碣石山上的草木有多麽茂密,
深深地挽留住了我的全部目光;
碣石山啊,我喜愛妳是那樣的古老峻險,
氣勢非凡,卻不願在人間熱鬧的地方顯示!
詩中抒發的是吟唱者無比賞愛碣石山的真摯情感,寫得質樸、暢快,言簡意賅,平中見奇。整個詩的語氣比較平實,氣韻卻十足。詩人在開口吟唱碣石山時,並沒有刻意描繪碣石山的景色如何奇特,如何吸引人,而是用了壹句比較直白的“挽我雙眼睛”,壹語把壹切說明、道清;後兩句,詩人把碣石山人格化了,以山之“古峭”隱喻人的耿直孤傲、不同流俗的品格,借以寄托作者自身的感受和誌趣。這首五絕,寫的是山,其實著重寫的是人的思想感情,這在古代的山景詩中並不多見,但劉叉似乎在不經意間寫得如此自然、貼切,真實、感人,從而使古老而神奇的碣石山的獨特風貌躍然紙上,恍在眼前,就更是難得了。從這壹點上講,《愛碣石山》不愧是壹首具有獨特風韻的山景詩,作為長期生活在碣石山下的人來說,讀著備感親切,難以忘懷。
《愛碣石山》壹詩的作者劉叉,是唐代有著獨特經歷和怪異風格的詩人,其傳以“韓門弟子”列入《新唐書·韓愈傳》之後,《中國文學家大辭典》收有其條目。
“劉乂者,亦壹節士。少放肆為俠行,因酒殺人亡命。會赦,出,更折節讀書,能為歌詩。然恃故時所負,不能俯仰貴人,常穿屐、破衣。聞愈接天下士,步歸之,作《冰柱》《雪車》二詩,出盧仝、孟郊右。樊宗師見,為獨拜。能面道人短長,其服義則又彌縫若親屬然。後以爭語不能下賓客,因持愈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人得耳,不若與劉君為壽。’愈不能止,歸齊、魯,不知所終。”在《新唐書》中,劉叉被記為“劉乂(yì)”,與自號“碣石山人”的賈島同列“韓門弟子”。劉叉的生卒年不詳,約元和時(公元813年前後)在世。他是河朔間,即今河北省壹帶人。劉叉“少在魏,與焦蒙、閭冰、田滂輩為伍,任氣尚俠,體壯有大力,嘗出入市井,殺牛擊豕犬,羅網鳥雀”。這是在說,劉叉在青少年時生活在魏州(在今河北省大名縣壹帶),與焦蒙、閭冰、田滂等人為伍,行舉放蕩不羈,很講義氣,樂於行俠。他身體壯實,力氣很大,經常出入於街市十分熱鬧的地方,幹些殺羊宰豬打狗,捉鳥逮雀的營生,無正當職業,在街市上混飯。後來,他“因酒殺人亡命,遇赦出,流居齊、魯,始折節讀書。能為歌詩,酷好盧仝、孟郊之體。然恃舊時所負,不肯仰事貴人”,“常穿履、破衣”。就是說,他後來因酒後殺人逃命(大概是為行俠義之舉),遇到大赦方又出入世面,流居距離魏州不遠的齊州(今山東省濟南市壹帶)等地(“魯”為古地名,指泰山以南汶、泗、沂、沭水流域)。到這時,他不再像過去那樣憑力氣闖蕩江湖了,開始折節讀書,致力學業。讀書後,他的詩寫得很好,並十分喜愛同時代詩人盧仝和孟郊的詩,學習他倆的詩體、寫法。當了書生,他仍然像以往那樣,不肯仰人鼻息去為達官顯貴效勞,常穿著木板鞋和襤樓衣衫,與平民百姓倒很合得來。後來,他聽說韓愈禮賢下士,便前往投師。是時,他已寫出題為《冰柱》、《雪車》的兩首長詩,顯示的藝術水平遠遠高於盧仝、孟郊之上,連“力學多通解,為文奇澀,不肯剽襲前人,壹言壹句,皆戛戛獨造”的“澀體詩人”樊宗師讀了以後,都贊不絕口,表示甘拜下風。基於此,韓愈收他當了門人。在韓愈那裏當門客期間,他的性格依然像以往那樣耿直,常當面直言別人詩文的長短優劣;不過,他為人正直,頗講道義,與大家相處很好,如親兄弟壹般。然而,他並沒有在韓愈門下呆久,大概是因對韓愈常給死去的達官顯貴撰寫碑銘極為不滿吧,有壹次他與韓愈爭吵起來,壹氣之下,將韓愈案上死人家屬奉送的酬金提在手中,說了壹句:“這是向墳墓中的死人諂媚得來的,不如給我劉某人增壽延年!”說罷,揚長而去。韓愈不能勸止,只好放他去了。