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讀書,不求甚解”是我國古代著名詩人陶淵明說的,但在我們通常的理解中,它卻常常作為壹個不好的讀書習慣。我認為,對於我們這些教育工作者,有必要重新思考壹下陶淵明這句話的意義和價值。
在這裏,首先存在的是“書”與“人”的關系,其次則是“人”對“書”的兩種接受方式。從“書”與“人”的關系而言,因為我們是從事教育事業的,是把“書”做為學生的教材看的,是希望學生通過對“書”的學習在品德和知識上有所提高的,所以我們在自覺與不自覺中就把“書”等同於“師”了。我們這種理解不是沒有壹定的道理,但必須看到,我們這種對“人”與“書”的關系的看法,是受到了我們所從事的職業的嚴重影響的,是同“人”與“書”的固有關系有很大參差的。
“書”是什麽?“書”實際上是“壹席話”。誰的“壹席話”?
作者的“壹席話”。作者為什麽要說這“壹席話”?因為作者有自己的思想或感觸,有壹種需要讓別人理解和同情的願望,也就是有表現的願望,說話的願望。這“壹席話”是為了別人理解和同情的,而不是為了別人不能理解和同情的。它與日常的談話有沒有不同呢?當然有。但這種不同不在於讓人不能理解、不能同情上,而在於它需要更多的人的理解和同情上。它不是僅僅告訴壹個人的,不是僅僅局限於壹個簡單的現實願望和要求的,所以作者要把它寫出來,印出來,讓更多的人能夠讀到。在這裏,就產生了“書”的好壞的標準。什麽是“好書”?“好書”就是讀者僅僅通過它的這“壹席話”就能讓讀者理解和同情的“書”,作者的思想和感情都已經在他說的這“壹席話”裏,而不需要再添上其他的壹些話。假若需要再添上其他壹些話這部書才能更完整、更清楚,這部書就不是壹部“好書” 了。也就是說,凡是那些通過這“壹席話”就能讓讀者同情並理解他要表達的思想或感情的,就是“好”的作品,而凡是通過這“壹席話”還不能讓讀者理解並同情他要表達的思想或感情的,就是不那麽好的作品了。當然,這裏還有壹個因為時代、地域的關系產生的語言差異的問題,但這只是壹個詞語的解釋的問題,詞語都懂了,作者的思想感情就存在於這“壹席話”之中了。離開這壹席話,作者的思想感情再也沒有了別的語言載體。
所以,好的“書”,是“讀”過就“懂”的。“讀”同“解”(理解)是同時完成的。在這個意義上,“讀”就是“解”,“解”就是“讀”,“解” 是在讀的過程或讀後自然發生的現象。不存在壹個“甚解”的問題。“好讀書,不求甚解”才是壹種正常的讀書方式,接受方式。老是覺著在作者這“壹席話”的背後還有什麽作者故意藏掖著的東西,像猜謎壹樣非得要猜出作者沒有說的意思來,並不是作者的原意,也不是“好”作品的標誌。從對學生的影響而言,這往往給學生壹個印象,好像越是好的文章,越是讓人不懂或不容易懂的文章,到他作文的時候,他也要故意賣關子了,也要故作高深了。這恰恰是學生不知道寫什麽以及怎樣寫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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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裏,是不是就沒有了壹個“解”的問題了呢?也不是!但“解”的問題不是從作者那裏發生的,而是從讀者這裏發生的。從作者那裏,他是依照不必“甚解”也能讓讀者感到自己要表達的思想或感情的角度而寫了這“壹席話”的,並且離開了他的這“壹席話”就不是他的話了,不是他要表達的思想感情了。他並不需要還要有壹個“第三者”對他的讀者解釋自己的作品。不解釋,讀者就不明白他寫的是什麽,他這個作品為什麽不換壹個寫法?只有到了讀者這裏,才有了壹個“解”的問題。這個“解”的問題首先產生在壹個讀者並非原來的作者所假想的讀者對象的身上。譬如說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的著作,是寫給具有現代物理學知識的讀者看的,我們這些不懂現代物理學知識的人是不通過別人的講解就看不懂的,甚至通過別人的解釋我們也看不懂。對於這壹類的書,我的主張是不要去看,承認自己不懂就可以了。至多去看壹看講解這些書的書,但那已經不是讀這些不易懂的書,而是那些易懂的講解這些書的書。讀這類的書,我們無法感到輕松感、愉悅感,讀來讀去,讀書的趣味就蕩然無存了,就不“好讀書”了。而對於我們的學生,就更應該堅持這樣的原則。