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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名小說的審美特征

廢名小說的審美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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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提要 :廢名作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壹個獨特存在,其小說具有壹種夢幻般的審美特征。審美烏托邦、田園牧歌情調以及禪宗式超越的精神追尋,營造出廢名小說中壹個個鏡花水月般的“夢幻”世界。

 關鍵詞 :廢名、“夢幻”、敘事、審美特征、人情美、意境美、精神美

 廢名的創作可以說是對“夢”的書寫,其作品的審美烏托邦、田園牧歌性、禪宗式超越,交織成鏡花水月般的詩學風貌和“夢幻”般的審美特征。他曾說:“創作的時候應該是‘反芻’。這樣才能成為壹個夢。是夢,所以與當初的實生活隔了模糊的界。藝術的成功也就在這裏。”廢名的整個文學觀離不開壹個“夢”字。他將“夢”與文學創作聯系起來,稱莎士比亞的戲劇就是壹個夢:“莎士比亞的戲劇多包含可怖的事實,然而我們讀者覺得他是詩。這正因為他是壹個夢。”廢名常常慨嘆自己的創作如夢:“《竹林的故事》,《河上柳》,《去鄉》,是我過去的生命的結晶,現在我還時常回顧他壹下,簡直是壹個夢,我不知這夢是如何做起,我感到不可思議!”他不僅認為創作是壹個夢,而且將自己評論其他作家的文字也稱之為“用自己的夢去說人家的夢”。灌嬰認為廢名的《橋》是“作者對現實閉起眼睛,而在幻想裏構造壹個烏托邦”,“有壹層縹緲朦朧的色彩,似夢境又似仙境”。事實上,與其說《橋》屬於“心象小說”,不如說“《橋》就是壹部‘夢象小說’”。

 壹、審美烏托邦:“夢幻”般的人情美

 廢名的小說多描寫日常生活中鄉間兒女翁媼之事,以及在寧靜和美環境中的和諧、純凈的人際交往。慨嘆逝去童年之夢,緬懷故鄉夢之幻覺,廢名的小說透顯出朦朧、溫馨、淳樸的人情美。《橋》運用兒童視角描寫了鄉村生活的純美和人際關系的淳樸、真摯、和諧與美好。在這裏生活的人們平靜、安詳、友好,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毫無芥蒂、坦誠相待。史家奶奶沒有封建家長制作風,對小林和琴子之間青梅竹馬的愛情不僅沒有橫加阻攔,相反去小林家提親撮合他們以成就百年之好,即使知道小林對細竹的心事,也沒有橫加幹涉,而是壹如平常般慈祥,對他關懷備至。好心的三啞叔為報答史家奶奶的恩情自願留在史家當長工。琴子抽命畫祈求祖母長命百歲。琴子和小林兩小無猜的愛情就是發生在這種淳樸而又善良的鄉間生活之中,他們習字讀書、看花摘桃,漸漸產生了純樸真摯的情誼。十年後的小林,心中對細竹充滿情意,情感在琴子和細竹之間搖擺不定,但是同時與琴子和細竹保持著壹種純樸、朦朧而美好的情感,沒有壹般小說中三角戀的互相猜忌和鬥氣,他們擁有純樸而和諧的“三人行”,他們之間的交往唯美、和諧而又寧靜。這是壹個成人世界的童話故事,是廢名對兒時純潔美好的兩性交往的某種夢幻般的追憶、緬懷以及向往。這種夢幻般的溫馨和諧的愛情與濃濃的人情味與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相映成輝,顯出廢名的“審美烏托邦”。

 二、田園牧歌情調:“夢幻”般的意境美

 廢名營造了壹個個溫情脈脈的田園夢,這夢遠離喧囂,充滿了濃濃的詩意,這詩意的來源與其意境美的營造是分不開的。周作人曾說:“廢名用了他簡煉的文章寫獨有的意境。”[4]廢名小說中意境美的營造具體表現為如下幾個方面。

