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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因為情深,所以不忍(二)

——對摯友知己,謙和君子赤誠相交

? 王維為人謙和持重,才華出眾而從不自矜,出身高貴卻從未倨傲。其俊雅舒朗的清貴氣度,不僅得到了權貴王侯的推崇,也吸引了諸多詩友同道。這其中有岐王、寧王、玉真公主這些他感激的皇族王侯,也有雷海青、裴耀卿、崔希逸、張九齡這些他敬重的官場同道,亦有王昌齡、高適、岑參、杜甫這些他欣賞的文壇高朋,還有祖自虛、綦毋潛、祖詠、盧象、崔興宗這些他珍視的年少摯友,更有孟浩然、裴迪這些他珍惜的人生知己。

? 在王維的詩作中,無論是送別慰勉,還是唱和酬答,無論對方身份貴賤,才學高低,他都極盡認真,絕不敷衍。或直抒,或蘊藏,字裏行間的情真意切,是靜謐無聲的深水緩緩流過,潤澤浸染,語淺情深。篇幅有限,筆者在此只能選擇其中幾位與大家聊壹聊。

? 王維在詩歌中只為三個人慟哭過,其中之壹便是英年早逝的少年摯友祖自虛。祖自虛是王維初到長安求仕時認識的朋友,他們情投意合,惺惺相惜,壹起讀書覽勝,壹起終南隱居,壹起東都宦遊。在少年藉藉無名的時光裏,互相勉勵扶持,約定前程似錦時的不醉不歸。這種起於微時的情誼,是上天賜予的緣分,最是柔軟堅固。

? 可是,祖自虛最終沒有等到王維名動京城的那壹天,身體羸弱的他在洛陽宦遊期間復發舊疾, 英年早逝。王維回首往日種種,悲傷難抒,慟哭失聲,和著熱淚,以壹首長詩《哭祖六自虛》作為挽歌為摯友送葬。這首詩有64句之多,***320個字,典故堆疊,卻不艱澀繁冗,如泣如訴,深婉綿長。(因不分析王維的詩詞技法,故原詩不再附錄)

? 我哭妳多病多災,時運不濟;又嘆妳賢德高才,無人能及;妳的人緣那麽好,卻獨獨願意和我最為親近。追憶我們南山隱居、京都宦遊的時光,就像是神仙壹樣逍遙自在;回想我們花下飲酒、竹林安眠的過往,如同就在昨日般切近真實;妳的音容笑貌尚在我眼前,哪裏能夠接受生死兩隔的現實呢?恍惚間,我始終覺得還能再見到妳,靜思後才明白我們已經再難相聚了。在妳的病榻上,我始終不忍與妳言說離殤,如今妳去了,我該向誰去說我的不舍呢?即使去說,我對妳的情誼又哪裏能言說得盡呢?就讓它絲絲縷縷糾纏在我的心上吧。我壹路護送著妳的靈車到了郊外,妳也壹定歸於雲天之上了吧?那麽我就此和妳永訣了,但轉念間又寧願在我們***同的過往中流連不返。真的想不到妳會走在我的前面,我的知音沒有了,從此再無人懂得我的良善。壹別生死天人隔,痛失知音斷悲弦。

? 時年20歲的王維,面對同齡好友的離去,感受到了生命的無常渺小,也少有地傾瀉著內心的不甘不舍。若祖六有靈,面對王維的壹腔肺腑深情,當會回以熱淚盈眶的壹抹微笑吧。

? 至於另壹位好友綦毋潛,年長王維七歲,同樣是初到長安時候結識的朋友。其為人直爽坦誠又乖覺穎悟,十五歲起就在長安遊學,所以對初來乍到的王維多有照顧點撥。可是他的仕途之路多有沈浮,在721年,王維擢進士第,但他卻名落孫山,決定返鄉回府。王維作《送綦毋潛落第還鄉》為其送別。曾經也落第過的王維懂得好友內心的苦楚與不甘,也料定他必然會重整旗鼓卷土再來,所以在詩中沒有流露出傷感和同情,滿是諄諄勉勵和殷殷期盼。

? 如今盛世政治清明,聖上唯才是舉,連隱士們都來歸附朝廷。我們都知道通向九重君門的道路如此遙遠,即使這次沒有及第也不能懷疑自己的能力呀。今天我們在長安城外暫時離別,妳將乘船南下,幾日便可叩開自家柴門。雖然我不能隨妳同去,但遠處的樹影和孤城外的余暉會代我陪妳壹路前行。妳此次落第絕非才華不濟,只是差壹點運氣罷了,千萬不要擔心沒有賞識妳的人啊!

