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網址:/040320041510265.aspx
這個裏面還有他的詩歌了,還是比較全的!
1.桐花
4月24日
長長的路上,我正走向壹脈綿延著的山崗。不知道何處可以停留,可以向他說出這十年二十年間種種無端憂愁。林間潔凈清新,山巒守口如瓶,沒有人肯告訴我那即將要來臨的盛放與雕零。
4月25日
長長的路上,我正走向壹脈綿延著的山崗。在最起初,仿佛仍是壹場極為平常的相遇,若不是心中有著貯藏已久的盼望,也許就會錯過了在風裏雲裏已經互相傳告著的,那隱隱流動的訊息。
四月的風拂過,山巒沈穩,微笑地面對著我。在他懷裏,隨風翻飛的是深深淺淺的草葉,壹色的枝柯。
我逐漸向山巒走近,只希望能夠知道他此刻的心情。有模糊的低語穿過林間,在四月的末梢,生命正醞釀著壹種芳醇的變化,壹種未能完全預知的騷動。
5月8日
在低低的呼喚聲傳過之後,整個世界就覆蓋在雪白的花蔭下了。
麗日當空,群山綿延,簇簇的白色花朵象壹條流動的江河。仿佛世間所有的生命都應約前來,在這剎那裏,在透明如醇蜜的陽光下,同時歡呼,同時飛旋,同時幻化成無數遊離浮動的光點。
這樣的壹個開滿了白花的下午,總覺得似曾相識,總覺得是壹場可以放進任何壹種時空裏的聚合。可以放進詩經,可以放進楚辭,可以放進古典主義也同時可以放進後期印象派的筆端——在人類任何壹段美麗的記載裏,都應該有過這樣的壹個下午,這樣的壹季初夏。
總有這樣的初夏,總有當空麗日,樹叢高處是怒放的白花。總有穿著紅衣的女子姍姍走過青綠的田間,微風帶起她的衣裙和發梢,田野間種著新茶,開著蓼花,長著細細的酢漿草。
雪白的花蔭與曲折的小徑在詩裏畫裏反復出現,所有的光影與所有的悲歡在前人枕邊也分明夢見,今日為我盛開的花朵不知道是哪壹個秋天裏落下的種子?壹生中所堅持的愛,難道早在千年前就已是書裏寫完了的故事?
五月的山巒終於動容,將我無限溫柔地擁入懷中,我所渴盼的時刻終於來臨,卻發現,在他懷裏,在幽深的林間,桐花壹面盛開如錦,壹面不停紛紛飄落。
5月11日
難道生命在片刻歡聚之後真的只能剩下離散與雕零?
在轉身的那壹剎那,桐花正不斷不斷地落下。我心中緊緊系著的結扣慢慢松開,山巒就在我身旁,依著海潮依著月光,我俯首輕聲向他道謝,感謝他給過我的每壹個麗日與靜夜。由此前去,只記得雪白的花蔭下,有壹條不容妳走到盡頭的小路,有這世間壹切遲來的,卻又偏要急急落幕的幸福。
5月15日
桐花落盡,林中卻仍留有花落時輕柔的聲音。走回到長長的路上,不知道要向誰印證這壹種乍喜乍悲的憂傷。
周遭無限沈寂的冷漠,每壹棵樹木都退回到原來的角落。我回首依依向他註視,高峰已過,再走下去,就該是那蒼蒼茫茫,無牽也無掛的平路了吧?山巒靜默無語,不肯再回答我,在逐漸加深的暮色裏,仿佛已忘記了花開時這山間曾有過怎樣幼稚堪憐的激情。
我只好歸來靜待時光逝去,希望能象他壹樣也把這壹切都逐漸忘記。可是,為什麽,在漆黑的長夜裏,仍聽見無人的林間有桐花紛紛飄落的聲音?為什麽?繁花落盡,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聲音。
繁花落盡,我心中仍留有花落的聲音,壹朵、壹朵,在無人的山間輕輕飄落。
——84年初夏結繩記事
2.
