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挑戰的代價:受人圍攻指責
李清照精妙的詞作,給她贏得了鮮花和掌聲嗎?在她生活的南宋,因為挑戰了傳統,挑戰了男權,李清照屢屢受到男性士大夫的圍攻、指責甚至謾罵。
先看王灼的《碧雞漫誌》是怎麽評價的。王灼是跟李清照同時而稍晚的詞學家,他的《碧雞漫誌》是宋代現存第壹部完整的評論當世詞人詞作的詞話著作。書中說:
易安居士,京東路提刑李格非文叔之女,建康守趙明誠德甫之妻。自少年便有詩名,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人,當推詞采第壹。趙死,再嫁某氏,訟而離之,晚節流蕩無歸。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搢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忌也。
王灼是先揚後抑,先褒後貶。說李清照富有才華,即使是跟男性士大夫相比,也不可多得,在本朝婦人中,更是詞采第壹。這個評價似乎不低。可接著王灼就拿李清照的私生活來說事。趙明誠去世以後,李清照曾短暫地改嫁過張汝舟,因為張汝舟有嚴重的“家暴”行為,李清照無法忍受,不久就萬分痛苦地選擇離開。為此李清照付出了毀滅名譽的代價。李清照改嫁的過程和離婚的原因,不是特別清楚。有壹種意見認為,李清照家藏珍貴文物,張汝舟可能是覬覦這些文物而跟李清照套近乎,騙婚得手後,發現並沒有什麽預期的珍寶,失望之余就對李清照施以暴力,經常欺淩打罵,李清照實在是受不了折磨,就檢舉揭發張汝舟“妄增舉數入官”,後來查實,張汝舟被下獄並遭除名流放。宋代法律規定,兒子告父親、妻子告丈夫,如果罪名成立,兒子或妻子都要跟著坐牢。因此李清照也被投入大牢,因為有人援救,九天後獲釋出獄。這就是王灼說的“再嫁某氏,訟而離之”。宋代人並不認為女性離婚是失節的行為,但妻子告丈夫,卻是當時人無法接受認同的反常事件。李清照告發親夫,等於是自毀名譽。李清照甘冒名譽被毀的風險,背後壹定有萬不得已的隱情,李清照受到的家暴可能非同壹般,她在《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中說到張汝舟有“決欲殺之,遂肆侵淩,日加毆擊”的話,可憐孱弱的李清照,哪裏經受得起張汝舟的暴力折磨,所以她寧可不要名譽也要告倒張汝舟,借此擺脫無法承受的暴虐。王灼說她“晚節流蕩無歸”,帶有明顯的貶義,暗示她不守婦道,不保晚節,到處飄零,最終也沒有個歸宿。對於李清照的詞,王灼更加不滿,說她的詞“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以來士大夫家能文的女子,沒有像她這麽放肆粗俗的!從現存作品看,李清照的詞都非常的精美雅致,壓根就沒有什麽露骨的描寫,也沒見“荒淫之語”。柳永詞公然寫與 *** 調情,歐陽修詞更露骨地寫到男女房事,王灼也沒罵他們“荒淫”,李清照在詞裏寫了思念丈夫,就被罵得狗血噴頭,反映出男性話語霸權和對女性的嚴重歧視。
與王灼同時而稍晚的胡仔,在他的詩話著作《苕溪漁隱叢話》中說:
近時婦人能文詞,如李易安,頗多佳句,小詞雲:“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綠肥紅瘦”,此語甚新。又《九日詞》雲:“簾卷西風,人似黃花瘦。”此語亦婦人所難到也。易安再適張汝舟,未幾反目,有《啟事》與綦叔厚雲:“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傳者無不笑之。
胡仔也承認李清照“能文詞”,“語甚新”,特別強調她女性的身份,言下之意,女人本來不行,能寫這樣的詞就很不簡單了,帶有明顯的男性優越感。評詞就評詞吧,又拿李清照的離婚來說事。李清照所言“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本是傷心後悔的話,胡仔卻拿來取笑,說“傳者無不笑之”,不但沒有同情心,反而有壹種幸災樂禍的心理。
南宋朱彧《萍州可談》曾談到:
本朝婦女之有文者,李易安為首稱。易安名清照,元祐名人李格非之女。詩之典贍,無愧於古之作者,詞尤婉麗,往往出人意表,近未見其比。所著有文集十二卷,《漱玉集》壹卷。然不終晚節,流落以死。天獨厚其才而嗇其遇,惜哉!
