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名:絕句
古木陰中系短篷,
杖藜扶我過橋東。
沾衣欲濕杏花雨,
吹面不寒楊柳風。
摘引:“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這首小詩,寫詩人在微風細雨中拄杖春遊。詩句短小、簡潔、明快。細細品味口齒生香,妙不可言。作者是宋朝僧人誌南,詩名題為《絕句》,在《宋詩紀事》中,誌南僧就留有這麽壹首詩,且還沒有實質性的題目,只是借詩的形式題了這麽壹個不關意旨的詩題。然而就是這壹首詩才使後人讀其詩、知其名,而此詩意境高遠,詩風恬淡、閑適,確有盛唐田園詩之遺風。
首先,以實境與虛境相結合的寫法展示了中國美學表現萬物之靈趣的特點。“杖藜扶我”是將藜杖人格化了,把藜杖寫成是壹位可以依賴的遊伴,扶人前行,使人有親切感和安全感,從而遊興大發,欣欣然通過小橋,壹路向東。橋東和橋西,風景未必有很大差別,但對春遊的詩人來說,向東向西,意境和情趣卻頗不相同。“東”,有些時候便是“春”的同義詞,譬如春神稱作東君,東風專指春風。詩人過橋東行,正好有東風迎面吹來,無論西行、北行、南行,都沒有這樣的詩意。詩的後兩句尤為精彩:“杏花雨”,早春的雨。“楊柳風”,早春的風。這樣說比“細雨”、“和風”更有美感,更富詩情畫意。楊柳枝隨風飄蕩,給人以春風生自楊柳的印象。稱早春時的雨為“杏花雨”,與稱夏初的雨為“黃梅雨”,道理正好相同於“小樓壹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南宋初年,大詩人陸遊已將杏花和春雨聯系起來。“沾衣欲濕”,用衣裳似濕未濕來形容初春細雨似有若無,更見得體察之精微,描摹之細膩。試想詩人扶杖東行,壹路紅杏灼灼,綠柳翩翩,細雨沾衣,似濕而不見濕,和風迎面吹來,不覺有壹絲兒寒意,這是另人爽心愜意的春日遠足。有人不免要想,誌南和尚這樣興致勃勃地走下去,遊賞下去,到他想起應該歸去的時候,怕要體力不支,連藜杖也扶他不動了吧?不必多慮。詩的首句說:“古木陰中系短篷”。短篷不就是小船嗎?誌南和尚原是乘小船沿溪水而來,那小船就系在溪水邊老樹下,正待他解纜回寺。
其次,把宇宙中自然景物與人類心靈及生命律動結合起來,形成壹種感人而靈動的姿態,打動我們的心,穿越千年而不變。沾衣欲濕,似紅唇輕吻,素手輕拂,多壹點則覺猥褻,少壹滴則顯飄浮;吹面不寒,似耳鬢輕訴,嬌喘呢喃,輕壹絲則過於詭異,重壹息則落於粗俗。總之壹句話,讀此兩句,如目親視,如耳親聞,如身親受。這是慰藉忙碌者的清心心經,這是叫醒追逐名利者的靜心心經,這是呵護元神回竅的歸心心經。歸結到壹個感覺,這就是天籟之中仙子般的意境,恬淡而又素雅,爽潤而又清新。前人寫春的詩句,也不勝枚舉。例如:“碧玉妝成壹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賀知章《詠柳》)“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最是壹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韓愈《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自是尋春去校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杜枚《悵詩》)“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李商隱《無題四首》)而唯獨“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兩句既空靈,又動人。詩中並沒有提到春之壹句,但春天明快的和風細雨卻暖暖地流淌在心中。