有月亮的晚上
我壹個人走在山路上山路上。
兩旁的木麻黃長得很高很高,風吹過來,會發出壹種使人聽了覺得很恍惚的聲音,壹陣強壹陣弱的,有點象海潮。
海就在山下,走過這壹段山路,我就可以走到臺灣最南端的海灘上。夜很深了,路上寂無壹人,可是我並不害怕,因為有月亮。
因為月亮很亮,把所有的事物都照得清清朗朗的,山路就象壹條回旋的緞帶,在林子裏穿來穿去,我真想就這樣壹直走下去。
假如我能就這樣壹直走下去的話,該有多好!
不過,當然,我是不能這樣的。我應該回到旅館房間裏去。因為,這個白天我已經在海邊畫了壹天了。明天早上,還要和另外幾位朋友壹起到山裏面去寫生的,我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回房間去洗澡、睡覺,好準備明天的來臨。
可是,我實在不想回去,這樣的月夜是不能等閑度過的。在這樣的月夜裏,很多忘不了的時刻都會回來,這樣的壹輪滿月,壹直不斷地在我生命裏出現,在每個忘不了的時刻裏,它都在那裏,高高地從清朗的天空上俯視著我,端詳著我,陪伴著我。
白晝的回憶常會被我忘記,而在月亮下的事情卻總深深地刻在我心裏,甚至連壹些不相幹的人和事也不會忘。
就好象有壹年在瑞士,參加了壹個法文班的夏令營,在山裏壹幢古老的修道院裏住了十天,學生裏有東方人也有西方人,幾天下來就混熟了。有個晚上,十幾個人壹起到教堂後面的樹林裏去散步。那天晚上月亮就很亮,可是在林子裏的我們起先並不太覺得,等到從林子裏走出來面對著壹大片空闊的草原時,才發現月亮已經將整座山、整片草原照耀得如同白晝。比白晝更亮的是壹種透明的水綠色的光暈,在山間在草叢裏到處流動著,很亮可是又很柔,象水又有點象酒。
我們都靜下來了,十幾顆年輕的心在那時都領會到壹點屬於月夜特有的那種神秘的美麗了。沒有人舍得開口,大家都屏息地望著周圍,都象都希望能把這壹刻盡量記起來,記在心裏。
然後,壹個從愛爾蘭來的男孩子忽然興奮地叫起來:
“跑啊!看誰先跑到那邊的林子裏去!”
是啊!跑啊!在這壹片月色裏,在這壹片廣大的草坡上,讓我們發狂地跑起來,用我們所有的力氣,壹直跑到對面的林子裏,對面的陰影裏去吧!
大家都尖叫著往前沖出去了,我動作比較慢,落在他們後面,可是仍然嘻嘻哈哈地跟著跑。這時候,前面人群裏的壹個男孩子回頭對我笑著喊了壹句:
“快啊!席慕蓉,我們等妳!”
我怔了壹下,不知道他怎麽會曉得我的名字的。我只知道他是在蘇黎世大學讀工科的壹個中國同學,白天上課時他總是從在角落裏,從來沒和我說過壹句話。
那時候,我連他姓什麽也不清楚,而在他回過頭來叫我的那壹剎那,我卻忽然覺得有壹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月光壹他微笑的面容非常清晰,那樣俊秀的眉目是在白晝裏看不到的。我說出來是什麽原因,可是,在那天晚上,月下的他回頭呼喚我時的神情,我總覺得在什麽時候見過壹樣:壹樣的月、壹樣的山、壹樣的回著頭微笑的少年。
當然,那也不過只是壹剎那之間的感覺而已,然後我就壹面揮手,壹面腳下加勁地趕上,和他們壹起橫越過草原,跑進了在等待著的那片陰暗的樹林裏了。
那天晚上以後的事我都記不起來了,我想,大概不外乎風比較大了,天比較冷了,夜比較深了;然後,就會有比較理智的人提議該回去了,大概就是這樣了吧?世間每壹個美麗的夜晚不都是這樣結束的嗎?
