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代中國,青梅竹馬如地上的小草,恐怕只能生長在鄉野吧。皇室的公主,官宦的女兒,高墻深閨,那有機會,象鄉野人家的女兒,可以出門采野菜,踏青,玩耍,和同齡男孩相識。到後來,男女受授不清,如壹道緊箍咒,從天庭撒向鄉野後,普通人家的女兒,也不敢肆無忌憚地同男孩子玩家家了。於是,姑舅新眷,表哥表妹,成了青梅竹馬的唯壹類型。
花亭說,“青梅竹馬的兩個人就像光著身子自由嬉戲在伊甸園的孩子,他們的世界是光滑圓整、自給自足的。”這話中肯。他們兩小無猜,成長的過程,如順水的舟,順風的箏,沒有經歷過通常人情的折磨愛的煩惱,更沒嘗過逆水行舟,逆風前行的滋味。他們想怎麽玩耍就怎麽玩耍,偶有些苦惱,也會被平時的嬉戲撫平。他們的內心是壹個世外桃園,悠悠我心,絕無他人,裏面鳥雨花香,和風日麗。
這樣無風無浪無憂無慮如酒醇香的愛情,年輕人怎的不向往。我年輕時,就壹直神往這種青梅竹馬的愛情。想像著自己就是那英俊的竹馬,而同村或者同桌的某個女孩就是那羞澀的青梅。直到後來知道了唐詩背後的真相,原來,這對浪漫的青梅竹馬,婚後壹個日暮倚修竹,愁老了紅顏;壹個重利輕別,早晚下了三巴。才知道《長幹行》的詩行裏,有的不僅僅是童年的天真爛漫,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完美,更有那刻骨的相思與寂寞。我才漸漸地悟到,世上最美的花朵,也最易遭遇風霜的侵襲。曇花艷麗,只是壹現啊。
真懷疑,現實中真若有如此完美的幸福,上帝也會心生嫉妒的。這樣的幸福,因為太過於完美,也就太輕易了。如同脆美的玻璃人兒,經不起輕輕壹碰的。這樣的玻璃人兒,落到凡夫俗子手裏,有的,不是陶醉,不是幸福,而是整天怕碰著傷著,怕紅杏被墻外之手摘去的提心掉膽,令人喪氣。於是,上帝安排她們長大,安排她們自由,安排她們偷吃禁果,但門裏的要出去,門外的要進來,和諧終爾有了裂隙,接著外面的風雨雷電,壹股腦兒侵襲進來了。沒有經歷過寒霜雨雪的愛情,如溫室裏嫩綠,不能承受寒霜雨雪的打壓,終於枯黃了,分崩離析了。
於是,壹個童話終於結束了。
青梅竹馬自有故事產生以來,就不是浪漫的輕喜劇,而是寓言和悲劇。這樣的悲劇,早在“青梅竹馬”這個成語產生之前,就在《詩經》中誕生了。只是我們被後來李白的浪漫遮住了眼睛。《詩經》中著名的長篇敘事詩《國風·氓》,講述的就是壹位桑女與氓從青梅竹馬、求婚戀愛、兩心相許、結婚度日,到氓變心、壹刀兩斷的全過程,把女子被棄的悲憤抒寫得壹瀉無余,淋漓盡致。但後人記著了《長幹行》的浪漫,忘記了《國風·氓》的傷痛。
回過頭來,我們看《詩經·氓》中的女子:她原本是壹位靠采桑、養蠶、繅絲賣錢為生的鄉間桑女。氓是壹個“抱布貿絲”的小商人。兩人在集市上相遇,相識。氓向她求婚時,面帶著嗤嗤的敦厚的笑,她被氓的憨厚、樸實打動,而後有了好感,開始和他相處。每次相會,女子都要送氓過了漯河,壹直到頓丘才肯分手。通過相處,壹個熱烈追求,壹個癡心相愛。桑女答應嫁給氓。並訂下了“秋以為期”的誓約。這段經歷與感情,在我看來,是真實的,不容置疑的。它讓人心生羨慕。那個階段,她“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望穿秋水,淚雨闌珊,展開笑顏,瞬息間的喜怒哀愁都圍著意中人的來去旋轉不定。她完全沈浸在愛的幸福之中。
但桑女不知道,愛永遠是壹個未知數。就像兩小無猜,猜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猜得到開始,猜不到結局的。可況世間的壹切充滿了變數。桑女初為人婦時,“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這是怎樣的輾轉辛勞,為曾經的夢想,這道自己圈定的圜囿――愛情。她擔當了壹切的辛苦與操勞,早起晚寢,不分今日與明朝。無論怎樣的困苦她都甘心忍受,無論怎樣的委曲她都忍辱負重,無論多重的擔子她都勇於承挑,甚至連丈夫的暴怒虐待也毫無怨言。誰知到頭來,她卻依然未能擺脫壹幕被休棄的淒慘的人生悲劇。氓的翻然變臉,使她三年的憧憬與辛勞,頓化泡影。殘酷的現實留給她的只是壹掬辛酸的眼淚。她的容顏尚未逝去,她曾經的愛人就已經離她而去了。沒有人能理解她的傷痛,連親兄弟對她也是嘲諷式的笑,“兄弟不知,嘻其笑矣”。這和《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在休歸途中預想到的“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的情形,是何其的相似。其實,世人的譏笑嘲諷這對於她早已無足掛懷了,自己留給自己的只是反思,“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2個月前 - 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