? 王維這壹番設身處地的***情,想必會使綦毋潛落寞的返鄉之路多壹抹溫暖的顏色吧,也使他日後日夜苦讀再戰科考的求仕之路多壹分堅定的自信吧。果真在五年之後,726年,綦毋潛如願進士及第,授官秘書省校書郎。

? 後來,綦毋潛因為抱負難展和局勢將亂先後兩次棄官,王維都有贈詩,《別綦毋潛》,《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在後壹首中,王維表明對綦毋潛處境的理解,肯定了他棄官歸隱的選擇,並且暢想了隱逸生活的愜意與自在,最後還表達了自己也有歸耕為老農的想法,對好友即將逃離樊籠親近自然的生活十分羨慕。

? 對於綦毋潛的選擇,王維每壹次都是義無反顧地支持,發自內心地贊賞。得友如斯,綦毋潛的步伐想必每次都能邁得堅定而灑脫吧。

? 王維太樂丞的小官沒做多久,就被玄宗對諸王的猜忌打壓而被牽連獲罪,貶到濟州做司倉參軍,壹做就是五年之久。後來遇到大赦,他棄官回京,希望可以另覓出路。接著又流落淇上三年,期間妻子難產母子俱隕。悲痛萬分的王維在729年回到了長安,結識了時任集賢院秘書少監的張九齡,並得到了張九齡的青眼相待,短暫在其手下任校書郎。

? 後來宰相張說死,張九齡和裴耀卿分列左右宰相。王維到洛陽拜訪張九齡不遇,留下壹首詩《上張令公》。在詩中,他贊揚了張九齡的政績和功德,並且直接表達了自己想要追隨他,壹起濟蒼生、建功名,***同輔佐玄宗成為堯舜壹樣的聖明之君。兩人在集賢院短暫相處時,就已經了解到彼此的誌趣和追求是高度壹致的。壹個由衷欣賞,壹個滿心崇敬,所謂誌同道合,就是如此。

? 之後王維西行入蜀遊歷,歸來後又和盧象、李頎等人壹起在嵩山腳下隱居。直到735年,經張九齡擢拔被授予右拾遺,隸屬中書省。不同於前幾次官職的技術類別,它屬於朝廷中要害的行政部門,詔書赦令均由此發出,可以了解宮廷機密,也可以發表自己的政見。

? 王維回到洛陽之後第壹件事就是去相府拜見張九齡,將新寫的詩《獻始興公》作為禮物獻給了張相。在詩中王維先是表明自己不願為了謀求官職而卑躬屈膝討好權貴的氣節,接著贊揚張九齡作為賢相,是“大君子”,在任用人才上公正無私,都是為了蒼生謀劃。最後則陳請想要成為其屬下的訴求。“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否?”有人詬病王維為了討好上司而毫無節操,但竊以為王維自稱“賤子”並描“跪陳”之舉,則是出於對張九齡由衷的仰慕,渴望追隨他***為蒼生謀福祉。何況,王維絕不希望張九齡徇私舉薦自己,“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如果是出於公正而任用我,我非常感激,如果是因為私交而提拔我,那並非我所願的。

? 張九齡在政治上銳意改革、多有建樹;在作風上剛正清廉、無可指摘;在風度上儒雅泰然卓爾不群;在詩文上也是雅正超逸、雋永深婉。孔子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在王維的眼中,張九齡是上司,是恩師,也是同道之友,更是孔子口中那顆北極星,而他就是自願追隨圍繞著他的壹顆小星。正因如此,他才格外在意自己官職的由來是否足夠清白,他絕不希望有著“尚直”名聲的張九齡因為對自己的欣賞而徇私以致折損羽毛。