我以後壹直沒再遇到過那個男孩子,但是,有時候,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常會想起壹些相似的月夜,也就常會想起他來。好多年也這樣過去了。
回國以後,有壹次,在歷史博物館開畫展,壹對中年夫婦從人叢中走過來向我道賀,交談之下,才知道男的曾和我在瑞士的夏令營裏同過學,忽然間想起來他就是那天晚上那個月光下回頭向我呼喚的少年,眉目之間,依稀仍留有當年的模樣。我壹下子興奮起來,大聲地問他:
“妳記不記得?有壹天晚上,我們在月亮底下賽跑的事?”
他思索了壹下,然後很抱歉地說:
“對不起,我完全想不起來了。我倒記得在結業典禮上我們中國同學唱茉莉花唱走了音,妳又氣又笑的樣子。”
我記得的事情他不記得,他記得的事情我卻早都忘了,多無聊的會晤啊!他的太太很有耐心地聽著我們交談,也露出了感興趣的笑容,可是,有些話,我能說出來嗎?面對著眼前這壹對衣著華麗、很有風度的夫婦,我能說出我那天晚上的那種感覺嗎?如果我說了,會引起壹種什麽樣的誤會呢?
當然,我沒有說,我只是再和他們寒喧幾句就握別了,聽男的說他們可能要再出國,再見面又不知道會是哪壹年了。當時,在他們走後,我只覺得很可惜,如果能讓他知道,在如水般流過的年華裏,有壹個人曾經那樣清晰地記得他年輕時某壹剎那裏的音容笑貌,他會不會因此而覺得更快樂壹點呢?
月亮升得很高,我已經快走到海邊了,木麻黃沒有了,換成了壹叢壹叢的 ?麻,在巖石間默默地虬結著。它們之中有好多開花了,又長又直的花梗有壹種很奇怪的造型,月亮在它們之上顯得特別的圓。
海風好大,把衣服吹得緊緊地貼在身上,我恐怕是該往回走了,到底,我已不再是年輕時的那個我了。
心裏覺得有點好笑,原來,不管怎麽計劃,怎麽堅持,美麗的夜晚仍然要就此結束,仍然要以回到房間裏,睡到床上去做為結束。這麽多年來,遇到過多少次清朗如今夜的月色,有過多少次想壹直走下去的念頭,總是盼望著能有人和我有相同的感覺,在如水又如酒的月色裏,在長滿了萋萋芳草的山路上,陪著我壹直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讓所有的事物永遠不變,永遠沒有結束的壹刻。
而從來沒有壹次能如願。總是會有人很理智又很溫柔地勸住了我,在走了壹半的路上回過頭去。總是會有人告訴我,我該怎麽做才對。總是會有人笑我,說我所有的是怎樣癡傻的念頭啊!
而今夜,沒人在我身旁,我原可以壹直走下去的。可是,我仍然也只能微笑地停了下來,在海灘與近咫尺的海水之前停了下來。浪潮輕輕地打到沙岸上,發出嘆息壹樣的嘶聲,而我對壹切都無能為力,唯壹能做的事,仍然只有轉過身來,往來路走回去。
不過,今夜的我,到底是比較成熟些了吧,我想,其實,我也不必為壹些沒能說出的話,或者沒能做到的事覺得可惜。我想,在我自己的如水流過的年華裏,也必然會有壹些音容笑貌留在壹些不相幹的人的心裏了吧。日子絕不是白白地過去的,壹定有壹些記憶是值得珍惜,值得收藏的。只要能留下來,就是留下來了,不管是只有壹次或者只有壹剎那,也不管是在我知道的人或者不知道的人的心裏。
世事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月亮在靜靜地端詳著我,看我微笑地壹個人往來路走回去。
3.生命的滋味
1
電話裏,T告訴我,他為了壹件忍無可忍的事,終於發脾氣罵人了。
我問他,發了脾氣以後,會後悔嗎?
他說:
“我要學著不後悔。就好象摔了壹個茶杯之後又百般設法要粘起來的那種後悔,我不要。”
我靜靜聆聽著朋友低沈的聲音,心裏忽然有種悵惘的感覺。
我們在少年時原來都有著單純與寬厚的靈魂啊!為什麽?為什麽壹定要在成長的過程裏讓它逐漸變得復雜與銳利?在種種牽絆裏不斷傷害著自己和別人?還要學著不去後悔,這壹切,都是為了什麽呢?
