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汨羅江,流著金黃燦亮的日光。
靜靜的,好像所有的生命都已經死滅了。漁父側耳聽了壹下,混沌中好像有壹種持續的高音,但是分辨不出是什麽。
他看了壹會兒靠在岸邊的竹筏,鋪曬在河灘石頭地上的漁網,壹支竹篙,端端插在淺水處。他在屋角陰影裏坐下,打開了葫蘆,喝了壹回酒,坐著,便睡著了。
他的年歲不十分看得出來。頭發胡須全白了,毛蓬蓬壹片,使他的臉看起來特別小,小小的五官,縮皺成壹堆。在毛蓬蓬的白色須發中,閃爍著轉動的眼睛,囁嚅的嘴唇,壹個似有似無的鼻子,蒼黃的臉色,臉色上散布褐黑的拇指般大小的斑點。
他在酣睡中,臉上有壹種似笑的表情,間歇的鼾聲吹動著細白如雲絮的嘴須。嘴須上沾濕著流下的口涎。
他像壹個嬰孩,在天地合成的母胎裏蛹眠著。
“或者說,像壹個永遠在蛹眠狀態,不願意孵化的嬰孩呢!”屈原這樣想。
楚頃襄王十五年五月五日。
屈原恰巧走到了湘陰縣汨羅江邊漁父的住處。
房子是河邊的泥土混合了石塊搭成的。泥土中摻雜了蘆草,用板夾築成土磚,壘築成墻。墻上開了窗,用木板做成窗牖。屋頂只有壹根杉木的大梁,橫向搭了條木的椽子,上面覆蓋禾草。
房子和漁父有壹點近似,都是土黃灰白混混沌沌壹堆,分不清楚頭臉。
屈原走來,猛壹看,還以為那漁父也是用泥土混合著河邊石頭堆成的壹物。
直到他聽到了鼾聲——
那鼾聲是間歇的,好像來自壹個虛空的深谷,悠長的吐氣,像宇宙初始的風雲,忽忽地,平緩而安靜,壹點也不著急。
山野林間無所不在的蟬則是高亢而激烈的,持續著不斷的高音。
漁父從懵懂中昏昏醒來,他覺得那持續不斷的高音吵噪極了,有壹點生氣,不知道這些蟲子為什麽要那樣壹點不肯放棄地叫啊叫的。睡了壹覺,下午的日光還是壹樣白。他壹身汗,濕津津的,恍惚夢中看到壹個人。
壹個瘦長的男人吧,奇怪得很,削削瘦瘦像壹根枯掉的樹,臉上露著石塊壹樣的骨骼。眉毛是往上挑的,像壹把劍,鬢角的發直往上梳,高高在腦頂綰了壹個髻,最有趣的是他壹頭插滿了各種的野花。
杜若香極了,被夏天的暑熱蒸發,四野都是香味。這男子,怎麽會在頭上簪了壹排的杜若呢?
漁父仔細嗅了壹下,還不只杜若呢!這瘦削的男子,除了頭發上插滿了各種香花,連衣襟、衣裾都佩著花,有蘼蕪,有芷草,有鮮血壹樣的杜鵑,有桃花,柳枝。漁父在這汨羅江邊長大,各種花的氣味都熟,桂花很淡,辛夷花是悠長的壹種香氣,好像秋天的江水……
“妳壹身都是花,做什麽啊?”漁父好像問了壹句,糊裏糊塗又睡著了。
空中還是高亢蟬聲混合著模糊鼾聲的間歇。“在天地混沌的母胎中,他好像壹個嬰孩。”
屈原壹早在江邊摘了許多花,在水波中看了壹會兒自己的容顏,這樣瘦削枯槁,形容憔悴,壹張臉被水波蕩漾破碎,在長河中流逝;壹張滿插著鮮花的男子的臉。
高余冠之岌岌兮,
長余佩之陸離,
制芰荷以為衣兮,
集芙蓉以為裳。
屈原歌唱了起來,手舞足蹈,許多花朵從發上、身上掉落下來。近江岸邊的花被風吹入江中,在水面漂浮,魚兒以為是餌,便“潑剌”前來捕食,平靜的水面蕩起壹陣波浪。
漁父聽過軍士們的歌聲,是秦將白起進攻楚國京城郢都時的歌,軍士們手操刀戟戈矛,壹列壹列,雄壯威武,張大了口,歌聲十分嘹亮。
郢都後來被秦兵破了,老百姓扶老攜幼往南逃亡。漁父坐在山頭上,看強盜們出沒,劫奪老百姓的衣物。老百姓也彼此爭吵,男人毆打女人,女人毆打孩子。因為長久的饑餓,他們把年幼的嬰兒交換了來烹食。插了壹根竹竿,架起撿來的柴火,把洗凈的嬰兒烤了吃掉,像烤壹只乳豬壹樣。
漁父打開酒葫蘆,呷了壹口,他在想那火上流著油脂、皮肉焦黃的壹個小小身軀,究竟是乳豬呢,還是嬰孩?