? 可惜好景不長。開元二十四年(736年),玄宗被李林甫讒言所惑,罷免裴、張二人的宰相之位,次年張九齡被貶荊州。滿朝文武“皆榮自保位,無復直言”(《資治通鑒》)。李林甫從此獨掌大權,公然威脅中書門下兩省的諫官,不準發表意見,否則必招災殃。

? 讀著張九齡留下的《感遇》二首,王維心中更是苦澀難言,越發思念張九齡,遂寫下《寄荊州張丞相》,雲:“所思竟何在,悵望深荊門。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方將與農圃,藝植老丘園。目盡南飛雁,何由寄壹言。”

? 我所思念的人啊,究竟妳在何方?我滿懷悵惘遙望著荊門的方向,山高路遠,道阻且長。如果不是您的提攜,我恐怕還是藉藉無名,流落在山野他鄉,念及您的恩情,我終身不忘。您被貶荊州之後,我便想要退出這汙濁的官場,歸隱田園。振翅南飛的大雁在我眼裏漸漸消失不見,怎樣才能讓它們把我的思念和愁緒帶給遠在荊州的您呢?

? “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失去張九齡的朝廷已然晦暗無光,忠良勤勉之士被排擠打壓,昔日渴望有所作為的理想幾近破滅。不願同流合汙的王維萌生了退隱的念頭,更何況這首直白的詩歌無疑是李黨打壓他的最好理由。為了聲援自己的忘年知己、同僚夥伴,王維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 結果卻出乎意料,作為張九齡最忠誠的黨羽,王維不僅沒有被貶官,相反被升為監察禦史,當然,也失去了諫官的資格。次年春(737年),王維被命出塞,赴涼州慰問戍邊將士,雖遠離朝廷,卻求之不得。740年秋返京,冬又被派去桂州“知南選”,途中聽聞張九齡突發疾病已然去世。這使王維內心產生了從未有過的蒼涼與孤獨,徹底棄官歸隱的想法如同壹顆雨後的春筍又壹次在他的心頭破土瘋長。

? 但張九齡離京之前的話,王維壹刻也沒有忘卻:“多壹個好人占住官位,便會少壹個壞官敗壞朝綱。”小隱隱於山林,大隱隱於朝堂。壹走了之,固然痛快,但能守住壹方清明就會多壹縷希望的微光。沒了北極星的光芒,他這顆追隨圍繞它的小星是時候用自己的微弱光芒與黑夜開始博弈了。

? 真正的同道是什麽樣的?

? 我想,就是王維這樣,直白地表達,堅定地捍衛,還有,守護對方至死都割舍不下的清明疆土,哪怕只有壹寸壹毫,也絕不再逃避。

? 740年,對於王維來說,太過於沈重。除了張九齡之外,王維還失去了另外壹位摯友——孟浩然。王維和孟浩然在唐詩王國的 “山水田園”中,聯袂攜手並肩站立上千年,除了他們在田園詩歌領域的無可撼動的巨大成就之外,更是因為他們之間相見恨晚、惺惺相惜的深厚友情。

? 孟浩然年長王維10歲,唐永昌元年(689年)生於襄陽城壹個薄有恒產的書香之家。讀書學劍,傾心山水,親近禪宗,二人不僅是詩友知音,也是佛門同道。 孟浩然壹生未能入仕,雖也曾積極幹謁公卿名流尋求進身之階,無奈天意弄人未能如願,為此,不免多有抱怨。

? 據《新唐書》記載,孟浩然40歲在京師遊歷時,王維在集賢院做校書郎,曾私邀孟浩然進入內蜀,順便安慰屢試不第的失意好友。沒想到竟然遇到玄宗駕臨,孟浩然慌張之中藏在床下。玄宗望及兩杯熱茶,分明是有友對坐的情景,於是詢問何人於此。王維據實以答,有心趁機引薦孟浩然,玄宗聞之大喜,那個曾經憑借壹句“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名震太學的詩人,早就想見壹見了。於是召孟浩然整冠相見,問其新詩,孟浩然無暇思慮,就把最新的壹首《歲暮歸南山》吟了出來:“此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這首詩是詩人落第之後的抒懷之作,屢屢碰壁的沮喪憤懣情緒多日來壹直縈繞在他的心頭,生發幾句牢騷也屬正常。可是這個場合實在是太不合時宜了。玄宗向來以禮賢下士求賢若渴的形象外示於人,聽到孟浩然不遇明主的抱怨,龍顏大怒,拂袖而去。