那壹整天,我耳邊總會響起瓷杯在堅硬的地面上破裂的聲音,那壹片壹片曾經怎樣光潤如玉的碎瓷在剎那間迸飛得滿地。
我也能學會不去後悔嗎?
2
生命裏充滿了大大小小的爭奪,包括快樂與自由在內,都免不了壹番拼鬥。
年輕的時候,總是緊緊跟隨著周遭的人群,急著向前走,急著想知道壹切,急著要得到我應該可以得到的東西。卻要到今天才能明白,我以為我爭奪到手的也就是我拱手讓出的,我以為我從此得到的其實就是無從此失去的。
但是,如果想改正和挽回這壹切,卻需要有更多和更大的勇氣才行。
人到中年,逐漸有了壹種不同的價值觀,原來認為很重要的事情竟然不再那麽重要了,而壹直被自己有意忽略了的種種卻開始不斷前來呼喚我,就象那草葉間的風聲,那海洋起伏的呼吸,還有那夜裏壹地的月光。
多希望能夠把腳步放慢,多希望能夠回答大自然裏所有美麗生命的呼喚!
可是,我總是沒有足夠的勇氣回答它們,從小的教育已經把我塑鑄成為壹個溫順和無法離群的普通人,只能在安排好的長路上逐日前行。
假如有壹天,我忽然變成了我所羨慕的隱者,那麽,在隱身山林之前,自我必定要經過壹場異常慘烈的廝殺吧?
也許可以這樣說:那些不爭不奪,無欲無求的隱者,也許反而是有著更大的欲望,和生命作著更強硬的爭奪的人才對。
是不是可以這樣解釋呢?
3
——如果我真正愛壹個人,則我愛所有的人,我愛全世界,我愛
生命。如果我能夠對壹個人說“我愛妳”,則我必能夠說“在妳之中
我愛壹切人,通過妳,我愛全世界,在妳生命中我也愛我自己。”
——E·佛洛姆
原來,愛壹個人,並不僅仳離只是強烈的感情而已,它還是“壹項決心,壹項判斷,壹項允諾。”
那麽,在那天夜裏,走在鄉間濱海的小路上,我忽然間有了想大聲呼喚的那種欲望也是非常正常的了。
我剛剛從海邊走過來,心中仍然十分不舍把那樣細白潔凈的沙灘拋在身後。那天晚上,夜涼如水,寶藍色的夜空裏星月交輝,我赤足站在海邊,能夠感覺到浮面沙粒的溫熱幹爽和松散,也能夠同時感覺到再下壹層沙粒的濕潤清涼和堅實,浪潮在靜夜裏聲音特別輕柔。
想壹想,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裝滿這壹片波濤起伏的海洋?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把山石沖蝕成細柔的沙粒,並且把它們均勻地鋪在我的腳下?要多少年的時光才能醞釀出這樣壹個清涼美麗的夜晚?要多少多少年的時光啊!這個世界才能夠等候我們的來臨?
若是在這樣的時刻裏還不肯還不敢說出久藏在心裏的秘密,若是在享有的時候還時時擔憂它的無常,若是愛在被愛的時候還時時計算著什麽時候會不再愛與不再被愛;那麽,我哪裏是在享用我的生命呢?我不過是不斷在浪費它在摧折它而已吧。
那天晚上,我當然還是離開,我當然還是要把海浪、沙岸,還有月光都拋在身後。可是,我心裏卻還是感激著的,所以才禁不住想向這整個世界呼喚起來:
“謝謝啊!謝謝這壹切的壹切啊!”
我想,在那寶藍色的深邃的星空之上,在那億萬光年的距離之外,必定有壹種溫柔和慈悲的力量聽到了我的感謝,並且微微俯首向我憐愛地微笑起來了吧。
在我大聲呼喚著的那壹刻,是不是也同時下了決心、作了判斷、有了承諾了呢?