 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整體意蘊。廢名不滿足於零星的簡單意象疊加,而追求壹種“超脫的意境,意境本身,壹種交織在文字上的思維者的美化境界”[5]。《橋》中對史家莊嶽家灣美麗田園生活的描寫,營造出了壹個唯美的夢幻般的境界。嚴格說來,《橋》沒有連貫的故事情節,連綴整部小說的是人物的意識流動和情緒體驗,每壹篇都可以當做小品文來研讀,各篇之間獨立成章,幾乎每壹篇都營造了“美化的境界”:或是對山林的鐘靈毓秀的描繪,或是對風俗人情的醇郁樸訥的寫意,或是對人生命運的超脫與感悟,亦或是對世間萬物的興會與玄想。這些意象同時又納入壹個整體的氛圍之中,營造出了壹種鏡花水月般的令人神往的朦朧而又幻美的如煙似夢的境界。《楊柳》中,楊柳無盡的綠意、人們在楊柳樹下的呼喊、打楊柳的孩子圍著細竹紮柳球、長長的柳絲綴滿細竹壹身等等畫面,組成壹幅靜謐純美的生活圖,靜穆美與人情美相互交織,形成了夢幻般的仙境。

 多元意象的詩性建構。廢名小說中的意象繁復,其中最具典型的、蘊含廢名思想特點和體現其獨特性的是“橋”、“塔”以及“墳”。“橋”是廢名在《橋》中營造的壹個中心意象,上部寫主人公小林多次輕松過橋,下部寫小林不敢過橋,只有看輕盈身姿的細竹和嫻靜淡雅的琴子過橋,橋是“愛情、婚姻之橋”的象征。廢名在其他文本中也寫了眾多“橋”意象:李媽門前行人往來絡繹不絕的卒石橋;莫須有先生小時候的過“橋”等。“塔”在廢名小說中也是十分重要的意象:《菱蕩》中何仙姑“橋頭立塔”式辛苦擺渡的老漢升天;《橋》中觀世音用亂石堆成的塔,小林向細竹講述的遊歷過的禮拜堂的塔等。廢名曾說:“這壹卷裏面有壹章題作‘塔’,當然也想就以‘塔’做全書的名字。”“我也喜歡塔這個名字,不只壹回,我總想把我的橋岸立壹座塔,自己好好的在上面刻幾個字。”[6]另壹重要的意象就是“墳”。《橋》中多次寫到清明祭祀、墳地戲耍以及與墳相關的對話。《柚子》中外祖母飾著圓碑的墳,《浣衣母》中高高低低的墳坡,《竹林的故事》中豎著紙幡殘片的老程的墳等。廢名的小說許多時候都能壹句就成壹個意象。如河邊村婦洗衣的“壹兩聲搗衣的聲響輕輕的送他到對岸壩上樹林裏去了”,寧靜的鄉村生活圖景立刻展現在眼前;綠草在雨中靜默的意象,廢名只用了“雨滴綠”三個字便呈現了出來;此外像“極目而綠,垂楊夾道”、“騎在馬上,綠林外是洪水”等等,用詞極少而意境優美。

 古典詩詞意境的審美化用。廢名曾經說:“就表現手法而言,我分明地受了中國詩詞的影響,我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壹樣,絕句二十個字或二十八個字,成功壹首詩。我的小說篇幅長得多,實是用寫絕句的方法寫的,不肯浪費語言。”[7]廢名在《橋》中化用了不少前人的詩句,使意境美融會在古典詩詞之中。如“琴子心裏納罕茶鋪門口壹棵大柳樹,樹下池塘生春草”、“遠遠望見竹林,我的記憶又好像壹塘春水,被微風吹起波皺了”,自然拈出古詩詞,既不顯突兀,同時意境全出,妙趣橫生。另外,小說中的人物詩情滿懷:琴子立橋頭,小林看橋對面的細竹身穿紅衣隨口壹句“紅爭暖樹歸”。“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具有敘事功能,既交代季節(時間),又渲染出周圍環境。古典詩詞的化用使得廢名的小說具有含蓄蘊藉的意境之美。

