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史學家,文學家。字子長,左馮翊夏陽(今陜西韓城西南)人。生於漢景帝中元五年(前145),壹說生於漢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卒年不可考。司馬遷10歲開始學習古文書傳。約在漢武帝元光、元朔年間,向今文家董仲舒學《公羊春秋》,又向古文家孔安國學《古文尚書》。20歲時,從京師長安南下漫遊,足跡遍及江淮流域和中原地區,所到之處考察風俗,采集傳說。不久仕為郎中,成為漢武帝的侍衛和扈從,多次隨駕西巡,曾出使巴蜀。元封三年(前108),司馬遷繼承其父司馬談之職,任太史令,掌管天文歷法及皇家圖籍,因而得讀史官所藏圖書。太初元年(前104),與唐都、落下閎等***訂《太初歷》,以代替由秦沿襲下來的《顓頊歷》,新歷適應了當時社會的需要。此後,司馬遷開始撰寫《史記》。後因替投降匈奴的李陵辯護,獲罪下獄,受腐刑。
出獄後任中書令,繼續發憤著書,終於完成了《史記》的撰寫。人稱其書為《太史公書》。是中國第壹部紀傳體通史,對後世史學影響深遠,《史記》語言生動,形象鮮明,也是優秀的文學作品。司馬遷還撰有《報任安書》,記述了他下獄受刑的經過和著書的抱負,為歷代傳頌。
詩句
“人固有壹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是司馬遷《報任安書》中的句子。原文及譯文如下——
《報任安書》漢·司馬遷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順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抑郁而與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鐘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若仆大質已虧缺矣,雖才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笑而自點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至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而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刑余之人,無所比數,非壹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庭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余,薦天下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之又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累日積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壹遂,茍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於此矣。鄉者仆常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不羈之材,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衛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亡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壹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余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壹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以奇矣。今舉事壹不當,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於連戰十有余日,所殺過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鹹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壹國***攻而圍之。轉鬥千裏,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壹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向爭死敵者。
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財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壹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頹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壹二為俗人言也。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蔔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壹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為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原書標點如此)人固有壹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發、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處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棰,幽於圜墻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囚於煙裏(原文如此,當作羑裏);李斯,相也,具於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系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於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壹體,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於鞭棰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沈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由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於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壹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以著此書,藏諸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此禍,重為鄉黨所笑,以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壹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合之臣,寧得自引深藏於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沈,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私心剌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於欲不信(當作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再拜。(來源:許嘉璐主編《古代漢語》)
譯文:
太史公、供牛馬般奔走的司馬遷再拜陳說。
少卿足下:以前,承蒙您給我寫信,教導我要順應時世來處理事情,把推舉賢人、引進才士當作責任。來信的辭意和語氣誠懇而真摯,好象在抱怨我不聽從您的指教,卻隨著壹般人的意見而改變主張,我是不敢這樣做的呀!我雖然無才無德,但也曾聽說品德高尚的長者遺風。只是自以為身體殘缺、地位下賤,壹行動就遭人指責,想做點貢獻卻反把事情搞壞,所以才心情抑郁,無人訴說。諺語說:"為誰而幹呢?又讓誰來聽呢?"鐘子期死後,伯牙終身不再彈琴。為什麽呢?因為士人只為知己者效力,女子只為喜歡自己的人美容。至於我身體已經殘缺,即使懷抱象隨侯珠、和氏璧那樣的才華,行為又象許由、伯夷那樣高潔,還是不可自以為光彩,這樣反而會使人感到可笑以致自取侮辱。您的來信本該及時答復,但正碰上我跟從皇上東巡歸來,又忙於低賤的瑣事,彼此相見的機會很少,忙忙碌碌沒有片刻的空閑可以讓我傾訴衷腸。現在,您背著後果不堪設想的罪名,再過壹個月,就到冬末了,而我又將被迫跟從皇上到雍地去,擔心您會突然遭到不幸。那樣我就永遠不能把滿腔悲憤向您訴說,而您的在天之靈壹定會抱恨無窮的。請讓我簡略地陳述壹些偏狹、淺陋的意見。這麽長時間不給您回信,請不要責備。
曾聽說:"增加自身的修養是智慧的倉庫;樂於施舍是仁的開端;獲取和給予恰當是守義的標誌;以被侮辱為可恥是具備勇敢的先決條件;建立功名是行動的最高目標。"士人具備了這五種品德,然後可以立身處世,躋身於君子的行列。所以,禍害沒有比貪利更悲慘了,悲哀沒有比傷心更痛苦了,行為沒有比祖先受辱更難堪了,而恥辱沒有比遭受宮刑更巨大了。受過宮刑的人,不能同正常人相提並論,這不僅當今之世如此,歷史上由來已久。從前,衛靈公和宦官同車,孔子就出走陳國;商鞅靠景監被秦孝公召見,趙良就替他擔憂;趙談陪漢文帝坐車,袁盎就勃然變色;自古以來就是鄙視宦官的。中等才能的人,只要事情同宦官有關,沒有不自感氣餒的,更何況慷慨激昂之士呢?如今朝廷雖然缺乏人材,又怎麽會讓受過宮刑的人來推薦天下的豪傑英俊呢?