? 孟浩然錯失良機,追悔莫及,但其天真率直、毫無城府的心性卻表露無疑。已經領教過官場險惡的王維,見多了口蜜腹劍的表裏不壹,孟浩然這樣年逾不惑依舊如孩童般口無遮攔的純真明凈,恰如不染塵埃的美玉,值得格外珍惜。同時,王維也深知官場並非孟浩然的良木,他本應是世外悠然客,何必來這方寸汙濁地呢? 就做壹介布衣隱士,在山水田園間自在逍遙,讀書寫文,飲酒舞劍,豈不也是人間幸事嗎?

? 孟浩然黯然離京的時候,王維便將心思摻雜在依依惜別之中,殷殷切切賦詩壹首《送孟六歸襄陽》:“杜門不復出,久與世情疏。以此為良策,勸君歸舊廬。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壹生事,無勞獻子虛。”

? 妳在鹿門山隱居已久閉門不出,和世故人情已然疏離,官場的暗潮妳也略有感知。不如借此時機,歸耕田園,以歌對酒田舍裏,談笑風生山水間。就這樣置身林泉,悠然自在,獻賦求官實在不應該成為妳的負累呀!

? 孟浩然何嘗不知王維的深意呢?雖然此刻依舊有“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的落寞傷感,但更多的是“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的依戀不舍,雖然有“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的無奈感慨,但更有“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的篤定堅決。《留別王維》

? 感受到好友的心態轉為平和,王維放下心來,日西沈,酒已幹,最後吟壹首《送別》以期滌蕩殘留的愁緒:“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妳只管離去,我什麽都不再詢問,因為我知道迎接妳的將是白雲悠悠的闊遠天地,還有那自由灑脫的自在心緒。

? 真正的好友,最懂得珍惜,著意呵護對方最寶貴的本性,不忍他如自己般墮入樊籠,不得自在。

? 兩年後,王維西行入蜀遊歷時,途徑襄陽,直奔山莊,恰逢孟浩然剛剛從吳越遊歷歸來。看到好友,孟浩然歡喜不已,拉著王維高歌、飲酒,品茶、談詩。千古知音最難覓,孟浩然迫不及待地拿出自己的新詩邀王維***賞:“掛席幾千裏,名山都未逢。泊舟潯陽郭,始見香爐峰。”《晚泊潯陽望廬山》“日暮馬行疾,城荒人住稀。”《夕次蔡陽館》王維聽完,撫掌大贊,腦子裏立時浮現出壹幅暮秋行旅圖。遂拿來紙筆,勾抹點染之下,荒城外壹座遠山綿延,幾株老樹零落,壹位身材頎長瘦削的白袍男子,風神疏朗,騎著青馬,正徐徐而來,那清奇悠然的神韻,恰到好處。

? 王維以畫酬詩,更富雅趣,這幅《襄陽孟公馬上行吟圖》深得孟浩然的喜愛。但王維萬萬沒想到的是,再見到這幅畫的時候,竟然是在孟浩然的靈堂上。

? 孟浩然才五十歲,只是因為壹腔赤誠毫無保留,好友王昌齡到訪,高興之余多喝了幾杯清酒,多吃了幾口時鮮,就這樣引發了背上的毒疽,枉送了性命。這樣壹個不知道分寸、只遵循真情的孟浩然,壹直都是王維心裏格外珍惜的那個人啊!

襄陽壹別,王維幾經起落,如今又壹次途徑荊楚,卻再也沒有那個鮮活率真的孟浩然拉著自己策馬襄陽了,那麽襄陽城對於他來說,和壹所空城又有什麽區別呢?“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哭孟浩然》從此以後,漢水東流日夜不舍,如同我此刻的哀痛綿綿不絕,江河山嶽經年依舊,卻再也不會有人陪我同遊了。

