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帽遮顏過鬧市,優漏船載灑泛中流③。
橫眉冷對千夫指,優俯首甘為孺子牛④。
躲進小樓成壹統⑤,管他冬夏與春秋⑥。
註釋:
① 《魯迅日記》1932年10月12日: “午後為柳亞子書壹條幅,雲: ‘運交華蓋欲何求……。達夫賞飯,閑人打油,偷得半聯,淒成壹律以請’雲雲。”按,十月五日郁達夫在聚豐園宴請其兄郁華,請魯迅作陪。閑人,(《三閑集·序言》裏說:“我將編《中國小說史略》時所集的材料,印為《小說舊聞鈔》,以省青年的檢查之力,而成仿吾以無產階級之名,指為‘有閑’。而且‘有閑’還至於有三個……”,所以把雜文集名為《三閑集》,又自稱“閑人”。打油是自己謙稱是打油詩。偷得半聯,有三種說法:壹、郭沫若同誌認為即借用錢季重的“飯飽甘為孺子牛”,不是半聯而是半句,見註④。二、借用南社詩人完姚鹓雛(錫鉤)的詩句“舊帽遮顏過鬧市。”三、熊融同誌提供,那天魯迅赴宴,郁達夫開玩笑道:“妳這些天來辛苦了吧?”魯迅用上壹天想到的“橫眉”壹聯回答他。達夫打趣道: “看來妳的‘華蓋運’還是 漢有脫?”魯迅說:“噯,給妳這樣壹說,我又得了半聯,可以湊成壹首小詩了。”所謂偷得半聯就指第壹句(《<偷得半聯>別解》, 《人民日報》1962年2月22日)。按,壹說是借半句而非半聯;二說,檢《南社詩集》沒有找到這句詩;三說較合。日記所載詩中“破”作“舊”, “漏”作“破”。後來魯迅為日本杉本勇乘寫扇面時也曾與這首詩,詩中‘對”作“看”。
② 華蓋:魯迅《華蓋集·題記》:“我平生沒有學過算命,不過聽老年人說,人是有時要交‘華蓋運’的。……這運,在和尚是好運:頂有華蓋,自然是成佛作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華蓋在上,就要給罩住了,只好碰釘子。”華蓋,象花那樣蓋在頭上的雲氣。《古今註》:“華蓋,黃帝所作也;與蚩尤戰於涿鹿之野,常有五色雲氣,金枝玉葉,止於帝上,有花葩之象,故因而作華蓋也。”這是指黃帝仿雲氣作的車蓋。
③ 漏船句:《吳子·治兵》;“如坐漏船之中。”《晉書·畢卓傳》中畢卓說:“得酒滿數百斛船,……拍浮酒船中,便足了壹生矣。”
④ 孺子牛:郭沫若同誌在《孺子牛的質變》裏,提到洪亮吉《北江詩話》卷壹引錢季重作的柱帖:“酒酣或化莊生蝶,飯飽甘為孺子牛。”指出“但這壹典故,壹落到魯迅的手裏,卻完全變了質。在這裏,真正是腐朽出神奇了。”(1962年1月16日《人民日報》)《左傳·哀公六年》:“鮑子曰:‘汝忘君之為孺子牛而折其齒乎?’”齊景公愛他的孩子,自己裝作牛,口裏銜著繩子,讓孩子騎著。孩子跌倒,扯掉了他的牙齒。
⑤ 成壹統:這是說,我躲進小樓,有個壹統的小天下。
⑥ 管他冬夏與春秋:即不管外面的氣候有怎樣變化。魯迅在白色恐怖下經常遭受壓迫,所以比做交華蓋運,
比做“未敢翻身已碰頭”。為了避免反動派的追蹤迫害,在過鬧市時,用破帽遮住了容顏。就是這樣,處境還是非常危險,象漏水的船載著酒在水流中浮著,壹不小心就會沈沒。處在這樣危險的環境裏,魯迅采取的卻是決不妥協的堅強的戰鬥態度。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裏說:“魯迅的兩句詩,‘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應該成為我們的座右銘。‘千夫’在這裏就是說敵人,對於,無論什麽兇惡的敵人我們決不屈服。‘孺子’在這裏就是說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壹切***產黨員,壹切革命家,壹切革命的文藝工作者,都應該學魯迅的榜樣,做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的‘牛’,鞠躬盡瘁,死而後己。”毛主席對這種精神給予極高的評價。魯迅處在反動派的迫害下,經常在躲避,所以“躲進小樓”是寫實,但又不限於寫實。當時反動派丟掉東北大片土地,在1932年壹二八事變時,國民政府躲避敵人威
