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其昌:古北口的楊業祠
古北口在北京密雲縣北面,是長城的壹道關口。山坡上有壹座廟,是為紀念宋朝名將楊業修建的,被稱為楊業祠。廟雖不大,十來間房屋,卻是遠近聞名,由來已久。解放後還進行過壹次修繕。鄧拓同誌在《燕山夜話》中也曾經介紹過。遺憾的是,十年動亂中它又遭到破壞。楊業祠不僅是北京地區的壹處重要古跡,而且在宋、遼關系史上也是壹處實物見證。 楊業就是傳說中的楊令公。《宋史》卷272本傳載:「 ”業老於邊事,……契丹入雁門,業領麾下數千騎,自西陘而出,由小徑至雁門北口,南向北擊之,契丹大敗。”楊業本名楊繼業,字重貴,原是北漢大將,後歸於宋朝,賜名楊業。他「 ”屢立戰功,所向克捷”,所以人稱「 ”楊無敵”。不過,楊業卻不是死在古北口,而是在山西雁門陳家谷被擒後絕食而死的。 宋、遼的陳家谷之戰,楊業是在兵力、地勢與戰機完全不利的情況下進行的,主帥王侁、潘美彼此爭功,拒不救援,致使楊業「 ”身被數十創,士卒殆盡,業猶手刃數十人,馬重創不能進,為契丹所擒,不食三日死”。同死的還有他的兒子楊廷玉。看來楊業作戰確是英勇,死難也是壯烈的。根據《遼史·聖宗紀》與《宋史·太宗紀》的記載,楊業是在遼統和四年(宋雍熙三年、986年)死的。大約死後不久,這座紀念楊業的祠便建立起來了。 宋、遼對峙時期,宋都開封,遼都上京臨潢(在今遼寧昭烏達盟境內),北京地區屬遼國,今天的北京,當時叫南京,是遼國陪都之壹。那時的古北口,不但是遼國兩京間的交通要道,也是宋、遼交聘使者往還必由之路。1055年(宋至和二年,遼清寧元年)宋人劉敞,出使遼國,就曾至過這裏,他見到了楊業祠,還留下了詩句。他的《公是集》卷28有「 ”楊無敵廟”壹首,詩雲: 西流不返日滔滔,隴上猶歌七尺刀。 慟哭應知賈誼意,世人生死兩鴻毛。 題下自註說,廟「 ”在古北口,其下水西流”。古北口地勢很高,兩山環抱,關口下水向南流西轉,形成壹個小彎曲,今天還是這樣。作者劉敞字原父,《宋史》卷319有傳。他博學多才,長於博物考古,是著名文人。就詩文講,他目睹流水西逝,寓意楊業的遇難,寄以敬仰哀悼之忱,寓情於景,壹語雙關,意境也還是不錯的,就事實講,它說明了楊業祠的存在,還給我們留下來壹點地貌特征的紀錄。……劉敞經過這裏,目睹楊業祠,觸景生情,想起前輩的忠烈,慟哭長嘆,有感而發:世事忠奸,死有泰山之別,自然感慨系之。劉敞成詩之時,上距楊業之死,才僅僅六十九年。 1079年(宋熙寧十年、遼大康三年)宋人蘇頌奉命使遼,賀契丹主生辰,他也到過古北口,有《和仲選過古北口楊無敵廟》(《蘇魏公文集》卷13)詩壹首: 漢家飛將領熊羆,死戰燕山護我師。 威信仇方名不滅,至今遺俗奉遺祠。 蘇頌字子容,也是宋朝著名文人,《宋史》有傳。他看到楊業祠,上距劉敞使遼時又是二十多年,楊業祠仍舊完好。 詩中有「 ”漢家飛將”之句,這指的當是漢代飛將軍李廣。李廣抗擊匈奴,進行戰鬥數十次,屢立戰功,但受到皇室姻親衛青的牽制,引刀自殺,《史記》李將軍傳有記。李廣之死,責在衛青,這裏顯然是有意影射朝中的姻親奸臣主帥潘美與王侁,在***同對敵時按兵不發,楊業之死,責在潘美與王侁。 詩中又有「 ”死戰燕山護我師”之句。燕山當指當時的幽州即今北京。從詩意看,楊業似曾參與了宋遼的高梁河之戰。宋太平四年,遼乾亨元年,即公元979年,五月,宋軍下太原,滅北漢,七月即乘勝北攻幽州,即今北京,與遼軍戰於高梁河(今北京西直門外),遼軍壹度敗退,後又合軍數萬黑夜持炬沖入宋營,宋軍大敗,宋太宗身中數箭,乘驢車南逃。楊業本是北漢名將,從時間來看,先降宋,又隨軍攻遼,是可能的。楊業素負忠勇之名,在高梁河戰役中護軍保駕也屬順理成章,與燕山護師之句倒相契合。蘇詩上距高梁河戰役為時不遠,所記也當是實錄,可信,亦可補史。 1089年(宋元佑四年、遼大安五年)宋人蘇轍,作為宋國賀遼主生辰使又壹次經過古北口,他也瞻顧了楊業祠,他的《欒城集》卷十六有「 ”古北口楊無敵廟”詩雲: 行祠寂寞寄關門,野草猶知碧血痕。 壹敗可憐非戰罪,太剛嗟獨畏人言。 馳驅本為中原用,嘗享能令異城尊。 