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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行色:壹朝別離,便在彼此的世界中缺席|周末讀詩

夜裏下過雨,早晨大路有些泥濘,全家依次順著水渠沿走。

父親走在最前面,背著鼓鼓的大帆布包。三天前就收拾好行李,第壹次出遠門的我,連毛巾香皂都帶了。我跟著父親,跟著沈甸甸的行李,母親和弟弟妹妹走在後面。

下午的火車,壹早就出門了,我們走得很慢。兩邊的玉米地彌散熟悉的香氣,玉米就快要收成。去上大學,興奮歸興奮;告別故鄉,傷心真傷心。

快到縣城時,大路轉了個彎,村莊再也看不見。在西關路口,父親和我搭上去火車站的 汽車 ,蒙塵的車窗外,母親變成模糊的影子,很快只剩壹小點,從我的視線裏消失。

感覺不是火車在前行,而是我在面朝故鄉如箭倒射出去。天黑以前,群山取代了平原,莽莽蒼蒼,美麗而駭異。火車呼嘯,穿過壹個又壹個隧道,載著我奔往沒有歸程的遠方。

撰文 | 三書

01

傷行色,明朝便是關山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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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自謠》

(五代)馮延巳

寒山碧,

江上何人吹玉笛?

扁舟遠送瀟湘客,

蘆花千裏霜月白。

傷行色,

明朝便是關山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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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興”是物在詩人心中喚起某種感覺,那麽對於讀者,這種喚起同樣存在。只不過讀者的感覺,不壹定是被同樣的物,而可能是被詩中任何壹個詞喚起。那個詞可以很關鍵,也可以毫不起眼,取決於個人與語言和世界的三維關系,這是詩與讀者之間不可窮盡的秘密。

這首《歸自謠》,觸動我的詞很多,比如寒山、江上、玉笛、扁舟、蘆花、霜月,幾乎所有詞都像珍寶,散發出自身的氣質和美感,但其中最能喚起我個人 情感 的詞還是“行色”。

什麽是行色?開頭所敘的壹段回憶便是。那天早晨全家如何送我,父親如何背著那包行李,其實還有如何走出家門,如何等車搭車,如何在路口買蘋果……臨行之際之前之後,但凡觸發離情別緒的物色,都叫“行色”。對於壹個傷別離的人,行色幾乎就是臨行所見的壹切。

在這首詞裏,每樣事物都折射出行色,傳遞出離別的涼意。“寒山碧”,已是秋天,山雖碧,卻透著寒意。太白詞《菩薩蠻》有“寒山壹帶傷心碧”,由於天寒,山的碧色叫離人傷心,或曰碧色就是傷心。就像我若愛妳,妳穿在身上的白襯衣,也是壹片傷心白。

詩人馮延巳沒有說出“傷心”二字,傷心隱含在與太白詞的互文中,且由下句的笛聲吹送出來。“江上何人吹玉笛”,吹笛人無意,聽笛者有心。笛聲悠曼,又有月亮,許多傷別的話,玉笛都替他說了。也或者說,玉笛吹出多少離愁,船還沒走,已叫人相思。

“扁舟遠送瀟湘客”,客就要遠行,壹葉扁舟,蕩於茫茫江上。壹個人獨自漂泊在天地間,已覺渺小孤危,況是“瀟湘客”,壹個被世界放逐的失意者。江渚水湄,蘆花千裏,與霜月相映,上下壹白。“蘆花千裏霜月白”,淒清孤寂,都是惜別的意思。

寒山,江水,玉笛,蘆花,霜月,關山,皆可見“行色”,皆令人心傷。所有這些物色,這些情狀,最可傷懷的是,過了今夜,“明朝便是關山隔”。關山阻隔的不僅是地理距離,更暗含彼此世界的巨大缺席,正如杜甫的詩句“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仇英《潯陽送客圖》(局部)

02

壹水之隔成兩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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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江送別二首》

(唐)王勃

早是他鄉值早秋,江亭明月帶江流。

已覺逝川傷別念,復看津樹隱離舟。

歸舟歸騎儼成行,江南江北互相望。

誰謂波瀾才壹水,已覺山川是兩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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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直至不久以前,壹座山、壹條河,都是真實的阻隔,山那邊、河對岸就是遠方。兩個村子隔河而居,炊煙或可望見,雞犬或可相聞,而民至老死或不相往來。即使偶有往來,也多以南北自居,不適於彼此鄉音的乖異,譏笑或暗羨對方的風俗人情。

王勃《秋江送別》第二首寫的就是壹水之隔的遙遠感。送別在江邊,“歸舟歸騎儼成行”,場面越是隆重,越是增加愁情。歸舟渡江去對岸,歸騎是來相送的,同樣是歸,歸的方向卻相反。

歸舟往江南,歸騎返江北。“江北江南互相望”,江北江南,隔著壹江水,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相思而相望。歸舟歸騎,江南江北,在韻律和修辭上制造出回環交錯的效果,從而發現事物和經驗的潛在秩序。