脅.遷都洛陽,壹直到這年12月才遷回南京。作者寫這詩時還沒遷回,所以諷刺它只知躲避,不管祖國已經陷在怎樣危亡的境地裏。
這首詩,“橫眉”兩句成為傳誦的名言,“橫眉”、“俯首”形象地寫出了革命戰士對待敵人和對待人民兩種絕然不同的態度。這兩句不僅意義深長而且形象鮮明。郭沫若同誌在《魯迅詩稿序》裏贊美這壹聯道:“雖寥寥十四字,對方生與垂死之力量,愛憎分明;將團結與鬥爭之精神,表現具足。此真可謂前無古人,後啟來者。”“千夫指”的出處,本於《漢書·王嘉傳》:“裏諺曰:‘千人所指,無病而死。’”這裏的“千人”即“千夫”,是指群眾。但魯迅在1931年2月4日《致李秉中》裏說:“今幸無事,可釋遠念。然而三告投杼,賢母生疑。千夫所指,無疾而死。生丁今世,正不知來日如何耳。”魯迅在這裏給予新義,這個“千夫”不指群眾,指敵人,指各式各樣的敵人。這同《無題》“壹枝清采采湘靈”裏的“無奈終輸蕭艾密”壹樣,“蕭艾密”指敵的眾多,跟“千夫”的指敵人的多壹致。因此,冷對“千夫指”,不是冷對群眾所指責的獨夫,是冷對眾多敵人的指點,毛主席說“‘千夫’在這裏就是說敵人”,是極正確的。
關於《自嘲》,在解釋上還有壹些分歧,可以討論壹下。
對題目《自嘲》的解釋:壹是說:“至於魯迅所題‘自嘲’二字,只不過是壹種曲筆,實際上,魯迅先生是無需乎自嘲的。”既然無需自嘲,那末為什麽要“自嘲”?說曲筆是不是說沒有“自嘲”的意味?問題還不清楚。二是說:“本詩名為自嘲,實則是對敵人的諷嘲。”那末是嘲敵而不是自嘲。要是真的沒有自嘲,那何必題《自嘲》呢?三、“自嘲就是自我戲嘲。魯迅戲嘲自己的什麽呢?戲嘲自己的遭遇,戲嘲自己的境況,也即戲嘲敵人對自己的種種迫害。”“它是自嘲,每句詩戲嘲的對象,始終都是自己。”戲嘲自己就是戲嘲敵人嗎?每句詩都是戲嘲自己,難道“橫眉冷對千夫指”兩句,也是戲嘲自己嗎?
那末“自嘲”應該怎樣解釋呢?“自嘲”這樣的題目是有它的來源的。《文選》裏有壹類叫“設論”,收了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這三篇題目裏就有嘲和戲,第壹篇《答客難》就是解嘲。這三篇都是解釋客人的嘲笑自己,不是“自嘲”,同“自嘲”不同。但《漢書·東方朔傳》裏說:“因著論設客難己,用位卑以自慰諭。”是東方朔假設壹位客人來嘲自己,並不是真有客人在嘲戲自己,還是自己在嘲戲自己,再由自己來解答。揚雄的《解嘲》、班固的《答賓戲》,直到韓愈的《進學解》都壹樣,都是自己假設壹個人來嘲自己,實際上是自己嘲自己,再由自己來解答。所以《文選》上稱東方朔等三篇為“設論”,說明這位嘲自己的客人是作者假設的,即作者的自嘲。這類文章都分兩部分,壹部分是嘲己,壹部分是解答,實際上是自嘲自解,不過形式上作客嘲自解而己。
魯迅的《自嘲》就是從這種“解嘲”的文章中變化來的,去掉它的形式上的客嘲自解,采取它實際上的自嘲自解,而稱為“自嘲”。過去的“解嘲”,實際上分自嘲自解兩部分,魯迅的“自嘲”也分自嘲自解兩部分。過去的“解嘲”,先假設客人向自己提出問題嘲戲自己,魯迅的《自嘲》也先提出問題來嘲戲自己,如“運交華蓋欲何求”,實際是提問句,交了華蓋運還要求得什麽呢?過去“解嘲”的文章都有嘲戲自己的話,象東方朔說的“唇腐齒落”,揚雄說的“官之拓落”,班固說的“紆體衡門”,韓愈說的“跋前止疐後,動輒得咎”,“頭童齒豁,競死何裨”。魯迅也有類似的“自嘲”,如“未敢翻身已碰頭”,跟“紆體衡門”的怕碰頭,和“跋前疐後,動輒得咎”相近;“破帽遮顏”寫自己的形容,同“唇腐齒落”、“頭童齒豁”寫自己形容的也屬壹類。這是寫自嘲的部分。