? 年逾不惑的王維已經習慣內斂隱忍,詩也是越寫越短。但這20個字,讀來卻有淒愴悲涼、驚心動魄之感。

? 唯有情深至此,方可寄此哀思。

? 王維交遊廣闊,朋友眾多,但有壹位是最為特殊的。他不像祖六綦毋潛壹樣與王維早早相識於微時,也不像張九齡壹樣於王維有提攜引領之情分,沒有杜甫那樣的驚世才情,也沒有孟浩然那樣的至純心性。他有的只是壹顆對王維始終不渝患難與***的真心而已。王維風光時,他陪在旁邊飲酒唱和;王維失意時,他伴在身畔泛舟撫琴;王維落難時,他深入囚地探視撫慰……沒錯,他只能是裴迪。

? 裴迪其人,生卒年均不詳,小王維十多歲。曾在張九齡幕中做事,與孟浩然杜甫等人均有深交。裴迪今存詩有28首,幾乎都是與王維的唱和之作,而王維涉及與裴迪贈答***詠的詩歌多達30余篇,超過他所有的朋友。可見,王維對這個小友也是極為珍視的。

? 王維起初應裴迪和崔興宗之邀,在終南山壹起隱居。後來因為奉養母親,在藍田購置了輞川別業。又親自畫圖,雇來能工巧匠,將莊園中的景致加以改造,隨物賦形,在原有的地貌上略加點綴,成為了新的景致。

? 輞川成為了王維和壹眾親友親近自然回歸自我的桃花源,而在輞川的欹湖邊有壹所特意留給裴迪的居所。每逢閑暇,二人便乘興出遊,每至壹處,觀景有所感悟,便各賦詩壹首。從孟城坳到華子岡,再到文杏館……水色山光、竹林松風、鳥鳴花香,唱和間有心有靈犀的滿足,有醍醐灌頂的頓悟,有相視壹笑的默契。王維清妙的外表之下,包裹著壹顆孤獨的內心,其中的濃淡心緒,如若不是知音好友,又怎值得與之言說呢?當他們踏遍輞川山水看盡四時朝暮,便成了壹本《輞川詩集》,流於世間,不僅啟人歸化自然,更昭示著二人的友情。

? 通過和王維的同題唱和,裴迪的文才也大有長進,這離不開王維對他潛移默化的影響。王維博學多識,心思細膩,又能夠“時時跳出五行,以介子而思及須彌,從細微處閱無數量,從不以壹斑而窺全豹,而是由小見大,自有限而及於無窮。佛家的奧義,禪宗的玄機,詩書畫的妙理,均在其中。”(引自哲夫評)裴迪與王維相處日久,體會到他隱居輞川的深意,感受到他淡然沈靜的心緒,也漸漸浸染了禪宗的思想,寫下“浮名竟何益,從此願棲禪”的詩句。《遊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

? 此時的王維出任庫部員外郎,從六品上,官職升了,但依舊只是占著壹個位置罷了。稍有閑暇,王維便會回到輞川,只是這時的裴迪正在城中的書齋苦讀備考,不能與他***遊。想到往日攜手優遊的愜意時光,王維非常思念裴迪,有《贈裴迪》詩雲:“不相見,不相見來久。日日泉水頭,常憶同攜手。攜手本同心,復嘆忽分襟。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 正因彼此“同心”才能“攜手”,才會“相憶”“相思”。有壹種友情,超越名氣地位、年齡閱歷,也無關得失利弊、沈浮高低,只是因為內心深處那相同的信仰和堅守,使彼此身上浸染著相同的底色和氣味。即使披著不同的皮囊做著不同的事情,也絕不會被誤認誤讀。

? 王維雖然經受著官場的晦暗和壓抑,但是對於裴迪這樣對拜官濟世尚懷著美好深切希望的後生,他又怎麽忍心過早地抹滅他心裏那壹點明亮的光芒呢?

? 十二月末,四山環抱的輞川,還聚集著未散的陽氣,氣候溫和舒暢,實在很適合去遊玩壹番。因裴迪在溫書備考,王維不敢打擾,所以帶著家仆入山。向北渡過青色的灞水,天色將晚,清朗的月光映照著遠處的城郭。登上華子崗,可以看到輞水水面在微風的吹拂下翻起層層漣漪,月亮的影子也隨之上下沈浮。遠處的燈火在林木枝葉間明滅變換,可以聽到村巷中的狗吠聲和舂米聲,還夾雜著幾許清越的鐘聲。獨坐於此,思緒紛繁,而跟來的家仆已經悄然入睡。

? 果然,知心話,只可與知者言說,難與俗人道也。

? 王維回想起昔日與裴迪壹起攜手同遊、臨川賦詩的日子,更覺良辰美景少了知音***賞,實乃憾事。等到來年春天,科舉已過,輞川也將“草木蔓發,春山可望,輕鰷出水,白鷗矯翼,露濕青臯,麥隴朝雊”,那時的景色必定更加妙不可言,到時裴迪可以再來和我壹同出遊吧?

