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能還記得徐誌摩的名詩《偶然》中的最後三句:
妳記得也好,
最好妳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效的光亮!
顯然,這三句詩強調的不是“忘卻”,而是“銘記”,自己對偶然邂逅的壹段美好時光難以忘懷,希望對方也記住這段緣情;語氣以退為進,似輕實重,表面上故示豁達,實際上卻隱寓著留戀。這可謂是“拐彎抹角”的表達方式。這是壹種藝術的而非科學的、是間接的而非直接的表達方式。詩人或藝術家總是盡量隱蔽情感和思想,不讓它們站出來“直接”說話,而是讓它們隱寓在詩人為其創造的種種意象和設置的層層矛盾中,拐彎抹角、迂回曲折地“間接”表現出來。在《翡冷翠的壹夜》這首詩裏,我們將看到詩人是怎樣“間接地”而不是“直接地”表現抒情主人公——壹弱女子錯綜復雜、變幻不定的情感思緒的。
詩壹開始就切入抒情主人公的心理活動:“妳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愛人的行期應該是早已決定了的,對這本沒有什麽可疑問的,但這女子心裏並不願意愛人離她而去,也不相信愛人真的忍心離她而去。這樣,外在的既定事實同女子的內心願望形成“錯位”,產生了對不是猝然而至的行期卻感到突然的心理反應。“那我,那我,……”這是壹句未說完的話,它的意思應是“妳走了,那我怎麽辦?”但如果這樣說,就缺乏壹種詩意,也欠缺含蓄,不能揭示這壹弱女子復雜的心理活動。這裏用重復和省略號,很好地傳達出女子喃喃自語、壹時不知如何是好的心理狀態。“妳願意記著我,就記著我,/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有我”這是因留不住愛人而說的“賭氣”話,女子心裏仍在嗔怪愛人,她明知愛人是不可能忘記她的,卻偏這麽說,言外之意自然是要愛人記住她。但不管怎樣,愛人的即將離別在她心裏投下了沈重的陰影,對“殘紅”這壹意象的聯想,反映了她的精神負擔和心理壓力,她對愛人走後自己將獨自面對現實處境而感到焦慮和害怕。她隨即把苦楚的因由轉嫁給愛人:“天呀!妳何苦來,妳何苦來……”愛情讓人幸福,愛情也會讓人苦惱,特別是相愛的人不為社會所理解、不為親朋好友所支持時,更會有苦惱的感受。女子責怪愛人帶給她愛情的苦惱。對愛的表現,詩從開頭到這裏,切入的是愛的“反題”,它不是正面表現愛,而是從愛人的即將遠離在女子心中引起的難過、嗔怒、責怪等情緒反應,反襯出愛人在她生活中的重要以及她對愛人的摯愛和依戀。有了這層鋪墊後,詩便從“反題”轉入“正題”的表現,指出這愛是壹種刻骨銘心的愛:“我可忘不了妳,那壹天妳來,/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妳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妳教給我什麽是生命,什麽是愛,/妳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沒有妳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愛情因溶進了生命、溶進了人的自然情感、溶進了智性和靈性而閃耀著其獨特的光彩。這種愛是讓人難以忘懷的。能夠擁有這種愛是值得自豪、叫人羨慕的。女子的苦惱與自憐被她所擁有的愛的幸福和愛的自豪湮沒了,她再壹次沈浸在烈火般的愛情體驗中:“這陣子我的靈魂就象是火磚上的/熟鐵,在愛的槌子下,砸,砸,火花/四散的飛灑……”寫列這,詩人沒有讓愛的昂奮、情感的高潮繼續持續下去,而是筆鋒壹轉,描繪了壹幅非常優美的、令人陶醉的“死”的幻象。生與死是具有強烈對照意味的範疇,生意味著“動”,意味著生命;死則意味著“靜”,意味著生命的結束。