過去的“解嘲”寫到“解嘲”這部分往往自占身分,如東方朔說的“計同範蠡,忠合子胥”,揚雄說的“今子乃以鴟梟而笑鳳凰”,自比風凰,班固說的“和氏之壁”, “曠千載而流光也”。魯迅也有解嘲的話,即“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它的深刻的意義,已經由毛主席闡發無余,自然遠遠超越前人。因此《自嘲》有自嘲的部分,並不象上面引的解釋認為“自嘲”是曲筆,是“對敵人的諷嘲”。說自己交華蓋運,未敢翻身,破帽遮顏,怎麽是“曲筆”,怎麽是嘲諷敵人呢?難道說交華蓋運就不是交華蓋運嗎?說交華蓋運又怎麽嘲諷敵人呢?《自嘲》又有自解部分,也不是每句都是自嘲。
當然,魯迅的《自嘲》同前人的“解嘲”,從形式到內容都有很大不同。前人是客嘲自解,魯迅只稱“自嘲”,這是命題的不同。前人借客嘲以鳴不平,借自解以占身分,主要是自我解嘲,對自己的不平不敢觸及封建統治者,還有美化封建統治者的作用。魯迅的《自嘲》,是革命的詩篇,是敢於刺向國民黨反動派,是表明了他對敵人的藐視,表明了為革命事業戰鬥到底的決心。那末用前人的“解嘲”來比又有什麽意義呢?這正說明魯迅在創作上的發展,正象魯迅的《我的失戀》有所繼承而又有發展那樣。指出這點,有利於我們對《自嘲》這個題目的理解,使它更符合於詩的實際。
其次是最後壹聯“躲進小樓成壹統,管他冬夏與春秋”的解釋。壹說“最後兩句是諷刺當時那些只顧自己舒適自在,不過問政治的人”。二說是諷刺國民黨反動派在1932年壹二八事變時遷都洛陽,直到12月才遷回南京,作者寫這詩時還沒有遷回。三說“‘躲進小樓’再壹次表達了魯迅壹貫主張的‘壕塹戰’的思想。‘小樓’是掩體的工事,是前線的戰壕。躲進小樓,乘機出擊,是為了更好地保存自己,打擊敵人,消滅敵人。”四說“‘成壹統’意思是自成壹統,與蔣家王朝針鋒相對。‘小樓’雖小,但作為對敵鬥爭的壹個前哨陣地,是與無產階級整個革命鬥爭聯在壹起的。”
再看前人寫的“解嘲”,在後壹部分是怎麽說的。東方朔說的是“時雖不用,塊然無徒,廓然獨居”;揚雄說的是“惟寂惟寞,守德之宅”;班固說的是“慎修所誌,守爾天符”。都是講自己安於寂寞,有以自守,不是諷刺別人的。壹說諷刺不過問政治的人,是不恰當的。要諷刺的主要是敵人,對不過問政治的人是教育問題,不是諷刺他們。魯迅講的“躲進小樓”同前人的“廓然獨居”,安於寂寞,在形式上也有相近處,當然兩者的精神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退守,後者是戰鬥。
“躲進小樓”怎麽戰鬥呢?是不是以小樓為壕塹作壕塹戰呢?我們只知道當敵人攻進城市作街道戰時,才躲在小樓裏,以小樓為掩蔽襲擊敵人。魯迅反文化“圍剿”而戰,怎麽以小樓作壕塹呢?反文化“圍剿”而戰,壹定要利用報刊作為戰鬥陣地,向敵人進攻,離開了報刊這個戰鬥陣地,即使躲進小樓,又怎麽去攻擊敵人呢?魯迅的壕塹戰,是他寫戰鬥的雜文時用各種筆名.來迷惑敵人,是他寫戰鬥的雜文時用各種巧妙的藝術手法來蒙蔽敵人的眼睛,是這樣來掩蔽自已,進攻敵人,而不是“躲進小樓”來保存自己,打擊敵人。三說恐怕不符合實際。四說認為“躲進小樓”是堅守陣地,“成壹統”是與無產階級整個革命鬥爭聯在壹起。但原句是說“躲進小樓”成為壹統,即躲在小樓裏成為壹統天下,並不是以小樓為據點,再同革命根據地聯系起來,才成為壹統天下的。正因躲進小樓成為壹統天下,才和“管他冬夏與春秋”相應,外界的政治氣候不論怎樣,管他呢!即不管的意思。倘以小樓為據點與無產階級整個革命鬥爭聯在壹起,那就得密切註意外界的政治氣候,怎麽可以不管呢?所以四說不免求之過深。
那末這兩句究竟是什麽意思呢?魯迅處在反動派的迫害下,經常在躲避,所以躲進小樓成為我的壹統天下,管他外界的政治氣候有什麽變化,這是“自嘲”,但又不限於自嘲,也是諷刺國民黨反動派只知躲避,不管祖國已經陷在怎樣危亡的境地。這兩句,既是“自嘲”,又是借“自嘲”來猛烈攻擊敵人,刺中敵人要害的壹擊,這才顯出“自嘲”是革命的戰鬥。這兩句跟“橫眉冷對”壹聯作了有力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