朱彧說李清照的詞典雅富麗,跟古人比起來毫不遜色,詞作尤其婉麗,“往往出人意表”,近來很少有人能夠跟她比拼。這評價還是比較高。可話鋒壹轉,又說她晚節不終,就是貶抑了。“流落以死”,是說清照晚年到處流浪,沒有固定住所,沒有好的歸宿。“天獨厚其才而嗇其遇,惜哉”!意思是說老天爺給了她那麽大的才情,怎麽就吝嗇不給她好的遭遇,讓她晚年那樣命苦呢?可惜啊!“惜哉”表面上是同情惋惜,深層裏是說壹個女人本不應該這麽有才,有才,命就不好,似乎暗含譏諷。
南宋著名藏書家晁公武,在他的目錄學著作《郡齋讀書誌》裏說:
皇朝李氏格非之女,先嫁趙誠之,有才藻名。其舅正夫,相徽宗朝。李氏嘗獻詩曰:“炙手可熱心可寒。”然無檢操,後適張汝舟,不終晚節。流落江湖間以卒。
宋代女子沒有自己獨立的身份,李清照早已是大名鼎鼎了,晁公武還是不正面提她的名字,只說是李格非的女兒,嫁了趙明誠。“其舅”,這裏指她的公公;“正夫”,即趙挺之,趙明誠的父親,在徽宗朝做過宰相。趙挺之跟李清照的生父李格非屬於兩個派別,趙挺之屬新黨,李格非屬舊黨,趙挺之當宰相時迫害過舊黨人士,所以李清照寫詩給趙挺之,諷刺他“炙手可熱心可寒”。“然無檢操”,是說李清照品德不好,後來改嫁,不終晚節。不評價她的文學成就,只負面地酷評她的品節。“流落江湖間以卒”,說她最後在江湖上到處流浪漂泊而死,壹點同情心都沒有。態度上很是藐視,完全不像後人那樣崇拜、仰望李清照。
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也是目錄學名著,其中說“《漱玉集》壹卷,易安居士李氏清照撰。元祐名士格非文叔之女,嫁東武趙明誠德甫。晚歲頗失節”。更直接地酷評李清照“失節”,對她詞的好壞只字不提。可見到南宋後期,人們對李清照的評價越來越差。
我讀《明史》,偶然讀到壹則材料,說明代有壹位烈女,小時候很有才華,詩詞寫得好,她的哥哥對他說,妹妹簡直就是李清照、朱淑真再世啊。哥哥的本意是表揚她有才情,沒想到妹妹聽後勃然大怒,說:妳怎麽把我比作宋代的李清照呢,李清照是什麽人?她後來改嫁,是失節的女人!朱淑真更是不守婦道,搞婚外戀。不要以為我們現在崇拜李清照、仰望李清照,古人也壹樣地崇拜。由於時代不同,人們的道德觀念、價值觀念、女性觀念和婚姻觀念不同,所以對同壹人物和事件的看法、評價會很不壹樣。明代以前,李清照受離婚事件的拖累,人格深受鄙視和惡評,這也影響到對她作品的評價和接受。她的作品到明代完全失傳,與人們對她的道德評價也許有關。壹個失節的女人、壹個道德品行受到唾棄的女人,她的作品也會遭到人們的排斥和冷落。大奸臣蔡京的書法是壹流,詩詞也是高手,因為後人憎惡其人,所以也鄙薄他的作品,以至於他的詩詞作品很少流傳。古代作家作品的存佚,有偶然因素,也有必然因素。
到明代中後期,李清照的詞史地位才得到認同。明代大才子楊慎高度評論過李清照,說:
宋人中填詞,李易安亦稱冠絕。使在衣冠,當與秦七、黃九爭雄,不獨雄於閨閣也。其詞名《漱玉集》,尋之未得。《聲聲慢》壹詞,最為婉妙。
楊慎說宋代詞人中,李易安非常傑出,堪稱翹楚,不僅在女詞人中稱雄,即使是在男性詞人中,跟秦觀、黃庭堅有得壹比。明末大學者王世貞把李清照跟李璟李煜父子、晏殊晏幾道父子、柳永、張先、周邦彥、秦觀等大詞人相提並論,推崇為詞的“正宗”:
之詩而詞,非詞也,之詞而詩,非詩也。言其業,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遊、易安,至矣,詞之正宗也。
明代以後,李清照的地位就逐步提高,特別是到了二十世紀,隨著女性社會地位的提升,李清照的文學史地位得到高度認同,今天人們普遍認為她是詞史上最傑出的女詞人。
講這個題目,有兩層用意和思考。第壹是想說明,研究古代作家要回歸歷史現場,盡量了解古代作家的創作生態,也就是“知人論世”。回到李清照生活的時代,我們才知道她作為壹個女性,寫作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需要勇氣。為什麽宋代只有李清照、朱淑真等寥寥幾位女詞人、女詩人受到後人的關註呢?當時能詩能詞的女性應該很多很多,因為受男權專制下女性觀念的影響,寫作和傳播作品被認為是丟人現眼的不光彩的事情,所以大量的作品沒有流傳下來,作品沒有流傳,作者也就湮沒無聞了。第二是想說明,作家的聲譽和影響力是變動不居的。李清照在我們這個時代文學史的地位很高、知名度很高,並不意味著歷史上她同樣受到仰望和崇拜。作家的歷史地位和他作品的影響力是隨時代變化而變化的,我們要用壹種變化的眼光去看待文學史。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