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與詩歌鑒賞
葛宇虹
摘要詩歌的解讀雖與藝術鑒賞有著同形同構的關系,但它自身有其獨立的審美特性。在藝術鑒賞中,若不能激起審美接受主體的強烈美感,那麽“詩”這種文學形式的存在也就失去了意義。因此,關註意蘊的具體內涵,喚醒鑒賞主體的審美情趣,使主體在鑒賞過程中達到審美思維的全方位運轉,是詩歌鑒賞的關鍵所在。鑒賞主體只有在長期實踐中形成豐厚的審美心理積澱,才有可能對藝術形象產生更為深刻的理解。?
關鍵詞詩歌語言 創作手法 意象 意蘊?
中圖分類號G623.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86(2001)09-0045-03
2000年開始使用的人教版新教材力求打破以往的平衡,用壹種探索的目光去搜索教材富有個性的質感,無論形式還是內容,都折射了教材編者的理念——貼近人本。今秋使用的初高中第三冊語文教材的變化最大。以高中為例,第三冊用三個單元的篇幅安排了16首詩歌,古今中外無所不有,從而將對詩歌的意蘊欣賞提到了壹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這在教材編寫史上恐怕還屬首例,極富挑戰性。新的第三冊選取了徐誌摩的《再別康橋》、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艾青的《我愛這土地》、普希金的《致大海》等詩,這些詩作,如果沒有很好的教學指引,學生壹下子是很難把握的。因此,盡快提高詩歌鑒賞水平就顯得十分必要。?
意象壹詞是中國古代文論中的壹個重要概念。古人以為意是內在的抽象的心意,象是外在的具體的物象;意源於內心並借助於象來表達,象其實是意的寄托物。中國傳統詩論實指寓情於景、以景托情、情景交融的藝術處理技巧。詩歌創作過程是壹個觀察、感受、醞釀、表達的過程,是對生活的再現過程。作者對外界的事物心有所感,便將之寄托給壹個所選定的具象,使之融入作者自己的某種感情色彩,並制造出壹個特定的藝術天地,使讀者在閱讀詩歌時能根據這個藝術天地在內心進行二次創作,在還原詩人所見所感的基礎上滲透自己的感情色彩。?
意象的運用自然因人、物、時、情的不同而不同。總體觀之,營構意向的方法可分為三類:賦、比、興。?
賦,即平時所說的直寫其事,某壹物象在作者看來已經具備了能夠表達他的情感的特質,便直接加以運用,使這壹個意象直射出感情來。這類意象在我國的詩歌創作中是十分常見的,如選入課本中的辛棄疾的詞《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月鳴蟬,稻花香裏說豐年,聽取蛙聲壹片。”可以說全詞都是鋪陳意象,以壹連串的意象直接勾畫出壹幅恬靜的鄉村夜景圖,描寫景物不著壹情字,但又處處可見那浸潤其中的作者之情。?
比,即我們常說的打比喻,通過不同的方式將作者的感情比做它物,或明喻,或暗喻,或象征,把自己的情思直接喻為人或物,使之具有人或物的特征。李白的“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就是將青絲、雪這樣的意象直接拿來比喻頭發,從而使讀者的聯想壹下子清晰起來,明朗起來,生動起來,給讀者以無比鮮明的感受。舒婷的詩“我是妳額上破舊的老水車”壹句給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原因就在於用老水車這壹意象來象征“我”與祖國的某種血肉聯系,從而使整首詩作細膩而含有豐富的象外之意。?
興,就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興必須依附於某壹事物,要有壹個能引起興的具象,然後使這個具象滲透進作者的感情,從而營造壹種意境。創作中白描的使用往往就可看作是壹種興,如臧克家的詩《老馬》就是典型的例子。詩人用白描的手法,塑造了壹個老馬的形象,它讓大車“裝個夠”“橫豎不說壹句話”“背上的壓力往肉裏扣”,它只是把頭“沈重的垂下”,在這裏,老馬已經是壹種象征,是壹種直接的興起對象,作者以這個形象來寄托不屈的民族個性和作者的贊美之情。所以,興這種創作手法是既省筆墨又含義深刻。
詩歌主要靠意象來構成詩的意蘊,而詩歌中意象的組合方式是多種多樣的。?
並列式組合
將有關的幾組具象羅列出來,如杜牧的《江南春》“水村山郭酒旗風”就是並列了水村、山巒、酒、旗、風幾組物象,從而讓我們領略到了江南春天的特有風情。?