我依靠先人未竟的學術事業,才得以在京師做官,至今已二十多年了。所以我想:對上,不能獻納自己的忠信,獲得有奇策和才能的聲譽,從而取得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為皇上拾綴遺漏、彌補缺失、招納賢才、引進能人,使山巖洞穴之士揚名於世;對外,不能參加軍隊行列,攻打城池,作戰野外,建立斬殺敵將、拔取敵旗的功勛;最次,不能累積年資和功勞,獲取高官厚祿,以此為宗族和朋友增光。這四條沒有壹條實現,不過是勉強容身,沒有尺寸之功,也就由此可見了。過去,我也曾置身於下大夫的行列,奉陪於外廷發表壹些微議。不在這時申張國家的法度,竭盡智謀,到現在形體已經虧缺,當了壹名打掃臺階的差役,身處下賤之輩的行列,卻要昂首揚眉,評論誰是誰非,不是也太輕視朝廷、太羞辱當今的士人了嗎?唉!唉!象我這樣的人,還說什麽呢?還說什麽呢?
而且事情的本末是不容易搞清楚的。我少年時自恃有駿馬般不可羈絆的才華,但長大後並沒有在故鄉獲得好名聲。幸虧皇上因為我祖先的緣故,使我得以奉獻微薄的技能,在宮廷裏進出。我以為頭上帶了木盆怎麽能夠望見天空呢?所以謝絕賓客的交往,忘記家庭的私事,日日夜夜思考竭盡自己並不出色的才幹和能力,壹心壹意地克盡職守,以求得皇上的親近和好感。但是,事情卻遠遠不是這樣。
我與李陵,同在侍中曹任職,素來不是好朋友。彼此的好惡不同,所以未曾在壹起喝酒,盡情地歡樂。然而,我觀察李陵的為人,的確是壹個奇士,他侍奉父母很孝順,與士人交往守信用,遇到錢財廉潔奉公,獲取和給予都符合禮義,懂得名分和差別而能謙讓,恭敬節儉,甘居人後,常想奮不顧身地去排解國家的急難。他這些長期養成的好品德,我以為有國士的風貌。壹個大臣出於寧肯萬死而不求壹生的意念,奔赴國家的危難之地,這已經很難得了。現在,他辦事壹有不妥當,那些只會保全自己的身軀和妻兒的大臣緊跟著就誇大他的短處,我實在私下感到痛心。況且李陵帶領的步兵不足五千人,深入敵方陣營,到達匈奴王駐地,在虎口垂餌誘敵,氣勢淩厲地向強悍的匈奴挑戰,向群山之間的匈奴大軍發起仰攻,與匈奴王接連戰鬥了十多天,殺傷敵兵超過了自己將士的人數,以致敵寇救死扶傷都來不及。匈奴的君主、長官們都感到震驚和恐怖,於是全數調集了左、右賢王的軍隊,征發善長弓箭的百姓,全國壹起進攻和圍困李陵。李陵轉戰數千裏,箭矢用盡,兵退絕境,而援軍遲遲不至,死傷的士卒堆積遍地。但只要李陵振臂壹呼鼓舞士兵,士兵沒有不強撐起身體,流著眼淚,以血洗臉,以淚解渴,拉開沒有箭的空弓,冒著寒光閃閃的鋒刃,爭著向北拼死殺敵。當李陵的軍隊還沒有覆沒時,有信使來報捷,朝中的公卿王侯都向皇上祝賀勝利。幾天後,李陵兵敗的奏書傳來,皇上為此食不甘味,上朝聽政也悶悶不樂。大臣們擔心害怕,不知如何奏對。我心裏不再多考慮自己的卑賤,見皇上悲傷痛苦,實在想要獻上自己誠懇的意見。我以為李陵對待部下向來先人後己,因此能贏得別人以死力效勞,即使是古代的名將也比不上他。他雖因兵敗而身陷匈奴,但看他的用意,是想要尋找壹個適當的機會來報效漢朝。這件事已經無可奈何,但他曾擊敗強敵,功勞也足以頒布天下了。我心裏想陳述給皇上聽,但卻沒有機會。正逢皇上召見,我就用這些意思來推崇李陵的功勞,想以此來寬舒皇上的胸懷,堵塞那些怨恨李陵的言辭。