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都以做官為最高理想,即所謂“學而優則仕”。的確,“學而優則仕”是古代知識分子實現人生理想及價值的主要途徑,問題是,他們壹旦靠讀書做上官以後,就進入到了沈浮的宦海之中,稍不留神就有遭遇貶謫的危險。於是,在歷史上,便有了壹個特殊的文人群體,即在參與朝政中遭遇挫折而受到貶謫的官員。當然,貶官的情況千差萬別。有的被貶是為壹己私欲,有的卻是心懷天下。就其結局而言,有的建功立業,得以光照史冊;有的吟詩作賦,在文壇永垂風流;有的則並不為人同情,從而被遺忘。貶官的遭遇,除了降職、貶逐前往荒遠之地外,不少人還經歷過囹圄之禍。
大唐時代,文人遭遇貶謫的現象十分普遍。貶謫詩人,來到窮荒僻遠的貶所,除了自然環境的惡劣和生活條件的貧乏而導致生活的格外艱難之外,更難承受的是心靈的孤獨。生長在北方的詩人,初到南方,因語言不通,常會導致與當地人的疏離和隔閡而,這種疏離和隔閡又會日益加深他們的孤獨感。柳宗元所謂“異服殊音不可親”,就典型地表現了這種心態。
作為貶謫者,他們又常常遭受社會的歧視、朋友的誤解、旁人的冷落和上司的壓迫,孤獨之外又有深重的屈辱感。他們原本有著強烈的進取精神和社會責任感,迫切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而隨著貶居時間的延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有限的生命時光在窮鄉僻壤中白白流逝,被社會拋棄以及生命被拘囚以至於漸趨荒廢的怨憤便會不斷強化。
於是,這些貶謫文人便將仕途的不幸轉化為文學精神的升華,把文學創作看成是他們生命的另壹種存在形式,以此為動力而進行他們精神世界的定位與重建。
當然,不同的人格個性,面對生命的沈淪,所表現的抗爭精神又不壹樣。所以以下,我將例舉幾個舉足輕重的唐代貶謫詩人,試論政治貶謫生活對他們精神思想以及文學創作所造成的影響。
壹、李白:從狂放浪漫到悲憤不平
李白終生幻想施展抱負,幹壹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這在他的詩中隨處可見。他在《上李邕》壹詩中說:
大鵬壹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裏。
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時人見我恒殊調,見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他以《莊子》裏那攪動天海的大鵬自比,對自己的政治才能充滿自信,受到世人嘲笑,還以孔子“後生可畏”的話為自己辯解。
李白長於描繪祖國大好河山,他的這類詩同王維、孟浩然的詩格調不同,如果說王維、孟浩然的風景詩是細致入微的工筆畫,那麽李白的風景詩則是飛動椽筆的大寫意。他常常不是作壹草壹木的刻畫,而是從宏觀攝取大自然的神韻。長江大河,巉巖峭壁,萬裏風雲,幽石古木,壹到他筆下立刻飛動起來,為他所驅遣,創造出壹個與造化同在的神話般的世界。如《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中寫廬山景色:
金闕前開二峰長,銀河倒掛三石梁。
香爐瀑布遙相望,回崖沓嶂淩蒼蒼。
翠影紅霞映朝日,鳥飛不到吳天長。
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
黃雲萬裏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這是多麽宏大的氣勢!真可開拓讀者的心胸神臆,令人魂悸魄動,驚起長嗟。只有李白的胸懷才能裝下這樣的氣勢,只有李白的神筆才能寫出這樣的氣勢!