 三、禪宗式審美超越:“夢幻”般的精神美

 廢名有意通過挖掘兒女翁媼間的人情美,營造出田園生活的意境美來淡化和模糊現實生活中的苦難和悲傷。廢名筆下都是淡泊、樸素的佛禪式的人物,他們沒有怨天尤人的悲憤,沒有撕心裂肺的吶喊,有的是淡定從容地接受苦難與不幸,甚至於死亡。廢名小說中隨處可見苦難與不幸。《橋》中琴子和細竹都是孤兒,三啞叔討米來到史家莊,史家奶奶老年喪子,撫養孫女和外孫女,狗姐姐生了壹個孩子也已死去……生活的艱辛與苦難籠罩在人們的頭頂。《竹林的故事》中三姑娘壹家生活清貧,三個孩子只剩三姑娘壹個。《浣衣母》中李媽命運悲慘。但是廢名沒有強調人生的淒清與苦澀,而是寫出了筆下人物面對苦難時的堅韌和那份平常心,展現給讀者的是壹種超然的人生態度。廢名的小說描繪的是“壹幅幅經過禪宗哲學與美學凈化過的日常生活畫面,它們沒有多少人間煙火氣,而是禪意盎然”[8]。廢名有意拉開藝術和現實的距離,營造壹個個與現實世界相對立的、寄予自己理想情感和追求的精神伊甸園。在淡遠、古樸、寧靜的鏡花水月般的夢幻世界中拷問人生意義,尋求超越人生苦難的途徑,將夢幻般的世界當做靈魂的皈依。

 廢名小說中眾多意象,如“橋”、“塔”、“墳”的反復出現,也顯示出對禪宗的審美超越。在廢名筆下,“橋”這個意象不單單是個具體的事物,而是壹個具有豐富含義的意指符號:它承載著主人公對過去美好的回憶,往往更具有形而上的意味。“橋”的本質就是“渡”,即把人從此岸引向彼岸,具有宗教上的意義,表現了人自我超越的艱辛和苦難的歷程。橋邊立塔是普度眾生,觀音造塔是超度無罪的亡靈,“塔”意象表達了廢名對痛苦人生和苦難人世的悲憫情懷。“墳”的意象具有哲學上的超越。在廢名看來,生與死是沒有界限的,在佛教中強調生命的輪回與空無,“墳”不簡單的是埋葬死人的壹座土丘,同時也反映出廢名對生命存在、肉體死亡的沈思以及唯美的人生哲學的熱愛。

 與審美功利化的趨勢不同,廢名的.小說創作體現了對人生的終極關懷,關註人生的深層苦難。廢名將西方生命哲學與中國的佛、道相雜糅,用獨特的藝術方式,創造出唯美、超越現實的夢幻境界,形成壹種審美烏托邦和超越性的精神美,從而使其成為現代文學中的壹個獨特存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廢名小說“正是對中國古典文學傳統的深度回歸的表現”,“用終極關懷之態度與眼光探索人生奧秘”,其小說“從始至終都反映了作者對生命意義與價值的嚴肅思考和艱苦探索”]。

 廢名曾談到過西方厭世派文藝對他的影響:“中國文章裏簡直沒有厭世派的文章,這是很可惜的事。”他喜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哈代的小說、梭羅古勃的小說,“他們的文章裏都有中國文章所沒有的美麗”。廢名固然受到過西方厭世派的啟發,但是,他最終轉向了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超然境界:“中國人生在世,確乎是重實際,少理想,更不喜歡思索那‘死’。”死亡意識在廢名小說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生與死是佛教的重要問題,也是廢名人生思索的重要方面。廢名小說中充滿了對生與死、夢幻與現實的諸種生命對立元素的思考。在廢名看來,死亡固然是必然的,是肉體的消亡,但更是美麗的,是認識生命、領悟生命的“鏡”與“燈”。從生命和肉體的短暫易逝中,尋求對自然生命的超脫,賦予生命以永恒的意義,使得廢名小說中對夢幻之美的追求具有某種形而上的意味。廢名用死亡的炫美來反襯生命的歡悅和靈魂的自由,把現實幻化成壹個個如夢亦如鏡的境界:“鏡子是廢名關於夢象人生和幻象世界的隱喻表達。從廢名的深刻心理創作機制觀之,鏡中的幻象世界與外在的實象世界物我無間渾然壹體,鏡中世界甚而遠勝實在人生。鏡中世界是廢名把人生幻美化、夢象化的壹種生存體驗和理想人生表達。”[3]37正是在這壹點上,廢名繼承了禪宗,又超越了禪宗。

