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⑵處。舞榭歌臺⑶,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⑷,人道寄奴⑸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⑹。
元嘉草草⑺,封狼居胥⑻,贏得倉皇北顧⑼。四十三年⑽,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⑾。
可堪⑿回首,佛貍祠⒀下,壹片神鴉社鼓⒁。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⒂?[1-2]
詞以“京口北固亭懷古”為題。京口是三國時吳大帝孫權設置的重鎮,並壹度為都城,也是南朝宋武帝劉裕生長的地方。面對錦繡江山,緬懷歷史上的英雄人物,正是像辛棄疾這樣的誌士登臨應有之情,題中應有之意,詞正是從這裏著筆的。
上片懷古抒情。第壹第二句中,“千古”,是時代感,照應題目“懷古”;“江山”是現實感,照應題目“京口北固亭”。作者站在北固亭上瞭望眼前的壹片江山,腦子裏壹壹閃過千百年來曾經在這片土地上叱咤風雲的英雄人物,他首先想到三國時吳國的皇帝孫權,他有著統壹中原的雄圖大略,在遷都建業以前,於建安十四年(209)先在京口建“京城”,作為新都的屏障,並且打垮了來自北方的侵犯者曹操的軍隊,保衛了國家。可是如今,像孫權這樣的英雄已無處尋覓的了。詩人起筆便抒發其江山依舊,英雄不再、後繼無人的感慨。而後的“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在上句的基礎上推進壹層,非但再也找不到孫權這樣的英雄人物,連他當年修建的“舞榭歌臺”,那些反映他光輝功業的遺物,也都被“雨打風吹去”,杳無蹤跡了。下三句寫眼前景,詞人聯想起與京口有關的第二個歷史人物劉裕。寫孫權,先想到他的功業再尋覓他的遺跡;寫劉裕,則由他的遺跡再聯想起他的功業。然後在最後三句回憶劉裕的功業。劉裕以京口為基地,削平了內亂,取代了東晉政權。他曾兩度揮戈北伐,先後滅掉南燕、後秦,收復洛陽、長安,幾乎可以克復中原,作者想到劉裕的功勛,非常欽佩,最後三句,表達了詞人無限景仰的感情。英雄人物留給後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可是劉裕這樣的英雄,他的歷史遺跡,如今也是同樣地找不到了,只有那“斜陽草樹,尋常巷陌”。
詞的上片借古意以抒今情,還比較軒豁呈露,在下片裏,作者通過典故所揭示的歷史意義和現實感慨,就更加意深而味隱了。
“元嘉草草”三句,用古事影射現實,尖銳地提出壹個歷史教訓。史稱南朝宋文帝劉義隆“自踐位以來,有恢復河南之誌”。他曾三次北伐,都沒有成功,特別是元嘉二十七年(450年)最後壹次,失敗得更慘。用兵之前,他聽取彭城太守王玄謨陳北伐之策,非常激動,說:“聞玄謨陳說,使人有封狼居胥意。”“有封狼居胥意”謂有北伐必勝的信心。當時分據在北中國的北魏,並非無隙可乘;南北軍事實力的對比,北方也並不占優勢。倘能妥為籌劃,慮而後動,是能打勝仗,收復部分失地的。無如宋文帝急於事功,輕啟兵端。結果不僅沒有得到預期的勝利,反而招致北魏拓跋燾大舉南侵,弄得國勢壹蹶而不振了。這壹歷史事實,對當時現實所提供的歷史鑒戒,是發人深省的。作者援用古事近事影射現實,尖銳地提醒南宋統治者吸取前人的和自己的歷史教訓。
從“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開始,詞由懷古轉入傷今,聯系自己,聯系當今的抗金形勢,抒發感慨。作者回憶四十三年前北方人民反抗異族統治的鬥爭此起彼伏,如火如荼,自己也在戰火彌漫的揚州以北地區參加抗金鬥爭。後來渡淮南歸,原想憑借國力,恢復中原,不期南宋朝廷昏聵無能,使他英雄無用武之地。如今自己已成了老人,而壯誌依然難酬。辛棄疾追思往事,不勝身世之感。
下三句中的“回首”應接上句,由回憶往昔轉入寫眼前實景。這裏值得探討的是,佛貍是北魏的皇帝,距南宋已有七八百年之久,北方的百姓把他當作神來供奉,辛棄疾看到這個情景,不忍回首當年的“烽火揚州路”。辛棄疾是用“佛貍”代指金主完顏亮。四十三年前,完顏亮發兵南侵,曾以揚州作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駐紮在佛貍祠所在的瓜步山上,嚴督金兵搶渡長江。以古喻今,佛貍很自然地就成了完顏亮的影子。如今“佛貍祠下,壹片神鴉社鼓”與“四十三年,烽火揚州路”形成鮮明的對比,當年淪陷區的人民與異族統治者進行不屈不撓的鬥爭,烽煙四起,但如今的中原早已風平浪靜,淪陷區的人民已經安於異族的統治,竟至於對異族君主頂禮膜拜,這是痛心的事。不忍回首往事,實際就是不忍目睹眼前的事實。以此正告南宋統治者,收復失土,刻不容緩,如果繼續拖延,民心日去,中原就收不回了。
最後作者以廉頗自比,這個典用得很貼切,內蘊非常豐富,壹是表白決心,和廉頗當年服事趙國壹樣,自己對朝廷忠心耿耿,只要起用,當仁不讓,奮勇爭先,隨時奔赴疆場,抗金殺敵。二是顯示能力,自己雖然年老,但仍然和當年廉頗壹樣,老當益壯,勇武不減當年,可以充任北伐主帥;三是抒寫憂慮。廉頗曾為趙國立下赫赫戰功,可為奸人所害,落得離鄉背井,雖願為國效勞,卻是報國無門,詞人以廉頗自況,憂心自己有可能重蹈覆轍,朝廷棄而不用,用而不信,才能無法施展,壯誌不能實現。辛棄疾的憂慮是空穴來風,果然韓侂胄壹夥人不能采納他的意見,對他疑忌不滿,在北伐前夕,以“用人不當”為名免去了他的官職。辛棄疾渴盼為恢復大業出力的願望又壹次落空。
在這首詞中用典雖多,然而這些典故卻用得天衣無縫,恰到好處,它們所起的作用,在語言藝術上的能量,不是直接敘述和描寫所就這首詞而論,用典多並小是辛棄疾的缺點,而正體現了他在語言藝術上的特殊成就。
全詞豪壯悲涼,義重情深,放射著愛國主義的思想光輝。詞中用典貼切自然,緊扣題旨,增強了作品的說服力和意境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