對比式組合
選取兩組或兩組以上的物象,互為對立,互為映襯,如高適的《燕歌行》“戰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壹邊是拚殺的血腥,壹邊是醉生夢死的沈迷,從而起到深化主題的作用。?
通感式意象
即把聽覺、視覺、嗅覺、味覺、觸覺幾種意象溝通起來,互為轉化。如舒婷的《路遇》“自行車的鈴聲懸浮在空間”“鈴聲把碎碎的花香拋在悸動的長街”,前壹句聽覺鈴聲轉化成為視覺懸浮,後壹句聽覺嗅覺與心理感覺交織轉換,溝通組合,從而形成了壹個非常奇妙的境界,鈴聲能浮,鈴聲拋花香,使讀者不禁為詩人的豐富想像而拍案叫絕。?
荒誕式組合
將不合事理邏輯的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意象組合,也即現實中不可能發生的在心理感覺中卻能夠實現。如李賀的《秋來》“秋墳鬼唱鮑家詩”,“鬼唱”二字石破驚天,它仿佛讓人聽到秋墳中的鬼魂在吟唱鮑照當年抒發“長恨”的詩,以此來抒發作者懷才不遇的沈痛與淒清。詩筆新奇,詭譎多姿,荒誕虛幻中暗合了李詩的鬼才之意。?
不管是並列還是對比,是通感還是荒誕,詩歌的意蘊就蘊含在它們的不同組合中,詩歌創作中這些手法的運用,使詩歌呈現出無窮的魅力。解讀詩歌,首先要搞清楚這些最基本的詩意組合,這樣才能比較準確地鑒賞詩歌。
二、詩歌鑒賞的三個層面?
壹般來講文學作品都有三個層面,即語言層面、意象層面和意蘊層面。詩歌鑒賞也要從這三個層面入手。?
語言層面
毫無疑問,詩有很強的直覺性。詩歌語言高度概括、凝練,極富意蘊,它常常違背壹般的語法規範,比壹般的文學語言具有更強的陌生感,詩行間常留下許多空白,顯示出很強的跳躍性。正是這種跳躍性,才容納了詩歌更豐富的意象,從而在非常有限的篇幅裏,構築出使人耳目壹新的詩歌意蘊。這種語言藝術特點的形成,多半依靠具象詞與抽象詞的巧妙嵌合,即有意將抽象詞與具象詞搭配,構成壹種既具體又模糊的虛實相交的境界,從而給讀者提供追尋詩人個體感受的信息。新修訂的高中語文第三冊教材在閱讀練習中選取了詩人卞之琳的詩《斷章》。卞之琳的詩向以含蓄睿智為讀者所喜愛,他常常以形象的語言描繪世界,以象征的形象暗喻人生哲理,既有豐富生動的藝術感,又蘊含對世界的體驗。《斷章》這首詩,其語言就生動體現了這種特點:“妳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妳”“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妳裝飾了別人的夢”。詩的表面平淡無奇:橋上有風景,於是妳在看;妳也構成了風景,於是別人也在看妳。在無奇中,讓人體會到了畫面所蘊含的豐富的生與死、知與不知的宇宙人生的相對性哲理。“明月裝飾了妳的窗子,妳裝飾了別人的夢”,“裝飾”的是夢,這壹語言的搭配極為巧妙,巧就巧在具象詞與抽象詞的組合,打破了語義的邏輯關系,構成了壹種詩意的邏輯,從而大大擴充了詩歌語言的彈性,豐富了詩歌的表現內涵,又擴展了詩的表現範圍,加深了詩的理意。類似的還有“我喝了壹口街上的朦朧”(《記錄》)、“嘔出壹個乳白色的‘唉’”(《黃昏》)等。因此,欣賞詩歌,只有抓住詩歌語言的這種特性反復吟唱,才能深刻領會詩家語高度凝練的特點,從而拎出詩歌中濃縮著的內涵。?