 廢名小說的藝術特色

 廢名的小說別具壹格,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他的創作與魯迅大異其趣。廢名學貫中西,博采眾長,他把陶淵明的樸質淡泊、庾信的清新別致、李商隱的靈動跳躍和杜甫的悲天憫人以及哈代的辭語簡約、契訶夫的描述細膩,都揉合到自己的創作中。形成了廢名小說沖淡質樸、含蓄委婉、靈動跳脫、簡練省凈而又情理交融、悲天憫人的獨特藝術風格。

 壹、充滿鄉土氣息與牧歌情調的小說內容

 廢名的小說描寫的多是日常瑣事來展現生活情趣,以沖淡質樸、優美寧靜的筆致來表現農村生活的古樸靜寂之美和淳樸的人情鄉情之美。“他所描寫的不是什麽大悲劇大喜劇,只是平凡人的平凡生活——,這卻正是現實。”⑴沈從文說:“不但那農村少女動人清朗的笑聲,那聰明的姿態,小小的壹條河,壹株孤零零的長在菜園壹角的葵樹,我們可以從作品中接近,就是那略帶牛糞氣味與略帶稻草氣味的鄉村空氣,也是仿佛把書拿來就可以嗅出的。”⑵《柚子》通過童年的壹系列日常瑣事,刻畫了表妹柚子的鮮明形象。“我知道我的罐子快完了,白天裏便偷柚子名下的。柚子也很明白我的把戲,但她並不作聲。末了仍然是我的先完,硬鬧著把柚子剩下的拿出來再分。”⑶柚子的溫厚可愛以及“我”的調皮頑劣性格都躍然紙上。

 “廢名把鄉土氣息與牧歌情調幾乎是自然天成地融為壹體,為現代鄉土小說開拓了另類美的天地。”⑷《竹林的故事》寫河邊竹林旁壹農家貧窮而又快樂的日子。文中的三姑娘洋溢著悠悠詩情和青春氣息。作者對三姑娘的聰慧乖巧、清麗脫俗以及她對幸福生活的憧憬,都描寫得細致入微,令人過目難忘。這篇小說的純粹達到了無可企及的地步。沈從文的《三三》、《邊城》,汪曾祺的《大淖記事》等篇可能都受過此作的影響,沈從文筆下的三三、翠翠以及汪曾祺筆下的巧雲身上都有三姑娘的影子。但是,我覺得,只有《邊城》可以與之匹敵,而《三三》、《大淖記事》等篇就詩情畫意和質樸純粹上都難以望其項背。

 二、散文化的小說結構

 廢名的小說在結構上有著鮮明的散文化傾向:淡化故事情節,著重情緒和意境的渲染,以抒情的筆法使田園山水之美與人物性情之美相得益彰、渾然天成。

 廢名以大量篇幅納自然景觀於人事描寫之中,把景物人化。寫景也即是寫人。《竹林的故事》、《桃園》、《菱蕩》、《河上柳》都是情景交融的代表作。《菱蕩》中,“落山的太陽射不過陶家村的時候(這時遊城的很多),少不了有人攀了城垛子探首望水,但結果城上人望城下人,仿佛不會說水清竹葉綠——城下人亦望城上。”這與卞之琳《斷章》“妳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妳/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妳裝飾了別人的夢。”

 ⑸是何其相似!我不能斷定卞之琳是否是受了廢名的影響,也或許是各自的獨創。但壹個不爭的事實是,廢名的《菱蕩》寫成於1927年10月,而卞之琳則是從1930年才開始進行詩歌創作,這首《斷章》則寫成於1935年10月。並且,卞之琳自己也說“我主要是從他的小說裏得到讀詩的藝術享受”。