但生的含義和死的含義並不是固定不變的,在壹定的價值坐標上,沒有意義的生不如有意義的死,沒有愛情的生不如為愛情而死,正如這女子所說,在愛中心的死強如五百次的投生。為愛而死,這“死”,實際上是另壹層次的“生”,愛情因死而獲得自由、獲得永恒。詩人讓抒情主人公從對愛情的幸福體驗中轉入對死的向往,這似乎來得有點突兀,其實並不矛盾,正是對愛情有著深刻的體驗,才萌生了要實現愛情自由和愛情幸福的美好願望,而這種願望既然在現實世界中不能實現,也只能通過死來實現了。然而,如果詩就以弱女子為愛而死、進入到天堂或地獄的冥冥之界中而結束,這在藝術表現上並不能充分展開抒情主人公豐富復雜的內心情感,抒情主人公的精神境界也不能真正得以升華。實際上,詩人為抒情主人公設置了另壹層矛盾。這矛盾來自現實世界與非現實世界(天堂或地獄)並不存在著本質的區別。也許天堂壹如人們想象的是個幸福的世界,那麽地獄呢?“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在現實世界裏,這弱女子有如“殘紅”般“叫人踩,變泥”不被人憐惜反遭摧殘的命運,進了地獄,她也“難保不再遭風暴,不叫雨打”,“那不是求解脫反投進了泥坑”。這就不能不感嘆“活著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的生存處境了。這種矛盾痛苦只有愛才能夠撫平。這個弱女子可以舍棄現實世界,可以舍棄天堂或地獄,但不能沒有愛——人間至真至美的愛情。有的人把生存的精神力量、精神支柱寄托在壹個虛幻的世界裏,比如天堂;或寄托給壹個虛幻的偶像,比如上帝。但徐誌摩筆下的這個弱女子既不把希望寄托在天堂,也不寄托給上帝;如果她心中也有天堂或上帝的話,那麽這天堂是有著至真至美的愛的天堂,愛人便是是的上帝。“——妳在,就是我的信心”,“愛,除了在妳的心裏,我再沒有命”,“愛,妳永遠是我頭頂的壹顆明星”——愛,愛人,是她生活的壹切;愛,成為她人生的信仰。因此,即使她不幸死了,也不是飛到天堂或下到地獄,而是要變壹個螢火,“在這園裏,挨著草根,暗沈沈的飛”,從“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只因天上有她的愛人——那顆不變的明星。“但願妳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壹點……”抒情主人公錯綜復雜的情感思緒、愛怨交織的心理矛盾,終於在愛的執著與愛的信仰中得到了舒緩和統壹,並萌發出美好的願望,閃爍著愛情浪漫而又動人的光彩。徐誌摩的這篇《翡冷翠的壹夜》是摹擬壹個弱女子的口吻寫成的,他用細膩的筆調,寫出依戀、哀怨、感激、自憐、幸福、痛苦、無奈、溫柔、摯愛、執著等種種情致,層層婉轉,層層遞深,真實而感人地傳達出壹弱女子在同愛人別離前夕復雜變幻的情感思緒。抒情主人公這種復雜的思緒,也正是詩人當時真實心境的反映。寫作這首詩時,詩人正身處異國他鄉(意大利佛羅倫薩),客居異地的孤寂、對遠方戀人的思念、愛情不為社會所容的痛苦等等,形成他抑郁的情懷,這種抑郁的情懷同他壹貫的人生追求和人生信仰結合起來,便構成了這首詩獨特的意蘊。這首詩不象徐誌摩的許多抒情短詩那樣,以高度的藝術凝聚力和藝術表現力顯示其魅力;它是以細膩的筆調,對壹種復雜情感思緒的鋪敘,對壹種自由流動的心理活動的鋪展,有許多細致的細節描繪,這在藝術表現上也許會顯得比較錯雜淩亂、紛繁來碎,然而這正吻合了抒情主人公復雜變幻的思緒。
在語言上,這首詩通篇用壹種平白的、近乎喃喃自語的口語寫成。口語表達不僅親切真實如在目前,它比書面語更適宜表現“獨語”;當壹個人獨自抒遣情懷、傾訴情感時,用口語表達方式(說話間的重復、停頓、省略、感嘆等等)更適宜表現內心情感的變化和自由變幻的心理活動。口語表達自然、生動、貼切、靈活多變,是這首詩的成功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