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
“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 ( 《九歌》 ) 自從屈原吟唱出這動人的詩句,它的鮮明的形象,影響了此後歷代的詩人們,許多為人傳誦的詩篇正是從這裏得到了啟發。如謝莊《月賦》說:“洞庭始波,木葉微脫。”陸厥的《臨江王節士歌》又說:“木葉下,江波連,秋月照浦雲歇山。”至於王褒《渡河北》的名句:“秋風吹木葉,還似洞庭波。”則其所受的影響更是顯然了。在這裏我們乃看見“木葉”是那麽突出地成為詩人們筆下鐘愛的形象。
“木葉”是什麽呢?按照字面的解釋,“木”就是“樹”,“木葉”也就是“樹葉”,這似乎是不需要多加說明的;可是問題卻在於我們在古代的詩歌中為什麽很少看見用“樹葉”呢?其實“樹”倒是常見的,例如屈原在《橘頌》裏就說:“後皇嘉樹,橘徠服兮。”而淮南小山的《招隱士》裏又說:“桂樹叢生兮山之幽。”無名氏古詩裏也說:“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可是為什麽單單“樹葉”就不常見了呢?壹般的情況,大概遇見“樹葉 ” 的時候就都簡稱之為“葉”,例如說:“葉密鳥飛礙,風輕花落遲。” ( 蕭綱《折楊柳》 ) “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華。”( 陶淵明《擬古》 ) 這當然還可以說是由於詩人們文字洗煉的緣故,可是這樣的解釋是並不解決問題的,因為壹遇見“木葉”的時候,情況就顯然不同起來;詩人們似乎都不再考慮文字洗煉的問題,而是盡量爭取通過“木葉”來寫出流傳人口的名句,例如:“亭臯木葉下,隴首秋雲飛。”( 柳惲《搗衣詩》 ) “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 沈佺期《古意》 ) 可見洗煉並不能作為“葉”字獨用的理由,那麽“樹葉”為什麽從來就無人過問呢?至少從來就沒有產生過精彩的詩句。而事實又正是這樣的,自從屈原以驚人的天才發現了“木葉”的奧妙,此後的詩人們也就再不肯輕易把它放過;於是壹用再用,熟能生巧;而在詩歌的語言中,乃又不僅限於“木葉”壹詞而已。例如杜甫有名的《登高》詩中說:“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是大家熟悉的名句,而這裏的“落木”無疑的正是從屈原《九歌》中的“木葉”發展來的。按“落木蕭蕭下”的意思當然是說樹葉蕭蕭而下,照我們平常的想法,那麽“葉”字似乎就不應該省掉,例如我們無妨這麽說:“無邊落葉蕭蕭下”,豈不更為明白嗎?然而天才的杜甫卻寧願省掉“木葉”之“葉”而不肯放棄“木葉”之“木”,這道理究竟是為什麽呢?事實上,杜甫之前,庾信在《哀江南賦》裏已經說過:“辭洞庭兮落木,去涔陽兮極浦。”這裏我們乃可以看到“落木”壹詞確乎並非偶然了。古代詩人們在前人的創造中學習,又在自己的學習中創造,使得中國詩歌語言如此豐富多彩,這不過是其中的小小壹例而已。
從“木葉”發展到“落木”,其中關鍵顯然在“木”這壹字,其與“樹葉”或“落葉”的不同,也正在此。“樹葉”可以不用多說,在古詩中很少見人用它;就是 “落葉”,雖然常見,也不過是壹般的形象。原來詩歌語言的精妙不同於壹般的概念,差壹點就會差得很多;而詩歌語言之不能單憑借概念,也就由此可見。從概念上說,“木葉”就是“樹葉”,原沒有什麽可以辯論之處;可是到了詩歌的形象思維之中,後者則無人過問,前者則不斷發展;像“無邊落木蕭蕭下”這樣大膽的發揮創造性,難道不怕死心眼的人會誤以為是木頭自天而降嗎?而我們的詩人杜甫,卻寧可冒這危險,創造出那千古流傳形象鮮明的詩句;這冒險,這形象,其實又都在這壹個“木”字上,然則這壹字的來歷豈不大可思索嗎?在這裏我們就不得不先來分析壹下“木”字。