? 王維匆匆歸家寫了壹封信托載運黃檗的人出山帶給裴迪《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在信中說:“非子天機清妙者,豈能以此不急之務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如果不是妳這樣天機清妙的人,我怎麽可能迫不及待地用這些並不迫切的事情相邀呢?實在是因為其中大有旨趣呀!裴迪如何能不明白?美景只與知音賞,才有樂趣,不是真正相知的人,在壹起是很無趣的。

? 翌年,又壹次落第的裴迪到輞川來尋王維。王維沒有竊喜也並不惋惜,而是擺上小菜清酒,在春雨淅瀝的夜晚,推心置腹地向裴迪吐露自己多年的官場感悟:“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草色全經細雨濕,花枝欲動春風寒。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酌酒與裴迪》斟酒壹杯與妳,希望妳可以自我寬慰,這世間人情冷暖,從來都是如同波瀾翻滾,沒有定數的。同朝為官多年白發同僚,貌似親密相知,彼此相見時還按劍提防,知人知面難知心呀,官場結黨營私、拜高踩低已成風氣,巴結上豪門顯貴就能彈冠相慶了。妳看那院外的野草青翠蓬勃,是經歷了風雨洗禮的緣故呀,窗外的花枝要想萌動開放也需要經受春寒的考驗。妳呀,不如把這些磨難當做人生必經的風雨,聽清自己內心最真實的聲音。看淡些吧,世事如浮雲過眼不值壹提,不如高臥山林努力加餐。

? “白首朱門”壹句寫出了“千古至今,絕妙地獄變相”(金聖嘆評),是王維多年官場生涯最深切最隱秘的體會,將這些向裴迪全盤托出毫無保留,不是生死之交是萬萬不會有這般真心直白的勸慰的。

? 愛人者,人恒愛之。裴迪對王維也可謂是患難與***、不離不棄。

? 安史之亂中,玄宗棄百官出逃蜀中,時任給事中的王維躲避不及,被亂軍所俘,押往東都。安祿山在洛陽稱帝,俘虜品級官員來充實自己的新朝廷,授予同等甚至更高的官職給他們,懼死和心懷異心者即可投誠,而王維則吃啞藥腐食,病倒之後被囚禁在菩提寺中。裴迪因沒有功名而逃過壹劫,他辛苦輾轉來到洛陽,費盡心機終於見到了形容枯槁喑啞失聲的王維,並帶出了壹首王維書寫在他手心裏的詩:“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深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裴迪為它取名為《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壹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這麽長的標題藏著裴迪向世人昭示王維艱難處境與不屈態度的心思,成為動亂之後王維逃過死罪的原因之壹。

? 在輞川閑居的日子,是王維壹生中極少的安適悠然的生活。裴迪的時時相伴,消解了王維內心深處的些許蒼涼。

? 裴迪由衷地敬仰著王維,而王維也真心地寵愛他的小友。“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裏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 在深秋的柴門旁,王維倚杖臨風聽秋後蟬鳴,寒山因暮色降臨染上蒼翠,溪水壹如往日地緩慢流淌,叮咚作響。時間仿佛靜止了,他們觀渡口落日,還有那縹緲的墟裏孤煙。喝醉了的裴迪小友,又狂放地在門前唱起歌來,就如同那“鳳歌笑孔丘”的楚國狂士接輿。

? 裴迪因遇王維而在浩瀚史海中留下姓名,王維也因遇裴迪而在無邊的孤獨中得到慰藉。輞川,於他們而言,是避世的桃源,更是鐫刻了彼此姓名的精神家園。

? 在與王維無關的人生裏,裴迪在歷史上鮮有名姓,他似乎就是為王維而來,為那個不斷送別摯友、不斷慟哭亡人的王維帶來壹份他也應該得到的至真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