後來,他回到山東、河北壹帶出遊,誰也不知其下落了。劉叉壹生寫有多少首詩作已不可知,從他給孟郊寫的詩“酸酸孟夫子,苦愛老叉詩。生澀有百篇,謂是瓊瑤辭”看,起碼有百首以上。他的詩作,如今能夠讀見的有27首,收在《全唐詩》第395卷中。從劉叉傳世的這27首詩作中看,他壹生與平民百姓相近,與統治階級相悖。他的許多詩作都反映了唐朝時人民生活的困苦和統治者的驕奢淫樂,如《冰柱》中有“師幹久不息,農為兵兮民重嗟。騷然縣宇,土崩水潰,畹中無熟谷,壟上無桑麻”等句,《雪車》中有“阛阓餓民凍欲死,死中猶被豺狼食。官車初還城壘未完備,人家千裏無煙火。雞犬何太怨,天不恤吾甿”和“官家不知民餒寒,盡驅牛車盈道載屑玉。載載欲何之,秘藏深宮以禦炎酷。徒能自衛九重間,豈信車轍血,點點盡是農夫哭。刀兵殘喪後,滿野誰為載白骨?遠戍久乏糧,太倉誰為運紅粟……我為斯民嘆息還嘆息”等句。前者說的是戰火不息,荒野千裏的冰天雪地之景,後者說的是路有凍死骨,官府卻視而不見,不顧戰死的兵將屍首沒人運,前線缺乏的糧草沒人送,卻派車為皇宮拉夏季避暑的冰雪的情景。這兩首詩,用詞奇澀,鞭辟入裏,不愧為其成名之作。他還有壹些詩是直抒胸臆,借物喻人的,如《修養》、《策孟東野》、《獨飲》、《作詩》、《代牛言》、《莫問蔔》、《餓詠》、《自問》、《老恨》等,其中不乏妙絕之作。他“酒腸寬似海,詩膽大如天”,自認“作詩無知音,作不如不作”,寫詩需“朗詠豁心胸,筆與淚俱落”。他的詩奇澀卻不難懂,常於平淡中見奇功,語句峭拔鋒利,往往含有憤憤不平之氣,讀後令人有發聾振聵之慨。《愛碣石山》這首詩,大概是他離開韓愈門下後,雲遊至碣石山時而寫,列於所遺全部詩作的第24首。從詩中的峭拔鋒利,含有激憤不平之氣,及所發達的思想、性格來看,他之所以這麽喜愛碣石山,就是因為碣石山地處偏隅,卻古老峻險,峭拔不群,正好使詩人觸景生情,借以寄托自己所引以自豪的品格、情操。也正是由於這個緣故,詩人在結束自己的碣石山之行時,目光幾乎都收不回來了。
《愛碣石山》詩,也是自稱“老叉”的詩人劉叉晚年生活、誌向的生動寫照。劉叉在晚年時,雲遊北方深山老林,以義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的伯夷、叔齊自比。他在《勿執古寄韓潮州》詩中雲:“古人皆執古,不辭凍餓悲。今人亦執古,自取行坐危。老菊淩霜葩,獰松抱雪姿。武王亦至明,寧哀首陽饑……”在《策孟東野》中雲:“……文王已雲沒,誰顧好爵縻。生死守壹丘,寧計飽與饑。萬事付杯酒,從人笑狂癡。”在《餓詠》中雲:“文王久不出,賢士如土賤。妻孥從餓死,敢愛莫金篆。”他極可能是到位於盧龍城附近的首陽山憑吊夷、齊時,到達碣石山覽勝的。此外,劉叉與賈島在《新唐書》同被列為“韓門弟子”,兩人之間的關系當相當不錯,而以“推”、“敲”出名的賈島是範陽(今河北省涿州市)人生平以“碣石山人”自稱(見元朝辛文房《唐才子傳》),很可能在年少出家當僧人雲遊時曾到過碣石山,並極喜碣石山的“不到人間行”(賈島曾常常自嘆:“知余素心者,惟終南紫閣、白閣諸峰隱者耳。”)。劉叉在晚年時也到碣石山雲遊,在碣石山留下自己的旅跡遊蹤和詩作,很可能受到賈島的影響和感染。
值得指出的是,劉叉是繼曹操之後,又壹個留下專門描寫碣石山詩篇的人。《愛碣石山》產生於唐朝後期,與曹操的《觀滄海》詩相隔有600余年的時間。這表明,從漢到唐,古碣石山壹直為沿海地區的觀海名山,其“青青”之貌、“古峭”之姿,不知惹得多少在其地留下遊蹤的詩人思緒翩翩,忍不住“歌以詠誌”。劉叉的這首詩,也是印證今碣石山即古碣石山的壹個有力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