 ⑹《橋》雖然是壹部長篇小說,但並沒有貫徹始終的故事情節,每篇即是壹個相對獨立的情景,人物與其環境構成了壹幅幅精美的圖畫。這種散文化、抒情化的寫作傾向,更是直接影響到了後起的沈從文。沈從文更進壹步主張:“用屠格涅夫寫《獵人日記》方法,糅遊記散文和小說故事而為壹,使人事凸浮於西南特有明朗天時地理背景中。壹切還帶點‘原料’意味,值得特別註意。”⑺沈從文更進壹步說:“壹切藝術都容許作者註入壹種詩的抒情,短篇小說也不例外。”⑻沈從文的《邊城》在結構和神韻上都深受《橋》的影響。它們都描寫了農村古樸、和諧的生活,且都以脫俗空靈、詩意悠遠的筆調描寫了壹曲純樸的人間之愛。《橋》寫程小林與史琴子、細竹之間萌發的情愛,《邊城》則由壹男二女變為了壹女二男:翠翠與天保、儺送。

 三、詩化的小說語言

 廢名的小說還有著明顯的詩化傾向。廢名自己承認,他是“分明受了中國詩詞的影響,寫小說同唐人寫絕句壹樣,不肯浪費語言。”⑼汪曾祺說:“他把晚唐詩的超越理性,直寫感覺的象征手法移到小說裏來。他用寫詩的辦法寫小說,他的小說實際上是詩。”⑽他用唐人絕句的方法寫小說,於是有《菱蕩》《桃園》《沙灘》《碑》這樣的精品。廢名小說中有很多句子都有絕句之美:

 “王老大壹門閂把月光都閂出去了。”(《桃園》)

 “聾子走到石家大門,站住了,擡了頭望院子裏的石榴,仿佛這樣望得出人來。”(《菱蕩》)

 “搓衣的石頭捱著岸放,恰好壹半在水。”(《橋·洲》)

 “接著不知道講什麽好了,仿佛好久好久的壹個分別。”(《橋·洲》)

 “草是那麽吞著陽光綠,疑心它在那裏慢慢的閃跳,或者數也數不清的唧咕。”(《橋·芭茅》)

 “燈光無助於祖母之愛,少女的心又不能自己燃起來。——”(《橋·燈籠》……

 廢名的小說像詩,還因為他的小說,早年就已在藝術上顯示出委婉含蓄且具跳躍性的特點,尤其是1927年前後,這種特點更是發揮得圓潤熟練,《桃園》便是其中代表。“王老大只有壹個女孩兒,壹十三歲,病了差不多半個月了。”開篇的文字,就簡潔到了極點。《桃園》全篇著力表現的乃是王老大和阿毛父女間的真摯的愛。阿毛自己本是病人,但她還是關愛著父親,看到愛酒的父親酒瓶已空,便竭力勸父親去買酒;王老大卻壹心惦念病中的阿毛,只因女兒說了壹句“桃子好吃”,即使產桃季節早已過去,做父親的竟用空著的酒瓶再貼些零錢,換回來壹個玻璃桃子,想讓女兒“看壹看”也是好的。文字如魯迅般講究簡省,卻寫出貧民父女間相濡以沫、撼人心靈的愛,令人不覺泣下沾襟,其藝術感染力足可與朱自清散文《背影》相媲美。

 長篇小說《橋》集中體現了廢名小說詩化的特點。讀《橋》,就像在讀壹部長詩,全書都是詩化了的。其中的每壹章,甚至壹句兩句,也自成意境。

 “這個鳥兒真是飛來說綠的,坡上的天斜到地上的麥,壟麥青青,兩雙眼睛管住它的剪子筆徑斜。”(《橋·茶鋪》

 “(‘細雨夢回雞塞遠’)這樣的雨實在下得有意思,不濕人。“(《橋·塔》)

