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唐詩的朦朧美,先是朦朧在它的形式美。唐代的律詩、絕句,每句字數相等,且求對仗、平仄音律,講究字面的整齊性和音調的明亮感。唐代英才輩出的詩人們,幾乎每壹個都能在清純的詩情和幾近桎牿的格律的碰撞中,吟成幾首流傳後世的好詩。然而,既然格律已近乎桎鋯,縱是最偉大的天才,也無法把所有的詩篇都寫得那麽完美。杜甫是使唐詩的形式美最終迷失在層巒疊嶂中的偉大的詩人。杜甫讓世間如夢如幻地領略到唐詩的形式無與倫比的朦隴美意。杜甫寫“絕”了唐詩,也寫“完”了唐詩。他是非凡的。他之後的詩韻格律,最終都以他的詩篇為金科玉律。然而,歷史自有靜觀的明眸。杜甫賴以名垂千古的最終是他的新樂府“三吏”“三別”,他的《兵車行》《麗人行》《北征》。他的律詩千秋無匹。然而,帶著鐐拷,怎麽能跳好所有的舞蹈?壹首被譽為“千古七律壓軸之作”的《登高》,終因他追求四聯對仗,而不免“氣竭意盡”。這是唐詩失之於完美的悲衰,但這並非是偉大詩人的悲衰。晚年入蜀後的杜甫寫出的打破了韻律的如《春水生》《江畔獨步尋花》那些詩篇,至少與他許多真氣彌漫的傑出律詩相映成輝。
③形式精美的唐詩,迷失在朦朧中。數以萬計的唐人詩篇,真正流傳於口碑的,不過三百。後世家喻戶曉,更多的是唐人瑰麗多姿的零落詩句。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因為謀篇之難能,往往是先成句,爾後湊合成篇,也因此唐詩佳句多於佳篇。壹如霧中之星光,朦朧間,只見斑斑點點,隱隱綽綽。
④唐詩的形式美在朦朧中迷失,而唐詩秀色可餐、光可鑒人的字面美,則在朦朧中生成。中國傳統文化最神秘的源頭,恐怕是它獨特的漢字。獨特的漢字天生是靈犀壹點,只可意會。由它直接產生的舉世無雙的書法藝術,真可說是上溯遠古,下接千載。以至當代抽象為其精靈的現代藝術,似乎也是濫觴於它,而似乎最美的書法藝術又多是書錄唐詩的柞品。這不難,讓人想到,漢字甚至不須閱讀,便有壹種讓人在視覺上獲得愉悅的字面美。漢字經過富有靈性的選擇、組合,能讓人望而生情,可歌可泣。而唐詩的字面美,達到的是幾乎空前絕後、出神入化的境界。“兩個黃鸝鳴翠柳,壹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朱雕。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蕭?”信手拈來這兩首唐詩,不須細讀,不求甚解,單從字面所洋溢出米的朦朧美意,便是千盅酒,萬朵花。
⑤紅塵無涯,萬象朦朧,蒙蒙迷霧中偶現得壹線天光,自然更見嬌妍。而嬌妍無比的唐詩,至今低回不去的正是紅塵的朦朧美意。它是青青竹林間的壹個浣紗女,它是胡天飛雪中的兩行馬蹄痕,它是碧水中嫣然而出的壹支芙蓉,它是月夜裏淒然而泊的壹葉獨舟。萬裏悲秋,百年多病,是為詠史;半壁日出,千裏江陵,是為紀遊。而尤為管領千秋的,是唐詩中參盡的人間真禪。三春暈,明月光,自發悲,斑馬鳴,生死,離合,榮辱,悲歡,淒美之至,傷感之至,瀟灑之至,淋漓之至。道千秋人之未道,歌千秋人之未歌。這壹嬌妍的天光,讓紅塵更見其朦朧,至美至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