我們常說的“壹衣帶水”,意即不過是衣帶那麽壹縷水,不足以成為阻隔。王勃在此反駁,“誰謂波瀾才壹水,已覺山川是兩鄉”,壹水就能把彼此隔成兩鄉。

壹條河也許並不寬,也有舟楫橋梁可通,然而身在此岸,望著彼岸便有些渺遠。當妳在岸上送別,友人乘船離去,或是妳在舟中,壹旦離岸,妳們之間不僅隔水,而且隔風,更隔著不壹樣的時空。

王勃的才情多發於此種幽微處。《秋江送別》二首形式類似,第壹首的前兩句也以交錯回環的修辭,布置事物之間的隱秘關系,但體察更多的是如上所說的行色。“早是他鄉值早秋”,他鄉已足感傷,更值早秋,更添離情。“江亭明月帶江流”,江水的流動在夜晚是看不見的,月光照在水面上,水波映月光而顫動,就像月光帶著江水在流。明月本來遍在,此時江邊送別,明月也隨水流而去,似乎連明月也分崩離析了。

後二句更傷行色。“已覺逝川傷別念”,流水就要把妳帶走,這不為任何人停留的逝者如斯。逝川已叫人傷別,“復看津樹隱離舟”,又瞥見妳的船,隱在渡口的樹後面。

詩人的心靈就像壹個磁場,直接吸住感知到的事物,它們因而直接進入 情感 和語言的回響。時代雖然變了,送別的場所變了,但人的心靈沒變,至少本心不會變,當我們在送別之際,不安地看時間,瞥見對方的行李,聽到火車鳴笛,也都與王勃此詩同壹心情。

明 文伯仁《潯陽送客圖》

03

當片帆消失於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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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唐)李白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揚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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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此詩被明代陳繼儒譽為“送別詩之祖”。這首詩當然不是最早的送別詩,眉公的意思應該是說最好的吧。此詩聲望之高,因其麗辭,因其情意,亦因太白與浩然的名氣。

唐代詩人之間交往頗多。詩人與詩人的親疏方式,與二人的年齡個性才情都有很大關系,他人最好不要妄加評議。對於李白,孟浩然無論寫詩還是做人,都是壹位令他仰慕的前輩。《贈孟浩然》詩曰:“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推崇備至,言過其實,每個字都是從李白心中滿溢出來的。

此次送別在黃鶴樓,浩然將之廣陵,詩從辭別後說起。“煙花三月下揚州”,千古麗句,寫出孟夫子飄逸的形象,亦有揖清芬之意。陽春煙景,飛絮迷蒙,時光輕盈如夢,故人要去的地方又叫揚州,此情此景倒影在文字中,編織出壹個美麗的夢中夢。

詩歌語言寫物之辭,即在《詩經》中被稱為“興”的句子,並非只是人情的陪襯,而是同時為了發表正意。周作人先生認為物辭首先寫物之美,那是心與物之間的自由想象,比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花”,並不因為與女子出嫁有關而喪失自身獨立的意義,恰恰因為桃花的美,而讓我們在那麽多寫女子出嫁的詩中愛上了這首。

唐詩仍有真正的“興”,仍能聽見心靈與萬物的原始***鳴, 情感 與想象的自由回響。太白詩中的物辭尤美,純粹出乎直覺,像“煙花三月下揚州”這樣的句子,更是壹片神行。

“孤帆遠影碧空盡”,太白佇立在黃鶴樓上,目送浩然揚帆而遠,直至目力已極,帆影滅於空際,猶悵望依依,不忍離去。而此時“唯見長江天際流”,壹個人就那樣消失了,好像從地球上掉了下去,比下揚州更覺茫遠。尤其那時候的人不知道地球是圓的,遙望孤帆於天際不見,視覺和心理上會受到很大的沖擊。

地球是圓的,即便這在今天已是常識,而當妳站在樓上,看船在水上劃行,水在地上流動,船和水和妳和整個世界,全都被吸在壹個球體表面,而這個球壹邊旋轉壹邊飛行,想想這壹切多麽不可思議!太白若知道這些,不知又將寫出什麽樣的詩。

陸遊在《入蜀記》中提到太白送孟浩然此詩,那是他於1169年8月20日過黃鶴樓時寫下的日記。不知是他記錯了,還是別有版本,書中所引後兩句為“孤帆遠映碧山盡,唯見長江天際流”。他認為這才是可信的版本,並解釋稱“蓋帆檣映遠,山尤可觀,非江行久不能知也”。相信陸遊此話不假,然終不如“孤帆遠影碧空盡”更為悠渺,換成遠映和碧山,反倒點金成鐵了。

深情而不言情,但寫別時之物象有感於心者,便是最好的抒情。太白對浩然的仰慕和掛念,如江水滔滔奔流不息;浩然留下的空曠和寂寞,如碧空天際亙古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