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年少時讀到這首詩,莫名地喜歡。還正正規規地謄寫在摘抄本的扉頁上,多愁善感地經常翻來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青春那會兒,總是莫名地煩惱,莫名的感傷,好像很深沈很成熟。
後來讀到陳子昂的“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時,更覺這世界無人與我***鳴。所以那時,特別喜歡聽張國榮的《有誰***鳴》:風也清,晚空中我問句星,夜闌靜,問有誰***鳴。不孤獨不青春似的。
1.
上大學,再次讀《王風.黍離》,讀得更細致深入了些。不再糾結於少年時那樣的小情緒,而是透過了離離之黍,體悟著那個時代,悠悠蒼天下,是什麽人在感慨。
《史記.宋微子世家》中記載:“箕子朝周,過故殷虛,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欲哭則不可,欲泣為其近婦人,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其詩曰: “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與我好兮!”
大意是說,箕子被分封到朝鮮後,有壹次回周朝朝拜,路過原來商朝的都城朝歌,看到城墻內外壹片廢墟,長滿了野生的禾黍。箕子回想往昔商紂王暴虐無道,他苦諫不聽,導致殷商滅亡,不禁悲從中來,百感交集之下,寫了千古傳唱的《麥秀歌》。
據說《麥秀歌》是中國現存最早的文人詩。僅僅十八字,將故國覆滅的原因和現狀描畫出來,言詞簡潔樸實,讀來卻是淒涼哀惋。後世對此詩評價甚高,認為它“文詞悲美,含義深刻。” 常把它和《王風.黍離》並列,感嘆朝代更叠,世事變遷的無常,抒發亡國之哀思。
此後朝代更替的歷程中,總有壹些胸有家國情懷的文人深情地吟唱著《黍離》。曹植在《情詩》裏唱:“遊者嘆黍離,處者歌式微。”竹林七賢之壹的向秀在《思舊賦》裏感嘆:“嘆黍離之湣周兮,悲麥秀於殷墟。惟古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
眾多的文人辭賦,相繼給“黍離”賦予了特定的詩意內涵。千百年來,“黍離之悲”成為了壹種淒美蒼涼的語言意象,是盛世不再,是繁華已逝,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的悲涼與惆悵。
2.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品讀這首詩,短短三段,交疊反復吟唱,每壹段第壹句都是彼黍離離,第二句換了三個字:苗,穗,實,是同壹物象在時間的流逝中變幻,心緒也跟隨著“中心搖搖,中心如醉,中心如噎。”字字是“離情”,句句是“哀思。”清人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提到:“三章只換六字,而壹往情深,低回無限,憑吊詩中之絕唱。”越讀越覺悲涼,而這悲涼的基調,令這首詩具有了激蕩心靈的深沈力量。 悲涼是因為愛得深。
妳看那黍子齊齊生長,還有青青的高粱苗。卻不見舊時王朝的蹤跡,到處都是斷壁殘垣,我走在路上步履遲疑,心神不安人悲傷。悠悠蒼天在上,為什麽會這樣?
《詩序》中稱:“《黍離》,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仿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黍離》列為《王風》之首,可以看出編者詩教的意旨。從殷周開始,人們把國君稱為“王”,直到春秋之前,還只是天子的專利。所以 《邶風》,《衛風》,《鄘風》都是諸侯之地的民歌,而《王風》就不能簡單地這樣看待。
何為《王風》,鄭箋雲:“宗周,鎬京也,謂之西周。周,王城也,謂之東周。幽王之亂而宗周滅,平王東遷,政遂微弱,下列於諸侯,其詩不能復《雅》,而同於《國風》焉。”可見《王風》有地理與政治兩層含義,從地理上說是王城之歌,從政治上說,已無《雅》詩之正,故為《王風》。《王風》多為亂離之歌。
王國維語:壹切景語皆情語也。所以,這裏的黍,和稷絕不單純指代廢墟上的黍子和高粱。《詩三百》中有六首詩作單舉“黍”,而“黍稷”並舉有九首。在遠古農耕的國土,這“黍”,這“稷”是家國的象征。自古以來“江山社稷”就是指國家。“社”指土地神,“稷”指五谷神,合起來代指祭祀,古時祭祀是國家的大事,所以漸漸成為國家的代名詞,社稷之福就是百姓之福,國家之福。
社稷沒了,還談什麽故鄉家園。即使那黍苗青青,已經不是我朝的盛世繁華;縱然那禾黍“離離”,心情也是萬分地蒼涼。這故國之哀,痛定思痛,亙古未歇。
“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
意思是南宋初年,姜夔經過昔日繁華之地揚州,夜雪初霽,滿眼都是青青薺麥。進了城,目睹了戰爭洗劫後的揚州城,破敗蕭條,感慨今昔,不禁悲從中來,寫下余音繚繞的“清空”詩作《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 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
禾黍,壹步壹離情。芍藥,壹花壹飄零。寂寞開無主,年年知為誰生。二十四橋仍在,故國,已不堪回首,冷月無聲,心碎了無痕。
3.
初讀此詩,恰似於無聲處聽驚雷,贊嘆這首詩的絕妙,細思量並不知個所以然。再讀,猶如春風化雨潤無聲。《黍離》給我的詩情即是如此。
曾經有人問我,妳喜歡《詩三百》裏哪句詩,我說很多很多。對方非要我說出壹句來,不知為何竟脫口而出,是那把“憂傷的麥子”。記得第壹次讀《黍離》,我的備註就是“壹把憂傷的麥子”。青蔥歲月時讀到的就是憂傷,離情,別恨,以為那就是人生的全部。
甚至五谷不分,即使從小在鄉村長大,也分不清五谷雜糧。記得在麥地裏奔跑,在高粱地裏捉迷藏,在豆地裏捉豆蟲。看到書裏說,古代五谷為"稻、黍、稷、麥、菽",就刨根問底地咨詢老人,查閱資料,才曉得五谷分別為什麽。
“黍”,從禾從雨,壹年生草本植物。《說文》裏說“禾屬而黏者也。”去皮後,北方謂之黃米,比小米略大。煮熟後有粘性,可以釀酒、做糕等。掬壹把黃米和大米蒸煮米飯,味道甚好。
離離禾“黍”,彼“稷”之實,原來小時候都吃過,回憶裏的香氣不是寂寞,是踏踏實實的寵愛。再讀《黍離》,猶覺自然的壹切細微生命裏,都隱藏著深情,和沈甸甸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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