可是,自古才子皆恃才傲物,李白亦是如此。當時,朝廷昏庸,權貴糜爛,他的政治抱負根本無法實現。李白不滿這樣的處境,對腐朽權貴更是鄙視輕蔑、嬉笑怒罵,因此受到了朝廷中腐朽勢力的種種詆毀,終於被排擠離開長安。宦海的沈浮,仕途的失意,雖未能使懷著“上為王師,下為伯友”的李白去實現自己“鬥轉而天動,山搖而海傾”的偉大抱負,卻使他在詩歌的創作上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就在這壹時期,他滿懷悲憤地寫出了壹系列揭露唐朝統治階級的黑暗,表達拯物濟世理想和反對黑暗現實、蔑視權貴的驚世之作。《蜀道難》就是這壹時期的代表作之壹: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縈巖巒。捫參歷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嘆。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巖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
安史之亂期間,李白又因曾為永王李璘幕僚,受璘敗牽累,以“附逆”罪名流放夜郎。李白貶謫夜郎,雖避免了在戰火中的顛沛流離,卻也經歷了壹場輾轉三千裏,奔波勞累,餐風露宿之苦。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而夜郎的山水沈默無語,只將那壹聲來自山腹深處的太息淹沒於長箐溝壑之中。風生水起,紫煙沖天。詩教之風,從此便深植於青翠如雲的山巒,浩瀚如海的山浪之中了。壹曲“夜郎天外怨寓居,明月樓中音信疏”,壹支“拔劍擊前柱,悲歌難重論”;壹首“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自此,李白徹底與政治絕緣。
二、王昌齡:從雄渾高遠到清逸明麗
王昌齡早年多寫邊塞詩,反映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篇篇是神品,首首是戰歌。尤其是王《出塞二首》(其壹)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更被人們譽之為唐人七絕的壓卷之作。
全詩的主調,是最末壹句表現出來的衛國豪情,悲壯渾成,給人以大氣磅礴之感。詩人從秦漢的明月關山落筆,上下千年,同此悲壯,萬裏征人,迄無還日,不僅寫出了沈思歷史時對勇於獻身邊關者的同情和民族自豪感,還隱含著對現實中將非其人的諷刺。如此豐富的內容和深厚的情感,壓縮在短短四句詩中,意脈細密曲折而情氣疏宕俊爽,堪稱大手筆。
有人說,看壹個人的為人,看他交的朋友就行了。王昌齡和李白、孟浩然既然都是好友,歷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所以王昌齡肯定也是個不拘於世俗、特立特行的人,在當時也是毀謗多招。
王昌齡在長期的貶謫中,雖有淒清幽怨之情,但由於對忠信節義操守的信奉,對入世功業的堅執,以及對大道玄化的體認和世外境界的向往,使他不斷地化解現實與理想的矛盾,從而心態變得開朗而豁達,自信而超越,深情而飄逸。如《芙蓉樓送辛漸二首》其壹: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壹片冰心在玉壺。
借送親友以自寫胸臆,用“冰心在玉壺”自喻高潔,意蘊含蓄而風調清剛,而在唐代贈答詩中獨創靈境,卓然壹家。
三、韓愈:從劍拔弩張到寂寞悲涼
韓愈的仕途是不順的,他四次應試方才取得入仕的資格,求官幾乎近十年,卻無壹官半職,後值右升,幾起幾落,才得任刑部侍郎。按理說他應萬分珍惜,小心謹慎少逆龍顏,但他壹心為國為君“除弊事”,文章寫得針鋒相對、劍拔弩張,不管頭上烏紗是否保得住,也不管項上腦袋是否有危險,終於犯了人主之怒,被貶為潮州刺史。
韓愈壹生用世心甚切,是非觀念極強,性格木訥剛直,昂然不肯少屈。貶謫到潮州,對韓愈來說是壹個很大的打擊,那是何等的大起大落,更何況左遷途中還死了壹個女兒。當他到達離京師不遠的藍田縣時,他的侄孫韓湘,趕來同行。韓愈此時,悲歌當哭,慷慨激昂地寫下名篇《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壹封朝奏九重天, 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 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奏嶺家何在? 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 好收吾骨瘴江邊。
“家何在”、“馬不前”六字,流露出的是怎樣的英雄失路之悲?末句“好收吾骨瘴江邊”更是向侄孫交代後事,進壹步吐露了淒楚難言的激憤之情。