意象層面
意象與美育有著不解之緣,具有美的意象的詩,才能給讀者以美感。能否創造出新穎獨特的美的意象,是衡量詩歌成功與否的標誌之壹。意象的形成主要用賦、比、興這三種方法,但只有用那些表面極不相關而實際又有聯系的事物的意象或比喻,才能準確、有效地表現自己,根據這個原則產生的意象才能有驚人的離奇、新鮮和驚人的準確。這也就涉及詩歌所選定的意象與它所象征的意義之間的融合問題。意象與意義常常不可分。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壹詩之所以催人淚下,是與詩人成功運用暗喻及通感的表現手法,營造出壹組組含義深刻的意象分不開的:“我是妳河邊上破舊的老水車,數百年來紡著疲憊的歌”,視覺“老水車”與聽覺“疲憊的歌”相連,詩人用這種蒼涼的意象開頭,壹下將讀者帶入了壹個極佳的詩歌欣賞狀態,地老天荒之中去感受那份震撼,那份深厚,數百年的歷史沈寂壹下跳到了讀者面前,開闊而雄渾,蒼茫而深沈。“我是妳祖祖輩輩痛苦的希望/是飛天袖間千百年來未落到地面的花朵”,又將具體意象與抽象意象融為壹體,在時空的急劇轉捩、對比中,完成了詩人主觀情誌的表達。而“我是妳簇新的理想/剛從神話的蛛網裏掙脫”“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線/是緋紅的黎明正在噴薄”這些意象,讓我們在最初的震撼過後,又恍然於它們所代表的強烈思想感情的復雜意義之中,從而使我們從藝術的視角感悟到了這首詩獨具的審美情趣,使我們感到詩人內在的精神與詩的意象的壹致性。因此,詩的解讀離不開對意象本身的把握,詩的創造力、想像力,詩的壹切生命力,就在意象的塑造上。讀詩,必先讀懂意象。?
意蘊層面
伴隨著意象在腦海的形成和語音節奏感的刺激,讀者已經產生了初步的美感,但是如何突破意象表層去體悟詩的意象內蘊即詩的意蘊,是詩歌鑒賞成敗的關鍵。詩的意蘊壹般包括審美意蘊和智性意蘊。?
當然,優秀詩歌都具有審美性。讀詩伊始,讀者便開始產生某種精神體驗,感到精神的愉悅。但這還不算是審美鑒賞。這次教材修改,選入了20世紀40年代著名詩人穆旦的壹首詩《贊美》。當時,由於特殊的歷史原因,使得三四十年代的壹些現代派詩人仿徨、迷茫,如同迷失在茫茫黑夜中,作品多囿於壹己的“小我”,表達的也多是仿徨無助。但穆旦有所不同。他常常在自己的詩中給所塑造的形象以黑暗與光明的哲理,《贊美》這首詩就集中代表了詩人的這種藝術創作風格。詩中塑造了兩個人物形象:壹是作為抒情主體的詩人自我,壹是“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的農夫。抒情主體在荒涼的土地上,在野草的茫茫中,在憂郁的森林中,對著在天際爬行的“不移的灰色行列”,訴說自己的“沈默的愛情”,“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陰雨的天氣”、“要以帶雪的手”和“佝僂的人民擁抱”;這是壹個有著強烈愛國之情的形象。而農夫,這“許多孩子的父親”,“多少朝代在他身邊升起而又降落”,“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路是無限的悠長”,而他卻放下了“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的古代的鋤頭,堅定地“看著自己”融進了死亡。壹個勞動者守望著自己的貧窮、勞苦,然後拋開妻兒老母,拋開壹切,壹去不回頭。這是壹個什麽形象?他的內質是什麽?是什麽使得“我”也在為他的離去而痛哭?不言而喻,這兩組意象,有著撼人心魄的力量。農夫與我猝然相遇在詩中,各自理解著自己的使命,當蕓蕓眾生昏昏於自我意識的喪失時,我和農夫以自己獨有的方式表達著清醒,傳達出壹種與昏聵的世界格格不入、為尋找光明而粉身碎骨的精神。到此,我們已經完成了對意象的解剖,挖出了詩歌的某些內涵,對作品有了初步的審美體驗;然而進壹步去體味:在這壹荒涼而饑餓的畫面裏,農夫形象的精神之光開始活躍起來,浮動起來,擴展起來,從而傳達出農夫的個性品格——在自身充滿動亂、矛盾、苦難和愚昧時,毫不猶豫地拋棄自己、犧牲自己、改造自己,尋求走向光明的出路,也正因此,“壹個民族才能起來”,“壹個民族已經起來”。農夫這壹形象,實際承載著民族歷史的內涵,代表著先行者的特定品質,閃耀著民族性格的不朽光華。而我是新生農夫的象征,我與農夫的血肉聯系,***同築就了民族之魂。這正是《贊美》這首詩給我們帶來的崇高的美學意蘊,鑒賞到此,才算真正進入到詩歌意蘊層的把握之中,也即進入到詩歌的“智性”意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