 “不管天下幾大的雨,裝不滿壹朵花。”(《橋·塔》)

 這樣美妙的詩意的句子,在《橋》中比比皆是,俯拾即是。正如馮健男所說“《橋》是小說藝術,是詩藝術,是‘高華簡練’的語言藝術。”⑾

 四、跳脫簡練、含蓄委婉的行文風格

 廢名的小說,還具有壹個很特殊的行文風格,那就是靈動跳脫、簡練省凈、含蓄委婉。周作人對於廢名的簡練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近來創作不大講究文章,也是新文學的壹個缺陷。的確,文壇上也有做得流暢或華麗的文章的小說家,但廢名君那樣簡練的卻很不多見。”⑿

 廢名小說的開頭往往以簡潔精煉的語言交代故事發生的地點或背景。《竹林的故事》第壹段:“出城壹條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壹簇竹林,竹林裏露出壹重茅屋,茅屋兩邊都是菜園:十二年前,它們的主人是壹個很和氣的漢子,大家呼他老程。”《菱蕩》開頭壹段:“陶家村在菱蕩圩的壩上,離城不過半裏,下壩過橋,走壹個沙洲,到城西門。”我列出這兩段文字之後,再將沈從文和汪曾祺的幾段摘錄在下面:

 “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壹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壹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小山城時,有壹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壹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壹個老人,壹個女孩子,壹只黃狗。“(沈從文《邊城》)

 “楊家碾坊在堡子外壹裏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灣裏,溪水沿了山腳流過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彎處忽然轉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處築了壹座石頭碾坊,這碾坊,不知什麽時候起,就叫楊家碾坊了。”(沈從文《三三》)

 “由輪船公司往東往西,各距壹箭之遙,有兩叢住戶人家。這兩叢人家,也是互不相同的,各是各鄉風。

 大淖東頭有壹戶人家。這壹家只有兩口人,父親和女兒。”(汪曾祺《大淖記事》)

 “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趙,是因為莊上大都姓趙。叫做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裏兩三家,那裏兩三家。壹出門,遠遠可以看到,走起來得走壹會,因為沒有大路,都是彎彎曲曲的田埂。庵,是因為有壹個庵。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裏的和尚也這樣叫。"寶剎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廟"、"尼姑庵"嘛。可是荸薺庵住的是和尚。也許因為荸薺庵不大,大者為廟,小者為庵。”(汪曾祺《受戒》)

 從以上幾段都可看出,沈從文和汪曾祺在行文風格尤其是語言方面明顯的受到過廢名的影響。汪曾祺在《〈廢名短篇小說集〉代序》中說:“我曾經很喜歡廢名的小說,並且受過他的影響。”⒀

 在行文簡省方面,我認為《初戀》勘作範例,雖然這篇小說很少有人論及。在寫初見銀姐時,“我壹見她就愛;祖母說“銀姐”,就喊“銀姐”;銀姐也立即含笑答應,笑的時候,壹邊壹個酒窩。”其中“祖母說‘銀姐’,就喊‘銀姐’”壹句,完全是生活化了的語言,沒有壹點鋪墊和渲染,簡省到極點。而對銀姐的描寫,也是在行文中隨著情節的發展而展開,使行文如行雲流水,不著痕跡。

 在《初戀》的結尾:“這已經是十年的間隔了:我結婚後第壹次回鄉,會見的祖母,只有設在堂屋裏的靈位;‘奶奶病愈勿念’,乃是家人對於千裏外的愛孫的瞞詞。妻告訴我,壹位五十歲的婆婆,比姑媽還要哭得厲害,哭完了又來看新娘,跟著的是壹位嫂嫂模樣的姐兒,拿了放在幾上的我的相片,‘這是焱哥哥嗎?’”沒有直接描寫“祖母”的去世,而是以“堂屋裏的靈位”來暗示祖母已逝。而“壹位嫂嫂模樣的姐兒”則含蓄的指出了銀姐現在也早已結婚成家。在這壹小段文字中,將祖母的病故和銀姐的嫁人都含蓄的交待出來,像詩壹樣靈動跳脫,留下空白讓讀者在品讀中通過再創作而感悟之。在《小五放牛》中,通過孩子的視角把富戶王胖子霸占老實農民的妻子這樣的惡事寫得曲折委婉,且婉而多諷:“王胖子是住在陳大爺家裏,而毛媽媽決不是王胖子的娘子。”客觀敘述中,暗含對農民陳大爺的同情。

