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題解《詠懷古跡五首》是壹組七言律詩,作於大歷元年(766),是杜甫在夔州和自夔州赴江陵途中陸續寫成.此為第三首,是杜甫離開夔州東下、途經荊州府歸州(今湖北秭歸)東北四十裏的昭君村時所作.
有人認為,“詠懷”、“古跡”本是兩題,後人誤合為壹,如果並讀,則不成話;有人則認為,借古跡以詠懷,詠古即詠懷,壹題而兼有二義.從詩的內容主旨說,這兩種看法都有道理,但就語義而言,將“詠懷古跡”解釋為“歌詠懷抱、古跡”,“詠”字下有兩個賓語,壹為“懷”,壹為“古跡”,讀起來很別扭.而將“詠懷古跡”直接解釋為借古跡以詠懷”,用以解釋詩的內容主旨是確切的,但用以解釋題目含義,則不免牽強.實際上,“詠懷古跡”就是“懷古”,“詠懷”二字都是動詞,意為歌詠懷念,題目之義就是歌詠和懷念古跡.
句解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三峽之中,成千上萬的山巒山谷,相依相連,壹齊奔向荊門.就在那壹帶,還保留著生長明妃的山村.首聯點出昭君村所在位置和環境.“荊門”,指荊門山,在今湖北宜都西北,長江南岸,荊門以西多山嶺.今湖北秭歸有昭君村,在與巫峽相連的荊門山裏,傳說是昭君出生的地方.“明妃”,即王昭君,名嬙,字昭君,湖北秭歸人,漢元帝時宮女.竟寧元年(公元前33),昭君被遣,嫁給匈奴呼韓邪單於,後死於匈奴.晉時因避司馬昭諱,改稱明君,也稱明妃.交待地點,本來是很平常的起頭,卻寫得極有氣勢.壹個“赴”字突現了三峽和荊門那種山連嶺接、雄奇生動的走向和動勢,所以《唐宋詩醇》評為“破空而來,勢如天驥下阪,明珠走盤”.讀者的視線壹下子被吸引到荊門這個點上,進而定格在昭君村.昭君雖為女流,但她身行萬裏,心與故國同在,芳名萬古長傳.其人其事,有壹種悲壯的色彩,仿佛正如她生長的地方那樣,氣象不凡.所以在詩人筆下,這畫面的底色,不是陰柔的秀麗,而是陽剛的偉岸.
壹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當年王昭君孤獨地離開漢宮,遠嫁到北方大漠之地,就再沒回來;最後身死異域,只留下青色的墳墓,籠罩在昏黃風沙中.頷聯營造出悲涼蕭瑟的氛圍,與前兩句形成生地和死地的鮮明對照,概括了昭君壹生的遭遇.《後漢書·南匈奴傳》載,呼韓邪單於死,昭君曾上書求歸,成帝令從胡俗,不許,昭君終死於匈奴.“壹去”是悲之始,“獨留”是悲之結.“壹”,這裏是獨自壹人的意思.“連”,指連姻,即“嫁”.“紫臺”,即紫宮,帝王所居之處.“青冢”,指王昭君墓,在今內蒙古自治區呼和浩特市南二十裏.傳說當地多生白草,獨王昭君墓地多生青草,故稱“青冢”.“向”,這裏是“在”的意思.“黃昏”,當作“昏黃”,這裏指昏黃的風沙.壹是為了與上句的“朔漠”對仗,二是為了協韻,所以倒裝,就像宋代林逋《山園小梅》中的名句:“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壹樣.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單憑畫圖約略看識,怎能辨出青春美貌的容顏呢?昭君身死匈奴不得歸,能夠帶著環佩在月夜歸來的,恐怕只有她的幽魂.《西京雜記》載:漢元帝因宮女太多,不得常見,就讓畫工為宮女畫像,便於隨其臨幸.宮女們爭相賄賂畫工,而昭君自恃貌美,不肯行賄,畫工就故意把她畫得很醜.後元帝實行和親政策,匈奴入朝,求美人,元帝憑畫像派昭君去匈奴,等到臨行時,才發現她青春貌美,閑雅大方.元帝追悔莫及,命令將畫工處以死刑.
這兩句從昭君命運的轉折點說起,寫她生前不遇的原因,並將生前的青春美貌和死後的月下幽魂相對照,文字對仗工巧,又蘊含著無窮感慨:生前已經錯過知遇的機會,死後魂魄歸來也是枉然!同時,詩人在對昭君埋沒宮中,葬身塞外,壹生孤苦獨幽的際遇深表同情之時,也借以抒發自己懷才不遇的感慨.“省識”,猶略識,即未仔細辨認. “環佩”,古時女性的裝飾物,這裏代指昭君.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千載以來,琵琶彈出的都是胡地之音;昭君雖死,其怨難平,琵琶曲中傾訴的分明是她的滿腔怨恨.“琵琶”,本西域胡人樂器,漢劉熙的《釋名》說:“琵琶,本出於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卻曰琶.” 故詩人稱其樂曲為“胡語”.傳說漢武帝嫁公主(實為江都王女)於西域烏孫王,公主悲傷,胡人乃於馬上彈琵琶以娛之.後人把這些與昭君的故事攙合起來,寫出《昭君怨》等琴曲,於是,就有王昭君慣彈琵琶的說法.
尾聯正面寫昭君的怨恨.昭君之怨,主要是壹個遠嫁女子永遠懷念故土的怨恨憂思.杜甫當時身處異地、遠離故鄉的處境和昭君相似,從詩題《詠懷古跡》可知,詩人在寫昭君的怨恨之情時,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情的.
評解《唐宋詩醇》評價這首詩說:“詠明妃者,此為第壹.”清代唐汝詢《匯編唐詩十集》中說:“此篇溫雅深邃,杜集中之最佳者”.清代沈德潛《唐詩別裁集》也說:“詠昭君詩,此為絕唱.”《網師園唐詩箋》幫腔說:“奔騰而來,悲壯渾成,安得不推絕唱?”確實如此.
這首詩由寫昭君村開始,進而寫昭君的身世遭遇,最後突出昭君的怨恨.表面看來,好像是詠昭君而非詠懷,實際上還是詠古跡以感己懷.在抒寫昭君的怨情中,寄寓自己的身世之慨.杜甫壹生,濟世之誌甚高,但終其身,也未得壹展抱負.肅宗朝雖任職京師,也只不過是壹左拾遺.就這,還因憂國惜才,疏救房琯,而觸怒肅宗,差點獲刑.雖然獲救,卻終被疏遠,終於郁郁辭官,漂泊西南.而昭君也是因漢元帝昏庸,不辨美醜而遠嫁異鄉,流離而不得歸,身死而遺長恨.二人的遭遇、經歷、處境,不無相似之處.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二所謂“悵望千秋壹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唐宋詩舉要》所謂“此自喻其寂寥千載之感也”,正是詩中所要傳遞的.昭君未能見知於君王,詩中對她深寄同情,也有怨君之意.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壹個遠嫁異域的女子,永遠懷念故土的怨思,這是千百年世代積累的更為普遍的更為深厚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