我沒能徹底表達清楚,以致英明的皇上不能進壹步了解,反以為我在詆毀貳師將軍,而有意為李陵說好話,於是就把我交司法官審判。耿耿忠心,終於無法自我表白,因而指責我欺蒙皇上,皇上終於聽從了獄吏的判決。我家境貧困,錢財不足以為自己贖罪,朋友無力救援,皇上的左右親信也不為我說壹句求情的話。我不是木塊、石頭,卻偏要讓我同執法的獄吏壹起相處,被關押在重重監獄裏,心中的痛苦可以向誰訴說呢?這些正是您親眼看到的,我的行為處事難道不是這樣嗎?李陵既然已經活著投降了匈奴,敗壞了他家族的聲譽,而我關在蠶室裏,又被天下的人看著恥笑。可悲啊,可悲!這些事情是不容易壹壹數說給壹般人聽的。
我的祖先並沒有獲得封王賜侯的功勛,掌管文史書籍和天文歷法,地位接近於掌管占蔔和祭祀的官員,本來就是被皇上戲弄、象樂工伶人壹樣養著,為世俗所輕視的。假如我受到法律的制裁被殺,就象在九頭牛身上去掉壹根牛毛,與殺死壹只螻蟻有什麽區別呢?而世人又不會把我比之於堅持節操而死的人 ,只認為我是想不出辦法而又罪大惡極,實在無法避免,終於受死的。為什麽呢?因為我的職業歷來就被人瞧不起。人必然有壹死,有的死比泰山還要重,有的死比鴻毛還要輕,這是因為死的目的不同。首先,不使祖先受辱;其次,不使自己身體受辱;其次,不在道理和顏面上受辱;其次,不在言辭上受辱;其次,被捆縛受辱;其次,被囚禁受辱;其次,戴上木枷繩索被人抽打受辱;其次,或剃光了頭、或頭頸上戴著鐵鏈受辱;其次,毀壞肌膚、截斷四肢受辱;最下等的,就是遭受宮刑,這是達到極點了!《禮記》中說:"刑罰不能加於大夫以上。"這是說士大夫的節操不可以不勉勵。猛虎處在深山之中,百獸為之震驚、恐怕,等到它落進了陷穽、關進了籠子,就搖著尾巴乞求食物,這是長期威力漸漸制約它的結果。所以,在地上劃圈為牢,氣節之士勢必不肯進去;用木頭削成獄吏,氣節之士也認為不能受它審訊:他們的打算非常的明確。現在,手足交叉,戴著木枷、繩索,肌肉、皮膚暴露在外,遭受竹鞭和棍棒的抽打,被關押在監獄之中。在這個時候,見到獄吏就叩頭觸地,見到獄卒就戰戰兢兢不敢喘息。為什麽呢?這是受到威壓逼迫而逐漸形成的局面啊。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還說沒有遭受侮辱,就是所謂的"厚臉皮",還有什麽尊貴可言呢?況且,西伯,是壹位霸主,卻被拘禁在牖裏;李斯,是秦朝的丞相,卻受遍五刑;淮陰侯韓信,被封楚王,卻在陳地被拘捕;彭越、張敖,曾南面封王,卻下獄判罪;絳侯周勃誅殺了諸呂,權力超過了春秋"五霸",卻被關進請室;魏其侯竇嬰,身為大將,卻穿上囚衣,戴上了三枷;季布賣身為朱家家奴;灌夫關進居室蒙受侮辱。這些人都位至王侯將相,名聲遠播鄰國,等到犯罪以至法網加身,不能果斷自殺,結果落在骯臟的塵埃之中。古代和今天是壹脈相承的,怎麽能不受到侮辱呢?由此而言,勇敢和膽怯,堅強和懦弱,都是具體形勢造成的。我終於明白了,有什麽值得奇怪的呢?況且,人不能在受到法律制裁之前就已自殺,已經有點卑下了,到了遭受鞭打的時候,才想到要以自殺來保持節操,這不是已經走得更遠了嗎!古人之所以加刑於大夫時極為慎重,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人天生的感情都是熱愛生命,害怕死亡,思念父母,顧及妻兒的。