如果我能夠學會了去真正地愛我的生命,我必定也能學會了去真正的愛人和愛這個世界。
4
所以,請讓我學著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請讓我學著不去後悔。當然,也請讓我學著不要重復自己的錯誤。
請讓我終於明白,每壹條路徑都有它不得不這樣跋涉的理由,請讓我終於相信,每壹條要走上去的前途也有它不得不那樣選擇的方向。
請讓我生活在這壹刻,讓我去好好地享用我的今天。
在這壹切之外,請讓我領略生命的卑微與尊貴。讓我知道,整個人類的生命就有如壹件壹直在琢磨著的藝術創作,在我之前早已有了開始,在我之後也不會停頓不會結束,而我的來臨我的存在卻是這漫長的琢磨過程之中必不可少的壹點,我的每壹種努力都會留下印記。
請讓我,讓我能從容地品嘗這生命的滋味。
4.淡淡的花香
曾經有人問過我,為什麽那麽喜歡植物?為什麽總喜歡畫花?
其實,我喜歡的不僅是那壹朵花,而是伴隨著那壹朵花同時出現的所有的記憶,我喜歡的甚至也許不是眼前的大自然,而是大自然在我心裏所喚起的那壹種心情。
今天,我從朋友那裏聽到了壹句使我動心的話,他說:
“友誼和花香壹樣,還是淡壹點的比較好,越淡的香氣越使人依戀,也越能持久。”
真的啊!在這條人生的長路上,有過多少次,迎面襲來的,是那種淡淡的花香?有過多少朋友,曾含笑以花香貽我?使我心中永遠留著他們微笑的面容和他們的淡淡的愛憐。
恐怕要從那極早極早的時刻開始追溯吧。
小衛兵
幼年時的記憶總有些混亂,大概是因為太早入學的關系,記得是五歲以前,在南京。
只因為姐姐上學了,我在家裏沒有玩伴,就把我也送進了學校,想著是姊妹壹起,可以有個照顧,卻沒料到分班的時候,我壹個人被分到另外壹班。
不到五歲的我,並不知道自己的無能是因為年齡的幼小,卻只以為是自己笨。所有同學都會的東西,我壹樣也不會,他們都能唱的歌,我壹句也跟不上,壹個人坐在擁擠的教室裏,卻覺得非常寂寞。
總是盼望著放學,放學了,姐姐就會來接我,走過學校旁邊那個兵營的時候,假如是那個小衛兵在站崗,他就壹定會送我壹朵又香又白的花朵。
這麽多年了,我壹直想不明白,為什麽在眾多的放學回家的孩子裏,他會單單認出了我,喜歡上我,在那整整壹季花開的季節裏,為我摘下,並且為我留著那壹朵又壹朵香香的花,在我經過他崗亭的時候,他就會跑出來把那朵花放到我的小手上。
已經忘了他的面貌了,只記得是個很年輕的衛兵,年輕得有點象個孩子。穿著過大極不合身的軍服,有著壹副羞怯的笑容,從崗亭裏跑出來的時候,總是急急忙忙的。
花很大很白又很香,壹直不知道是哪壹種花,香味是介乎姜花和雞蛋花之間的,這麽多年了,每次聞到那種相仿佛的香味時,就會想起他來。
想起了那壹塊遙遠的土地,想起了那壹顆寂寞的心。
想起了我飄落的童年,離開南京的時候,沒有向任何壹個玩伴說過再見。
高吉
想起高吉,就想起那些水姜花。
在北師藝術科讀書的時候,高吉是我同屆普通科的同學。
我們是在三年級的時候才開始熟識起來的,每天在上晚自習之前,坐在二樓教室走廊的窗前,不知道怎麽有那麽多話可以說,壹面說壹面笑,非要等到老師來幹涉了,才肯乖乖地回到各自的教室裏去做功課。
那個時候,有些同學已經在交男朋友或者女朋友了,然而,在我和高吉之間,卻是壹種很清朗的友情。大概是壹起編過校刊之類的,我們彼此之間有著壹種***事的感覺,談話的內容也是極為海闊天空。
日子過得好快,畢業旅行、畢業考,然後就畢業了。整個七月,我都待在木柵鄉間的家裏,每天都喜歡壹個有在山上亂跑。
有壹天上午,高吉忽然和另外壹個同學來到我家找我。在我家門前,兩個高大的男孩子竟然害羞起來,站在院墻外不敢進來,隔著壹大塊草坪遠遠地向我招呼。
父親那天正好在家裏,坐在客廳落地窗內的他似乎很吃驚,不知該怎樣應付這件對他來說是很意外的事情。對他來說,我似乎還應該是那個傻傻的壹直象個小男孩的“蓉兒”;怎麽冷不提防地就長大了,並且竟然是個有男孩子找上門來的少女了呢?