舉世皆醉,我獨醒;
舉世皆濁,我獨清。
屈原又唱了壹遍。
白花花的陽光,使壹切影像看來都有壹點浮泛,仿佛是夢中的事物,歷歷可數,可是伸手去捉,又都捉不住。
他頭上身上的花飛在空中,花瓣並不向下墜落,而是四散向天上飛揚而去。
“乳豬烤好了嗎?”烹食嬰兒的人們圍在火光的四周,露出貪饞迫不及待的表情。
“郢都破了呢!壹根骨頭接壹根骨頭,足足排了有好幾裏長,當兵的都被活活坑殺了,壹個坑壹個,像蘿蔔壹樣,埋到頸部,喏,這裏……”這人用手在頸部比畫了壹下,又說:“埋到這裏,呼吸也不能呼吸,所有的氣都憋在頭部,下不去。頭被氣鼓起來,變成壹個紫脹的大球。喏,像壹個大茄子。還要更紫,紫黑紫黑的。眼睛也凸出來了,然後大概五、六個時辰,眼球就‘啵’壹聲暴了出來。這人就完了。憋著的氣,‘咻——’長長地從口中吐出。”
漁父笑了壹笑,他坐在山坡上,太陽極好,他看見吃完嬰孩的百姓,滿意地抹壹抹嘴角的油漬,舔壹舔手指,把火灰踏滅,便又上路逃亡去了。
緊接著幾天,是楚國陣亡的兵士們列隊從山坡下過。他們還走去江邊,在淺灘裏洗他們的脖子。因為頭已經被砍掉了,那脖子洗著洗著,便流出內臟的血來,流成長長殷紅的壹條,在江水裏像壹條美麗的紅色的絲綢。
出不入兮,往不返,
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
首身離兮,心不懲。
那花在空中散開,像戰場上的血點,裝飾著華麗的天地。屈原也追上去,跟那沒有頭的年輕男子說了壹會兒話。他們對答著有關人死亡以後,好像出了家門回不來的感覺。壹個沒有頭顱的年輕男子,便茫然地在平原大地上仿徨徘徊。走來走去,到處都是路,可是怎麽走也走不回家啊!
據說,屈原是這壹天死的。跳完了舞,唱完了歌,披頭散發,壹聲雕敗野花的三閭大夫,趴在江岸上,哭了又哭。哭得汨羅江都漲了潮,水漫向兩邊,連山坡的坡腳都被淹住了。
漁父壹覺醒來,嚇了壹跳,他的酒葫蘆漂在水面上,搖啊搖的,像壹只船。
屈原的身體隨水波流去,可是水勢並沒有停止,繼續向兩岸坡地淹漫。
漁父拾起葫蘆,涉水走向竹筏。拔起了竹篙,壹篙到底,竹筏便飛壹樣像江心劃去。兩岸青山,許多無頭的男子向他笑。那剛剛被吃的嬰孩,做出豬的姿勢,在山坡上跑來跑去。
屈原的身體,被香花浮載著,像壹個很會遊泳的人的身體,壹直在江浪的頂端浮沈。
屈原聽到的最後壹首歌是漁父沙啞的聲音:
滄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纓;
滄浪之水濁兮,
可以濯我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