此外,韓愈還作有壹首七言絕句《湘中》,寫的是“猿愁魚踴水翻波,自古流傳是汨羅。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扣舷歌。”自從漢代賈誼被貶長沙寫了《吊屈原賦》之後,憑借吊祭屈原來寄托失意之感,就成了遷謫詩中常見的手法。韓愈此詩別具匠心,不寫憑吊,反倒寫無處祭奠;典故也不直接用,象末句“漁父”幾乎看不出在用典。全詩以神秘空靈的意境烘托心頭的迷惘惆悵,這就更深刻地表現了世無知音的寂寞和悲涼。
四、柳宗元、劉禹錫:壹生貶謫
柳宗元與劉禹錫的政治遭遇十分近似,他們壹生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窮僻荒遠的貶所度過的,但兩人的思想性格卻有著明顯的差異。二人雖同經憂患,但劉禹錫仍然保持著倔強剛猛之氣,對時弊的譏彈,對新貴的嘲諷,以及傲視困苦的昂揚奮進,雖然使他屢受打擊,但畢竟令心中的郁結獲得宣泄與超越。柳宗元的性格比較沈郁,而對社會人事的深思敏悟,又加深了他這種性格氣質,他只能將感憤時事、自傷身世的激切與愁苦,寄托在孤傲高潔、幽峭孤直的懷抱中,但是他對那場導致自己終身沈淪的政治悲劇始終難以忘懷,因而很難超拔出來。
(壹)柳宗元的怨懟忿憤
柳詩描寫其貶謫中的痛苦,讀來很令人震撼,如《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覘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藶墻。
嶺樹重遮千裏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壹鄉。
詩中以“驚風”“密雨”刻畫憂患煎迫之狀十分傳神,這兩句既可以象征險惡的政治環境,也深刻地傳達了詩人飽受驚懼的心情,而“嶺樹”壹聯則描繪出遠貶蠻荒之地的淒涼孤獨。全詩被淒風苦雨、蕭騷不寧的氣氛所籠罩,傳達出內心的“茫茫愁思”。確如沈德潛所說:“柳詩長於哀怨,得騷之余意。”
(二)劉禹錫的豁達明快
白居易給劉禹錫的贈詩中有“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相蹉跎”之句,他認為同僚大都得以升遷,只有劉禹錫在荒寂的和州空耗光陰。顯然,他是在為劉禹錫不平,正如他在詩中所說:“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大多。”對此,劉禹錫自己卻豁達得多,他在酬詩中樂觀地寫道: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沈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壹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沈舟”、“病樹”,以物喻己,是他人生概括的兩個物象,但詩句中卻沒有表露出怨尤,反而是在勸慰白居易不必為自己的人生失意和仕程失意介懷,表現為壹種世事變遷和宦途謫升的豁達開朗,也壹如他詩中所雲,沈舟之畔,千帆競發,病樹前頭,萬木萌春。二十余年的謫居生活,並沒有讓他消沈頹傷,那是因為他親歷了人世榮辱、目睹他人宦海沈浮後早已寵辱不驚。
永貞遭貶對於劉禹錫的打擊可謂是致命的,他有壹百條理由怨恨、沈淪或遁世,但是詩人沒有被擊倒。他沒有以淚洗面,灰心喪誌,也沒有隱逸江湖,傲嘯林泉,更沒有留連詩酒,嘲風弄月,甚至沒有停留於呼冤叫屈,傾泄激憤,而是以豪邁樂觀的態度對待生活,有悲而不哀,有怨而無悔,絕不沈淪,絕不頹廢。在貶謫的詩文裏,他寄情的山水是明麗清新的,他縱目洞庭,看到的是“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裏壹青螺。”
劉禹錫不僅以巴山楚水二十三年的時間,刷新了中國文人遭貶期限的最高記錄,而且以豪邁樂觀的精神,創造了貶謫詩歌豪壯勁健的嶄新風貌,打破了貶謫文學沈湎於幽怨、孤憤的套數,開辟了貶謫詩歌寫作的新路徑。貶謫對士人來說絕對是壹場政治悲劇,心難免被莫名的悲涼哀傷籠罩。著名文人上官儀、李嶠、蘇味道、宋之問、柳宗元、李德裕等都是經不起生活和心靈的雙重磨難,在南方貶所賫誌而歿的。就連平日裏傲骨錚錚、豪氣萬丈的李白,壹旦長流夜郎也變成了“願結九江流,添成萬行淚”的低徊。至於韓愈,更是壹貶而準備就死,囑侄孫“好收吾骨瘴江邊”,只是壹片淒楚。早年抨擊權豪最切,“惟歌生民病”的白居易,壹經貶謫,便已“面上消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躲到廬山與僧人結社唱和,詩酒度日去了。
可見,貶謫之於唐代文人,無異於滅頂之災。要在如此巨大的生活落差中經受住生命和心靈的磨難,保持平衡樂觀的心態和積極向上的精神,是非常困難的。因此,絕大多數的唐代遷謫文學作品,仍然是以“怨憤”為基調的,大體上都是淒怨的傾訴或激憤的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