我想,父親在吃驚之余,似乎有點惱怒了,所以,他沖口而出的反應是:
“不行,不許出去。”
可是,那壹天,剛好德姐也在家,她馬上替我向父親求情了:
“讓蓉蓉去吧,都是她的同學嘛!”
我壹直不知道是因為德姐的求情還是因為父親逐漸冷靜下來的結果,但是在當時,快樂的我是來不及去深究的,在父親點過了頭之後,我就連忙穿上鞋子跑出去和他們會合了。
那是我最後壹次看見高吉。
那天我們三個人跑到指南宮的後山去,山上的溪水邊長滿了水姜花,滿山都充滿著那種香氣。高吉說他要回金門去教書了,我說我也許可以保送上師大,那天天上有很多朵雲,在我們年輕的心胸裏,也有著許多縹緲的憧憬,我們相互祝福,並且約好要常常寫信。
但是,兩個人分別了之後,並沒有交換過任何的訊息,我終於知道了他的訊息是在二十多年之後,在報上看到金門的飛機失事,他在失事的名單裏,據說是要到臺灣來開會,已經是小學校長了。
在報上初初看到他的名字,並沒有會過意來,然後,在剎那之間,我整個人都僵住了。對我來說,壹直還是那樣年輕美好的壹個生命啊!這樣的結局如何能令人置信呢?
“高吉,高吉,”我在心裏不斷地輕輕呼喚著這個名字。在這個時候,那壹年所有的水姜花仿佛都重新開放,在恍惚的芳香裏,我聽任熱淚奔流而下。
我是真正疼惜著我年輕時的壹位好朋友啊!
野生的百合
那天,當我們四個有在那條山道上停下來的時候,原來只是想就近觀察那壹群黑色的飛鳥的,卻沒想到,下了車以後,卻發現在這高高的清涼的山上,竟然四處盛開著野生的百合花!
山很高,很清涼,是黃昏的時刻,濕潤的雲霧在我們身邊遊走,帶著壹種淡淡的芬芳,這所有的壹切竟然完全壹樣!
所有的壹切竟然完全壹樣,而雖然那麽多年已經過去了,為什麽連我心裏的感覺竟然也完全壹樣!
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同行的朋友,這眼前的壹切和我十八歲那年的壹個黃昏有著多少相似之處。壹樣的灰綠色的暮靄、壹樣的濕潤和清涼的雲霧、壹樣的滿山盛開的潔白花朵;誰說時光不能重回?誰說世間充滿著變幻的事物?誰說我不能與曾經錯過的美麗再重新相遇?
我幾乎有點語無倫次了,朋友們大概也感染到我的興奮。陳開始攀下山巖,在深草叢裏為我壹朵壹朵地采擷起來,宋也拿起相機壹張又壹張地拍攝著,我壹面擔心山巖的陡削,壹面又暗暗希望陳能夠多摘幾朵。
陳果然是深知我心的朋友,他給我采了滿滿的壹大把,笑著遞給了我。
當我把百合抱在懷中的時候,真有壹種無法形容的快樂和滿足。
壹生能有幾次,在高高的清涼的山上,懷抱著壹整束又香又白的百合花?
多少年前的事了!也不過就是那麽壹次而已。也是四個人結伴同行,也是同樣的暮色,同樣的開滿了野百合的山巔,同樣的微笑著的朋友把壹整束花朵向我送了過來。
也不過就是那麽壹次而已,卻從來不會忘記。
令人安慰的就是不會忘記。原來那種感覺仍然壹直深藏在心中,對大自然的驚羨與熱愛仍然永遠伴隨著我,這麽多年都已經過去了,經歷過多少滄桑世事,可喜的是那壹顆心卻幸好沒有改變。
更可喜的是,在二十年後能還再重新來印證這壹種心情。因此,在那天,當我接過了那壹束芬芳的百合花的時候,真的覺得這幾乎是我壹生中最奢侈的壹刻了。
而這壹切都要感激我的朋友們。
所以,妳說我愛的是花嗎?我愛的其實是伴隨著花香而來的珍惜與感激的心情。
就象我今天遇見的這位朋友,在他所說的短短壹句話裏,包含著多少動人的哲思呢?