至於被正義和真理激動起來的人就不是這樣了,他們有壹種無法克制的沖動。現在,我很不幸,雙親早亡,沒有兄弟姐妹,獨自壹人孤單地生活。您看我對妻兒的態度怎樣?況且勇敢的人不必為了名節而死,懦夫仰慕高義,又何處不在勉勵自己呢?我雖然怯弱,想茍活偷生,但也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的界線,怎麽會自甘沈溺於牢獄的侮辱之中呢?就是奴婢還能夠下決心自殺,更何況象我這樣的不得已呢?我之所以暗暗地忍受,茍活偷生,關在糞土般汙穢的監獄裏而不肯去死,就因為抱恨自己心中還有未實現的理想,如果在屈辱中死去,我的文章才華就不能流傳於後世了。
自古以來,富貴而名聲埋沒不傳的人,多得無法記載,只有豪邁不受拘束、非同尋常的人才能流芳百世;西伯被拘囚而推演出《周易》,孔子處於困境而寫成了《春秋》,屈原被楚懷王放逐,於是創作了《離騷》;左後明失明,才完成了《國語》;孫臏膝蓋被截,撰修了《孫臏兵法》;呂不韋謫遷蜀地,《呂氏春秋》卻流傳於世;韓非子被囚禁在秦國,這才有了《說難》、《孤憤》;《詩經》***三百篇,大都是聖人賢士為抒發憤懣而寫作的。這些人都是情意郁結,不得舒展,所以才追述往事,而希望於將來的。至於象左丘明眼瞎,孫臏腿斷,他們認為永遠不可能被起用了,退下來著書立說以抒發心中的憤懣,想借助留傳後世的文章來表現自己。我私下裏不自量力,最近靠著拙劣的文字,收集記載了散失於天下的舊說遺聞,考證其中的事件,推窮歷史上成敗、興衰的道理。上從軒轅黃帝開始,下到當今為止。寫成表十篇,本紀十二篇,書八篇,世家三十篇,列傳七十篇,***壹百三十篇,也就是想要探究自然和人間的關系,弄通自古至今的變化規律,成為壹家之言。草稿還沒有完成,正好遇上那場大禍,我痛惜全書未完,所以即使受最嚴厲的刑罰也毫無怨色。如果我著成那本書,就要把它藏在名山之中,傳給能夠理解它的後人,在四通八達的都市裏散布。這樣,我從前被侮辱的舊債就能償還了,即使被千刀萬剮,我難道會後悔嗎?然而,這些話只能對有知識的人說,難以同壹般人談的。
再說,背著汙辱之名的人不容易安生,地位卑賤的人常常被誹謗、議論。我因為多說了幾句話遭到了這次災禍,深深地被故鄉人恥笑,侮辱了祖先,又有什麽臉面去給父母親上墳呢?即使百代之後,這種侮辱也只會加重!所以我天天痛苦之極,居家則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門則不知要到哪裏去。每當我想起那種恥辱,冷汗就從背上滲出、浸濕了衣服。我簡直已經成了宦官,怎麽能夠自己引身而退、深藏到山林巖穴中去呢?所以暫且只好隨波逐流,見機行事,以自我寬解內心的憤怒與矛盾。現在您少卿卻教我推舉賢人,引進才士,不正與我內心的想法相反嗎?時至今日,我即使想要修飾打扮,用美妙的言辭為自己解脫,也無濟於事,壹般人不會相信,只不過自取侮辱罷了。總而言之,到我之後才能確定誰是誰非。信中不能盡情表達心意,所以簡略地陳述我偏狹淺陋的意見。謹再次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