首先我們似乎應該研究壹下,古代的詩人們都在什麽場合才用“木”字呢?也就是說都在什麽場合“木”字才恰好能構成精妙的詩歌語言;事實上他們並不是隨處都用的,要是那樣,就成了“萬應錠”了。而自屈原開始把它準確地用在壹個秋風葉落的季節之中,此後的詩人們無論謝莊、陸厥、柳惲、王褒、沈佺期、杜甫、黃庭堅,都以此在秋天的情景中取得鮮明的形象,這就不是偶然的了。例如吳均的《答柳惲》說:“秋月照層嶺,寒風掃高木。”這裏用“高樹”是不是可以呢?當然也可以;曹植的《野田黃雀行》就說:“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這也是千古名句,可是這裏的“高樹多悲風”卻並沒有落葉的形象,而“寒風掃高木”則顯然是落葉的景況了。前者正要借滿樹葉子的吹動,表達出像海潮壹般深厚的不平,這裏葉子越多,感情才越飽滿;而後者卻是壹個葉子越來越少的局面,所謂“掃高木” 者豈不正是“落木千山”的空闊嗎?然則“高樹”則飽滿,“高木”則空闊;這就是“木”與“樹”相同而又不同的地方。“木”在這裏要比“樹”更顯得單純,所謂“枯桑知天風”這樣的樹,似乎才更近於“木”;它仿佛本身就含有壹個落葉的因素,這正是“木”的第壹個藝術特征。
要說明“木”它何以會有這個特征,就不能不觸及詩歌語言中暗示性的問題,這暗示性仿佛是概念的影子,常常躲在概念的背後,我們不留心就不會察覺它的存在。敏感而有修養的詩人們正在於能認識語言形象中壹切潛在的力量,把這些潛在的力量與概念中的意義交織組合起來,於是成為豐富多彩壹言難盡的言說;它在不知不覺之中影響著我們;它之富於感染性啟發性者在此,它之不落於言筌者也在此。而“木”作為“樹”的概念的同時,卻正是具有著壹般“木頭”“木料”“木板”等的影子,這潛在的形象常常影響著我們會更多地想起了樹幹,而很少會想到了葉子,因為葉子原不是屬於木質的,“葉”因此常被排斥到“木”的疏朗的形象以外去,這排斥也就是為什麽會暗示著落葉的緣故。而“樹”呢?它是具有繁茂的枝葉的,它與“葉”都帶有密密層層濃陰的聯想。所謂:“午陰嘉樹清圓。” ( 周邦彥《滿庭芳》 ) 這裏如果改用“木”字就缺少“午陰”更為真實的形象。然則“樹”與“葉”的形象之間不但不相排斥,而且是十分壹致的;也正因為它們之間太多的壹致,“樹葉”也就不會比壹個單獨的“葉”字多帶來壹些什麽,在習於用單詞的古典詩歌中,因此也就從來很少見“樹葉”這個詞匯了。至於“木葉”呢,則全然不同。這裏又還需要說到“木”在形象上的第二個藝術特征。
“木”不但讓我們容易想起了樹幹,而且還會帶來了“木”所暗示的顏色性。樹的顏色,即就樹幹而論,壹般乃是褐綠色,這與葉也還是比較相近的;至於“木” 呢,那就說不定,它可能是透著黃色,而且在觸覺上它可能是幹燥的而不是濕潤的;我們所習見的門栓、棍子、桅桿等,就都是這個樣子;這裏帶著“木”字的更為普遍的性格。盡管在這裏“木”是作為“樹”這樣壹個特殊概念而出現的,而“木”的更為普遍的潛在的暗示,卻依然左右著這個形象,於是“木葉”就自然而然有了落葉的微黃與幹燥之感,它帶來了整個疏朗的清秋的氣息。“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這落下絕不是碧綠柔軟的葉子,而是窸窣飄零透些微黃的葉子,我們仿佛聽見了離人的嘆息,想起了遊子的漂泊;這就是“木葉”的形象所以如此生動的緣故。它不同於:“美女妖且閑,采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 ( 曹植《美女篇》 ) 中的落葉,因為那是春夏之交飽含著水分的繁密的葉子。也不同於:“靜夜四無鄰,荒居舊業貧;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 司空曙《喜外弟盧綸見宿》) 中的黃葉,因為那黃葉還是靜靜地長滿在壹樹上,在那蒙蒙的雨中,它雖然是具有“木葉”微黃的顏色,卻沒有“木葉”的幹燥之感,因此也就缺少那飄零之意;而且它的黃色由於雨的濕潤,也顯然是變得太黃了。“木葉”所以是屬於風的而不是屬於雨的,屬於爽朗的晴空而不屬於沈沈的陰天;這是壹個典型的清秋的性格。至於“落木”呢,則比“木葉”還更顯得空闊,它連“葉”這壹字所保留下的壹點綿密之意也洗凈了:“日暮風吹,葉落依枝。” ( 吳均《青溪小姑歌》 ) 恰足以說明這“葉”的纏綿的壹面。然則“木葉”與“落木”又還有著壹定的距離,它乃是“木”與“葉”的統壹,疏朗與綿密的交織,壹個迢遠而情深的美麗的形象。這卻又正是那《九歌》中湘夫人的性格形象。
“木葉”之與“樹葉”,不過是壹字之差,“木”與“樹”在概念上原是相去無幾的,然而到了藝術形象的領域,這裏的差別就幾乎是壹字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