 五、情理交融、悲天憫人的深刻內涵

 廢名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壹直被嚴重低估。雖然認同他的人越來越多,雖然公認他是“詩化小說”的鼻祖,但人們多看到他的獨特,多欣賞他如詩如畫的壹面,而忽略了他的深刻,忽略了他洞若觀火、舉重若輕的壹面。“歷經戰亂的廢名,其筆下的鄉土記憶已經不再像‘略帶稻草氣味’的早期那麽純然,已經又多了幾許生之歡喜以及生之沈重,從而愈加豐富了中國的鄉土記憶。”⒁而代表著廢名另壹面的便是他的兩部長篇小說《莫須有先生傳》和《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

 《莫須有先生傳》是壹部自傳體長篇小說,是廢名另辟“奇澀”蹊徑的表現,整部小說不僅詩意淡出,而且晦澀繁瑣。語句和意象的組接和轉換非常突兀,常常達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莫須有先生傳》是以作者西山蔔居這壹段現實生活為藍本的自傳體作品,是現實的。靈感最初來自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離莫須有先生家有五裏,路邊有五棵大樹,於是樹以人傳,人以樹傳,名不虛傳”。我們把《莫須有先生傳》中的這段文字與《五柳先生傳》的開篇文字試作比較:“先生不知何許人也,亦不詳其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兩者是何等相似!

 《莫須有先生傳》的主人公取名莫須有,與“廢名”異曲同工。在莫須有先生身上,既有堂吉訶德⒂的瘋狂可笑和正直無畏,又有孔乙己的迂腐和善良。莫須有先生“全無詩意”的所見所聞,恰是廢名休學、隱居後思想變化和所處現實環境的藝術表現。這裏已沒有往昔的超塵脫俗般的詩化的單純美,有的是作者逢人遇事的感慨與絮語,有的是平凡百姓庸常的現實,在“滿紙荒唐言”的下面掩飾不住的是作者的壹腔憤懣和對世事與人性的理性思考。《莫須有先生傳》描繪和記錄了20世紀初中國社會的世相,是壹部可與《圍城》媲美的優秀長篇小說。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是廢名的最後壹部小說,呈現出“返璞歸真”的特點。表面上“情趣”、“理趣”都已經完全褪去或淡然,實際上依稀還可以看到其“余韻”尚在。廢名寫這部作品時已“無意為文”,他只是敘述事實,語言非常平實。小說中描寫了主人公避居鄉間的經濟拮據、鄉村保甲制度的種種積弊、偏僻地區小學教育的落後,字裏行間流露出作者的憤懣之情,也寄托了作者的理想。小說有時以佛學闡釋人生哲理,令人難辨真味;有時以詼諧文筆狀寫人生苦況,又令人回味無窮。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十七章,在最後壹章《莫須有先生動手著論》中,體現了廢名壹貫的對於日常生活的詩意觀照和充滿睿智的荒誕諷刺的特點。兩個小孩“純”與“慈”在揀柴時的樂處,反映的是純然的孩子的追求快樂的天性。而在成人世界的“揀柴”則具有雙重性:追求快樂與滿足貪欲,這是人的天性的兩面性。人無貪欲必是聖賢。兩個小孩子充滿趣味的“揀柴”加進成年人的功利意義,確乎使“趣味更重了”。“其實世間壹切的樂處都是貪”⒃,廢名在不經意間使小說與現實本身和人性弊端構成了某種隱喻鞭撻的關系。所以周作人說:“馮君的小說我並不覺得是逃避現實的。”⒄廢名把思想隱藏在文字後面,隱藏在小說人物的言行後面,因此,更見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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