我說的“動人”,就如同幾位真誠的朋友,總是在註意著妳,關懷著妳,在妳快樂的時候欣賞妳,在妳悲傷的時候安慰妳,甚至,在向妳揭露種種人生真相的時候,還特意小心地選擇壹些溫柔如“花香”那樣的句子,來避免現實世界裏的尖銳棱角會刺傷妳;想壹想,這樣寬闊又細密的心思如何能不令人動容?
我實在愛極了這個世界。壹直想不透的是,為什麽這個世界對我總是特別仁慈?為什麽我的朋友都對我特別偏袒與縱容?在我往前走的路上,為什麽總是充塞著壹種淡淡的花香?有時恍惚,有時清晰,卻總是那樣久久地不肯散去?
我有著這麽多這麽好的朋友們陪我壹起走這壹條路,妳說,我怎麽能不希望這壹段路途可以走得更長和更久壹點呢?
也就是因為這樣,我竟然開始憂慮和害怕起來,在我的幸福與喜悅裏,總無法不摻進壹些淡淡的悲傷,就象那隨著雲霧襲來的,若有若無的花香壹樣。
然而,生命也許就是這樣的吧,無論是歡喜或是悲傷、總值得我們認認真真地來走上壹趟。
我想,生命應該就是這樣了。
5.
燈火
在夜霧裏,請妳為我點起這所有的燈火。
1
他曾經在她五歲那年,來過她家。
他們兩家原是世交,然而那次會面的實際情形到底如何,經過了這幾十年,真是怎麽也記不起來了,只是兩人都因而有了壹種朦朧的認定:在她五歲那年,他們就已經見過面了。
在父執輩的筵席上,她偶爾會遇到那樣的場面:父親舉杯向壹位朋友勸酒,那位伯伯堅決不肯喝,父親就會說:
“怎麽?五十年前就認得了的朋友,竟然連壹杯酒的交情都沒有了嗎?”
說也奇怪,原來千推萬辭說是有心臟病有胃病的伯伯忽然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馬上舉杯壹飲而盡,並且容光煥發的在眾人的鼓掌聲中轉過來笑著要父親再來幹壹杯了。
那時候,她的心裏總會有壹種溫熱的感動。五十年!五十年!而且是怎樣流離顛沛的五十年啊!在那樣漫長艱困的歲月之後還能與年輕時的朋友再相見,再來舉杯,這樣的壹杯酒怎能不壹飲而盡呢?
她慢慢能體會出這種心情了。在已經進入中年的此刻,能夠有個象他那樣的朋友坐在面前,聽她壹五壹十的把最近種種苦樂的遭遇都說了出來,實在是壹種幸福。
而無論她說了什麽,他都會默默聆聽,間或插進壹兩句話,剩下的時間,他總是用壹種寬容的眼神瞅著她,唇邊還帶著笑意,好象是在說:
“隨妳怎麽鬧吧,反正,我是從妳五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妳了。”
在那種時刻裏,她不禁要感謝那壹直被她怨恨著的飛馳的時光了。就是因為時光飛馳,她才能在短短的幾十年裏,壹次再次地印證著這種單純的幸福。她喜歡這種感覺,就好象無論在多麽陰沈的天空裏,總有人肯為她留下壹塊非常幹凈又非常透明的蔚藍。
那是只有五歲時的天空才能有的顏色吧,而五歲時所有其他的朋友們呢?
2
他是她的朋友裏最有學問的壹個,因為他知道所有花樹草木的名字。
認得他不過才兩三年,卻很快就熟識得象相交了壹輩子的老朋友那樣。那是因為只要看到壹種不知名的花草,就會讓她想起他來,想他壹定會知道這棵植物的名字。
而他從來都沒讓她失望過。只要她把植物的形狀顏色特征說了出來,在電話那壹端的他立刻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