再次,是把詩與畫聯系起來。把美境與人的審美意識結合起來。形成主觀精神的賞心和客觀美境的悅目。造就壹種讓人心動的感悟與***鳴,宋人趙與虤《娛書堂詩話》卷上曾載:”僧誌南能詩,朱文公嘗跋其卷雲:'南詩清麗有余,格力閑暇,無蔬筍氣’。如雲:‘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予深愛之。'“這說明誌南是詩歌創作上的多面手,不管有無蔬筍氣,僧人都能寫出好詩。尤其是詩的後兩句寫二月天的輕柔涼美,生動而活脫,遂成為千古名句。蒼拙古木林中,於岸邊樹陰之處停下小船,系上纜繩,然後登上河岸。“短篷”即小舟。此壹句開篇,似乎氣氛有些陰郁。古木濃陰,置身其中,四圍不免充溢頹腐之氣,還會使人想起有古木便會有悲鳥,“悲鳥號古木”,似乎已經是定勢了的壹種意象組合。然而詩僧卻就此打住,只是“古木陰中”,點到為止,化腐朽為神奇,不偏不倚地撐出壹只小船來,且不緊不慢,停停當當地系在岸邊,悠悠之中,很有方寸。雖不是“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儲光羲《釣魚灣》)般的旖旎與幽麗,但卻也別有壹種清涼幽靜的美感,系舟後,詩僧拄著藜杖,踏上小橋,奔橋東而去,古木斑駁,水流汩汩,似乎能聽到詩僧拄藜杖系板橋的篤篤之聲;身影蕭疏,壹步步,隱入了橋東那另壹個世界裏。“杖藜”即為拐杖,宋代秦觀《寧浦書事》詩之五曾有“身與杖藜為二,對月和影成三”句,將杖藜和自身來了壹個意識的平等,互為依托。誌南此詩更絕,杖藜在他意識中已遠沒有了“我扶”之作用,也沒有“互扶”之作用,倒是反過來了,是“杖藜扶我”,詩僧自己成了不是杖藜的的杖藜,這是怎麽回事?實際上,誌南此說才正合常道。在平常人看來,拐杖是人扶著走路的,可正是靠人扶,拐杖才成為拐杖,如沒有了人,拐杖何以得立,人可以不扶杖,但杖必須得扶人。因此,不是人扶杖藜,而是杖藜扶人,自然便是“杖藜扶我過橋東”了。禪者的觀物方式,表面看去有悖邏輯和常理,但正是這種反常,才構成了詩的奇趣,最終又歸合常道。這其中,是深契事理的,只不過是比常人更深入壹層,更有曲折之感。這就是禪家所說的“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的意蘊與真諦。在帶著節奏的“篤篤”聲中,杖藜扶著詩僧從橋西來到了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兩句是說在二月天裏,沾人衣服直要潮濕的,是那杏花開時常下的杏花雨;吹人臉面而不覺寒冷的,是那楊柳樹中吹來的楊柳風。“杏花雨”是指清明時節杏花盛開,細雨潤澤的景象。“欲濕”是似濕未濕,欲擾猶濕,濕而不沾,沾而不淋的若即若離的狀態。這正是杏花雨帶給人輕夢壹般的愜意和融洽。更兼那使柳絲依依,輕柔和煦,吹在臉上涼美而不寒冷的二月春風,真正構成了壹個如詩如夢的境界。人置其中,看如煙杏花,如線楊柳;感如酥細雨,如絲和風,也正如蟬翼紗幕之後,欣賞明眸流睇之美,表達了對大自然的壹種特殊感情。
最後,把常人的境界詩體化,形成了有我之意境與無我之意境的結合,產生了壹種通透而又酣暢淋漓的美感。宋人論僧詩,“無蔬筍氣”似乎是最高境界。他們認為僧詩要具清撥之韻,有本分家風,水邊林下氣象。看來誌南此詩頗合標準,才贏得凡事講究標準的朱熹的稱贊。實際上,有無“蔬筍氣”並不見得是論僧詩的最高標準。僧也罷,俗也罷,在詩之真諦上並沒有截然界限,“真詩人必不失僧侶心,真僧侶亦必有詩人心。”(錢鐘書《談藝錄》八八引法國白瑞蒙《詩醇》語)誌南此詩被人稱賞,主要還是於平常景物中寫出了壹種詩趣,或是禪趣。那種橋東橋西的不同境界,那種“枝藜扶我”的反常合道,那種杏花雨、楊柳風的柔美清麗,既是平常的,又是滿含詩味的。誠如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中所說:“平常非即慣常。譬如人莫不飲食,而知味者則鮮。凝神忘我而自覺,則未忘我也;及事過境遷,亡逋莫追,勉強揣摩,十不得壹。微茫渺忽,言語道窮,故每行而不能知,知而不能言,不知其然而然。”同是平常景,不同的人便會有不同的“言”,取得不同的審美收獲。成佛成魔壹念間,誌南留下壹首好詩,正是他橋東到橋西知其然而然的緣故。終於說完了,意思其實就是:乘小船沿溪水而來,我扶杖東行,壹路紅杏灼灼,綠柳翩翩,細雨沾衣,似濕而不見濕,和風迎面吹來,楊柳枝隨風蕩漾,不覺有壹絲兒寒意。明朱承爵《存餘堂詩話》:“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出音聲之外,乃得真味。”清俞樾《春在堂隨筆》卷二:“雲棲修篁夾道,意境殊勝。”端木蕻良《關山月的藝術》:“畫梅花的,很少能闖出林和靖式的梅花品格,總是強調暗香疏影這般意境。”寫春天的詩也很多,能寫出誌南和尚杏花雨楊柳風意境的卻也寥寥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