當時心情的折射,在郁達夫大量的寫景抒情散文中,是很有特色的壹篇。
原文
故都的秋
秋天,無論在什麽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可是啊,北國的秋,卻特別地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我的不遠千裏,要從杭州趕上青島,更要從青島趕上北平來的理由,也不過想飽嘗壹嘗這“秋”,這故都的秋味。
江南,秋當然也是有的;但草木雕得慢,空氣來得潤,天的顏色顯得淡,並且又時常多雨而少風;壹個人夾在蘇州上海杭州,或廈門香港廣州的市民中間,渾渾沌沌地過去,只能感到壹點點清涼,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與姿態,總看不飽,嘗不透,賞玩不到十足。秋並不是名花,也並不是美酒,那壹種半開半醉的狀態,在領略秋的過程上,是不合適的。
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余年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總要想起陶然亭的蘆花,釣魚臺的柳影,西山的蟲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鐘聲。在北平即使不出門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壹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壹碗濃茶,向院子壹坐,妳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著壹絲壹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牛花(朝榮)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說到了牽牛花,我以為以藍色或白色者為佳,紫黑色次之,淡紅色最下。最好,還要在牽牛花底,教長著幾根疏疏落落的尖細且長的秋草,使作陪襯。
北國的槐樹,也是壹種能使人聯想起秋來的點綴。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壹種落蕊,早晨起來,會鋪得滿地。腳踏上去,聲音也沒有,氣味也沒有,只能感出壹點點極微細極柔軟的觸覺。掃街的在樹影下壹陣掃後,灰土上留下來的壹條條掃帚的絲紋,看起來既覺得細膩,又覺得清閑,潛意識下並且還覺得有點兒落寞,古人所說的梧桐壹葉而天下知秋的遙想,大約也就在這些深沈的地方。
秋蟬的衰弱的殘聲,更是北國的特產;因為北平處處全長著樹,屋子又低,所以無論在什麽地方,都聽得見它們的啼唱。在南方是非要上郊外或山上去才聽得到的。這秋蟬的嘶叫,在北平可和蟋蟀耗子壹樣,簡直像是家家戶戶都養在家裏的家蟲。
還有秋雨哩,北方的秋雨,也似乎比南方的下得奇,下得有味,下得更像樣。
在灰沈沈的天底下,忽而來壹陣涼風,便息列索落地下起雨來了。壹層雨過,雲漸漸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陽又露出臉來了;著著很厚的青布單衣或夾襖的都市閑人,咬著煙管,在雨後的斜橋影裏,上橋頭樹底下去壹立,遇見熟人,便會用了緩慢悠閑的聲調,微嘆著互答著的說:
“唉,天可真涼了——”(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長。)
“可不是麽?壹層秋雨壹層涼了!”
北方人念陣字,總老像是層字,平平仄仄起來,這念錯的歧韻,倒來得正好。
北方的果樹,到秋來,也是壹種奇景。第壹是棗子樹,屋角,墻頭,茅房邊上,竈房門口,它都會壹株株地長大起來。像橄欖又像鴿蛋似的這棗子顆兒,在小橢圓形的細葉中間,顯出淡綠微黃的顏色的時候,正是秋的全盛時期;等棗樹葉落,棗子紅完,西北風就要起來了,北方便是塵沙灰土的世界,只有這棗子、柿子、葡萄,成熟到八九分的七八月之交,是北國的清秋的佳日,是壹年之中最好也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