凡是學生在閱讀中感覺不到樂趣而只感到困難的書籍或文章,我們絕對不要逼著他們去看、去讀,特別是在語文教材中,不論多麽好的文章,只要這個年齡階段的學生讀不出趣味來,原則上就不應選到這個年級的教材裏。我認為,在語文教學的任務中,第壹個也是最重要的壹個任務就是培養學生的讀書趣味。只要他們喜歡上了讀書,妳讓他讀的他去讀,妳沒有讓他讀的,他也會主動找來去讀,假若他壹生都是壹個“好讀書”的人,他的語言知識和才能就能獲得最充分的發展。妳要是硬按著他的頭皮讀了幾本書,學了幾篇課文,而讓他感到的卻是讀書的乏味乃至痛苦,就破壞了他讀書的興趣,而破壞了他的讀書趣味,就是扼殺了他語文知識和才能進壹步發展的機制。看似讓他懂了壹些原來不懂的東西,實際上是得不償失的。所以,對於這些需要大量講解學生才能懂的作品,不是壹個如何“解”的問題,而是根本不應要求他們讀的問題。
除此之外,“解”的問題就是壹個學生自己“理解”的問題了。那麽,“理解”是在什麽情況下才能深化呢?是在讀者自己人生經驗或審美經驗的豐富化和深入化的過程中發生的。俞平伯說《紅樓夢》表現的是作者的“色空”觀念,李希凡、藍翎說《紅樓夢》表現的是反封建的意識,毛澤東說《紅樓夢》表現的是當時的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這都是在他們的人生經歷中有了自己的人生經驗和社會感觸之後對《紅樓夢》做出的自己的理解。俞平伯作為壹個普通知識分子體驗了人生的無常和悲哀,李希凡、藍翎作為兩個青年知識分子更重視青年男女的自由和解放,毛澤東則作為壹個偉大的政治家感受到了社會的矛盾和社會的鬥爭。他們的不同的人生經驗和審美經驗投射在《紅樓夢》這部小說上,就有了各不相同的理解。這些理解,對於他們,都不是“甚解”的結果,而是在同自己的人生經驗和審美經驗的結合中自然發生的。他們這些理解,對於我們這些普通讀者來說,已經帶有“甚解”的性質,而對於中學生來說,那就更像懸在高空的壹種理論,無法在心靈中同《紅樓夢》這部作品水乳交融地結合在壹起,他們在自然的閱讀中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聯想。過早地讓他們接受了其中的任何壹個結論,不但不會有助於他們對《紅樓夢》這部作品的理解,同時也會堵塞他們在自己不斷成長的道路上重新思考《紅樓夢》的可能性,對於他們加深對這部文學作品的理解是沒有好處的,會阻斷與所描寫的人生現象發生經常性聯想的途徑,以及妨礙了他們深化對《紅樓夢》理解的更大的可能性。理解壹個好的文學作品,依靠的是讀者本人人生經驗和審美經驗的不斷豐富化,在現有的生活經驗和審美經驗的基礎上硬要理解作品更深刻的意義不僅是不可能的,而且往往伴隨著對作品的曲解。這是兩種不同的接受方式,壹種是感受方式,壹種是理性歸納的方式。感受的方式是用整個心靈的,是欲望、情感、意誌、理性***同發揮作用的結果。它接受的是壹個復雜的整體,但對任何壹個方面都沒有完全明確的結論。理性的接受方式運用的僅僅是人的理智的歸納方式,它強化了作品壹個方面的意義,而淡化或舍棄了其余的更豐富的內涵。前壹種是 “好讀書,不求甚解”的方式,後壹種就是壹定要求甚解的方式。我認為,對於我們壹般的讀者,特別是對於青少年的學生,還是前壹種方式好些。總之,不要“求甚解”,但要“好讀書”。
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裏說五柳先生“好讀書,不求甚解”,他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對這問題,歷代很多人提出了見解:
1,元·李冶《敬齋古今黈》:“蓋不求甚解者,謂得意忘言,不若老生腐儒為章句細碎耳。”
2,明·楊慎《丹鉛雜錄》:“《晉書》雲陶淵明讀書不求甚解,此語俗世之見,後世不曉也。余思其故,自兩漢以來,訓詁甚行,說五千之文,至於二三萬言,陶心知厭之,故超然真見,獨契古初,而晚廢訓詁,俗士不達,便謂不求甚解矣。”
3,明·朱國楨《湧幢小品.己醜館選》:“讀書不求甚解,此語如何?曰靜中看書,大意了然。惟有壹等人,穿鑿求解,反致背戾,可笑。故曰:解是不解,不解是解。”
4,清·方宗誠《陶詩真詮》:“淵明詩曰:‘區區諸老翁,為事誠殷勤。’蓋深嘉漢儒之抱殘守缺及章句訓詁之有功於六經也。然又曰:‘好讀書,不求甚解。’蓋又嫌漢儒章句訓詁之多穿鑿附會,失孔子之旨也。是真持平之論,真得讀書之法。”
5,魯迅《偽自由書·不求甚解》:“先生說:‘不求甚解者,就是不去看註解,而只讀本文的意思’。”