我欲比君周子隱,誅彤聊是慰忠魂。 蘇轍字子由,《宋史》卷339也有傳,他是蘇東坡的弟弟,弟兄二人,加上乃父蘇洵,都以詩文著稱,號稱「 ”三蘇”。他到楊業祠悼念,又壹次表達了對這位英洵的崇敬之情,同時也惋惜他的不幸遭遇。 蘇轍詩中有句「 ”我欲比君周子隱,誅彤聊是慰忠魂。”周子隱,即西晉的周處,處字子隱,這是以楊業比擬周處。周早年喪父,少年失教,曾得到名士陸機、陸雲的指教,多有悔改。戲劇有《除三害》壹出,講到了周的悔過壹事。周處曾為禦史中丞,主察舉,梁王司馬彤犯法,被他糾舉,心有懷恨。公元296年,氏族首領齊萬年反晉,司馬彤聯合朝臣極力唆使周處帶兵打齊。齊兵七萬,周兵五千,自知必死無疑。本可以母病為由拒命,最後還是受命出征,結果寡不敵眾,後援不繼,力戰而死。周處是被西王司馬彤迫害致死的,顯然,所謂「 ”誅彤”即「 ”誅潘”,乃是直斥奸臣潘美陷楊業致死,只有誅去潘美才足以慰忠魂。 潘美不僅是朝中權臣,又是皇帝姻親,他的次女女於雍熙二年(985)嫁給宋太宗的三皇子韓王元侃,即後來的宋真宗,真宗於997年即位,時潘氏已故,是追封為皇後的。潘是皇親,權傾當朝,為人痛恨,又多不敢直言。 蘇轍到古北口,是在劉敞之後三十四年,三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並沒有剝蝕掉祠廟的光輝,它還屹立在山坡上,享受著「 ”異域尊”,受到各族人民的尊敬。 從史籍看,凡是路過古北口拜謁楊業祠的宋人題詩,幾乎都是眾口壹辭,無論是比興或直陳,又無不贊頌楊業的忠勇與潘美的奸佞。歷史上的楊業,雖不知書,卻是壹生戎馬,治軍甚嚴。常與軍士壹起操練,***同甘苦,所以將士樂於用命,所向無敵。死後,宋太宗曾下詔盛稱楊業「 ”誠堅金石,氣激風雲”。賜其家帛千匹,粟千石,追贈為太尉。按當時的恩蔭制度,楊業之子延朗,即戲文中常提到的楊六郎,自供奉升為崇儀副使,對諸子也有升賞。詔書中又說「 ”群帥敗約,援兵不前,獨以孤軍,有死不回”。這就說明***同作戰時,潘美等人的掣肘拒援。而對皇親潘美檢校太師的虛銜降三級為太保,實職如故,次年又復為太師。主帥王侁革職流配。 楊業的壹門忠勇,受到當時人民的懷念,也受到後來人民的普遍愛戴。正因為這樣,有關「 ”楊家將”的小說也就經久流傳,戲曲也久演不衰。 應該說明,楊業的死地雁門陳家谷,絕不是古北口,兩地相距數百裏。古北口當時屬遼國,不屬宋朝,而宋將楊業為抗遼而死,在遼國境內倒建立起楊業的祠廟來,豈不是怪事壹樁?其實,怪事也不怪,理由很簡單:當地人民敬仰他。包括 *** 、契丹人,深深地仰慕他的英雄事跡,所以冒死也要建祠紀念,如此而已。戰爭究竟是統治階級上層發動的,而各族人民對於英雄事跡的景慕之情,卻是壹致的。可是,這壹理由卻常常不為後所理解,倒也更奇怪了。 清朝建立之後,著名學者顧炎武,不滿異族統治,「 ”記政事,察民隱”,還實地調查了壹些關隘城池,想為恢復明朝作些實際準備。他到過古北口,也見到楊業祠,他的《昌平山水記》說,楊業與契丹作戰的陳家谷不是古北口,「 ”祠於斯者誤矣”。他的考證陳家谷不是古北口,無疑是正確的,但對古北口建立楊業祠卻是很不理解。他絕沒想到,英雄人物是會受到普遍尊敬的,絕不受民族、地或所限制,那又管它什麽陳家谷、古北口! 不僅古北口有楊業祠,《豐潤縣誌》載,縣西還有個「 ”令公村”,傳說是楊業屯兵拒遼而得名,老令公沒有過古北口,更沒有到過豐潤縣,這就更為顧炎武所不能理解了。 原文載《史苑》第1輯,1982年12月 作者簡介:趙其昌(1926-2010),河北安國縣人,首都博物館研究館員,獲國務院特殊貢獻專家津 貼。1953年北京大學歷史學系考古學專業畢業後分配到北京市文教委員會文物調查研究組,後轉入首都博物館,長期從事北京地區考古學、歷史學方面的研究。1956年參加明代定陵的發掘工作,擔任考古發掘隊隊長。1985年-1988年任首都博物館館長。1988年退休,後兼任首都博物館專家委員會主任。主要著作有《京華集》、《明實錄北京史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