6,鄧拓《燕山夜話·不求甚解》:“這不求甚解四字的含義,有兩層:壹是表示虛心,目的在於勸戒學者不要驕傲自負,以為什麽書壹讀就懂,實際上不壹定真正體會了書中的真意,還是老老實實承認自己只是不求甚解為好。二是說明讀書的方法,不要固執壹點,咬文嚼字,而要前後貫通,了解大意。”
7,詞典裏采用的解釋:“指讀書只領會精神,不在壹字壹句的解釋上多花工夫。”
8,錢鍾書《管錐編》:“竊謂陶之‘不求甚解’如杜甫《漫成》之‘讀書難字過’也;陶之‘疑義與析’又如杜甫《春日懷李白》之‘重與細論文’也。培根論讀書雲:‘書有只可染指者,有宜囫圇吞者,亦有須咀嚼而消納者’;即謂有不必求甚解者,有須細析者……”
從以上各種說法我們可以看出來,他們都以為“不求甚解”的字面意思是:
不要求(自己讀得)“甚解”(書裏的意思)。
如果“不求甚解”的字面意思是這樣,那這就是陶淵明在談自己“怎樣讀書”的問題,是在談讀書方法了。從晉朝到現在,似乎所有人都是這樣理解“不求甚解”的,他們都毫無爭議地把“不求甚解”當成陶淵明提出來的壹種讀書方法了,並對這種所謂的讀書方法褒貶不壹:
1,清代詩人馮班《雜錄》:“陶公讀書,止觀大意,不求甚解”。
2,葉聖陶《語文教學二十韻》:“ 陶不求甚解,疏狂不可循”。
3,北京師範大學王富仁《好讀書,不求甚解》:“好讀書,不求甚解才是正常的讀書方式”。
4,首都師範大學魯洪生《“不求甚解”誤人子弟》:“不求甚解,誤人子弟”。
其實,因為對其中“求”字的誤解,導致他們都從根本上誤會了陶淵明說“不求甚解”的意思。他們都把這裏的“求”字理解成“要求”,但“求”字還有另壹種意思即“尋求”。這裏的“求”字正是“尋求”的意思,用法跟“為什麽”的“為”壹樣,是表目的的。“好讀書,不求甚解”也就是在說“好讀書,不為甚解”,是陶淵明在談讀書目的,意思是:
(五柳先生)喜歡讀書,(但)不(是為了)尋求“甚解”(才喜歡讀書的)。
為什麽陶淵明在說起五柳先生“好讀書”的時候,會特別強調他不是為了尋求“甚解”才“好讀書”呢?歷史上有很多用心讀書的故事,在“欣然忘食”的五柳先生之前,就有“鐵錐刺股”的蘇秦、“鑿壁偷光”的匡衡、“結發懸梁”的孫敬、“囊螢夜讀”的車胤等等。但是,他們都是在為了將來能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勤學苦讀,他們之所以“好讀書”,正是為了得到“甚解”。陶淵明說“好讀書,不求甚解”,言外之意是:五柳先生很喜歡讀書,可他不像別人壹樣是為了學到什麽才喜歡讀書的。這是從反面來講述五柳先生“好讀書”的原因。接下來的“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是從正面講述五柳先生喜歡讀書的原因。“每當他在讀的過程中有所會意的時候,就會高興得飯都忘了吃”。行文至此,五柳先生為什麽“好讀書”就交待清楚了,原來,他只是為了追求“會意”時產生的那種“欣然”,他只把讀書當作消遣、自娛的壹種方式。
“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食”,這只是在描述壹種把讀書當成業余消遣的從容態度,從而強化五柳先生“不慕榮利、忘懷得失”的超凡脫俗。持這種讀書目的並以這種從容態度為美的人也不止陶淵明壹個,同樣淡泊寡欲的“素心人”錢鍾書,就在《寫在人生邊上》序言裏說:“……但是,世界上還有壹種人。他們覺得看書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寫批評或介紹。他們有壹種業余消遣者的隨便和從容,他們不慌不忙地瀏覽……”
另外,每篇文章都有壹個主題,《五柳先生傳》的主題是通過對五柳先生的介紹,來表現他“不慕榮利、忘懷得失”的超脫。那麽,陶淵明不可能在裏面談“讀書方法”這樣技術性的話題,這與全文主題無關。相反,陶淵明很可能在裏面談“讀書目的”這樣的關系到五柳先生價值觀取向的問題。不是為了“甚解”而是為了“欣然”才“好讀書”,這突出了五柳先生“不慕榮利、忘懷得失”的特點,也與後文“常著文章自娛”壹句相呼應。
眾所周知,五柳先生就是陶淵明的別號,《五柳先生傳》就是陶淵明的自傳。其實,如果我們對陶淵明稍加了解,就會發現,不是為了“求甚解”而是為了自娛才“好讀書”,這正是陶淵明非常鮮明的特點。比如,他在《歸去來兮辭》裏也說:“樂琴書以消憂”,這幾乎算得是同壹個意思的另壹種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