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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詩八首藝術特色

成熟的年代

——穆旦《詩八首》解讀

妳底眼睛看見這壹場火災,

妳看不見我,雖然我為妳點燃,

唉,那燃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

妳底,我底。我們相隔如重山!

——穆旦《詩八首》

詩可以解讀嗎?在我看來,詩的解讀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詩是最近乎元語言的東西,我們對詩的解讀,不是去接近詩,而僅僅是解釋詩歌被閱讀後的種種觀念。我們的詩歌批評也只是這種閱讀和解釋經驗的集合。顯然,這都不是詩。

所以,只有當詩歌批評成為某種接近詩的向度,此時,詩之本原的呈現才有可能。詩不是結論,但依然是壹種言。此言非形而上學之言,而是壹種語言的引誘。故我的這壹篇詩歌批評,不在於提供某種結論,而旨在探索穆旦《詩八首》的種種意味。願此意味可以與您***同分享。

壹 基本路向

首先,我需要區分兩種不同的批評,文本解釋和文學批評。

文本解釋,或者說是文本批評,乃是根植於所要批評的文本,以作者的寫作痕跡和批評者的閱讀感受為線索,以文本的意味為內容,主要意圖是要求閱讀經驗的溝通交流。而文學批評則是發軔於文學理論,強調文本與理論之間的關系,輔助以文本社會處境的考察,更多是理性的,歷史的看。

之所以提出這些,是因為穆旦的《詩八首》非常獨特,她既不是私屬於個人感受的情愛之詩,或者獨白、祈禱,也不是面向公眾的呼告、戰鬥檄文,而是以認信上帝為基底,借情愛的表達為形式,言說屬靈經驗之詩。這樣以來,我就不能忽視穆旦的屬靈經驗,而用形而上學之言來框定;也不能只分享其神學意味,而忽視這首詩生成的社會原因。

此決定了我這篇批評的基本路向,就是神學闡釋和歷史境遇考察的結合。

二 若幹問題

讓我們從詩本身開始。

第壹個問題是:《詩八首》是愛情詩嗎?

應該說,《詩八首》是壹首愛情詩,因為詩的主題是描述愛的經驗。但她並不是壹首簡單的愛情詩,描述的不僅僅是戀人之愛。而是通過對語言的體驗,在詩中使人子對人子的愛分享了人子對上帝的愛。

為什麽這麽說呢?裏爾克在《杜伊諾哀歌》中寫到:“哪壹顆心不是艱難地面臨它。戀人會輕松壹些?啊,他們不過相互掩蔽他們的命運。”裏爾克詩要說的不僅是人子要面對上帝時的艱難,更要說,如果戀人之愛只是逃避孤獨,相互取悅,那麽向上帝的道路就不會展現。要區分戀人之愛與上帝之愛,關鍵要看這愛是不是有苦的,苦在何處。上帝之愛是有苦的,苦在人言相對於上帝言永遠是不足的。言說上帝是困難的,而言說戀人是容易的。只有意識到這種困難,並以對人子的愛追隨上帝,此時才能使人子對人子的愛分享人子對上帝的愛。

“靜靜地,我們擁抱在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裏,而那未形成的黑暗是可怕的,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沈迷。”,此句表明人子之愛在語言之中,語言是我們的愛的所在。為什麽人言不能到那“未形成的黑暗”中呢?為什麽“那可能的和不可能的使我們沈迷”呢?這恰恰是人言與上帝言關系的壹個體現。如果語言不是為了使人愛上帝,那她存在又有何意義?

正是詩人意識到了這壹點,所以,《詩八首》就不是壹首戀人之詩,而是愛之詩,愛上帝之詩。這樣,《詩八首》就是以愛為主題而不僅僅是以男女之愛為主題的。此分享決定了本文批評的視角。

第二個問題是:《詩八首》是言上帝之詩還是言絕對者之詩?

要回應這個問題,首先要區別上帝和絕對者。上帝是道成肉身的上帝,亞伯拉罕的上帝,是愛我們的天父;而絕對者是哲學家的絕對者,是他們認為通過理性可以抵達的終極,或者說,絕對者就是虛無。①

當“我思故我在”的懷疑論開始了近代哲學,②壹個巨大的逐神運動就開始了。我們周圍所圍浸的上帝之愛,無窮的奧義也就消失了。語言壹步步失去她的啟示性,而變成了壹種傳意的工具。我們所面臨的後果是語言的荒蕪。

在這裏,我不能展開論述,而只能提供壹個大致的背景。回到詩中。穆旦寫到:“風暴,遠路,寂寞的夜晚,丟失,記憶,永續的時間,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恐懼,讓我在妳底懷裏得到安憩”。為什麽這個恐懼是“所有科學不能祛除的”呢?如果這個恐懼不是詩人對上帝的敬畏又是什麽呢?而那古老的格言說:敬畏上帝乃智慧之始。

反過來說,如果穆旦言的是絕對者,那麽他有什麽可以恐懼的呢?因為這個絕對者終究會完全在理性的掌握之中,人可以心安理得的面對,自然是於恐懼無緣的。

當我們領會《詩八首》是言上帝之詩的時候,就可以開始領會詩人的深刻意味了。

第三個問題是:穆旦為什麽要言上帝?他如何言上帝?他的上帝是什麽樣子的呢?

要回應這兩個問題,必須從詩人所處的時代來了解。這首詩寫於1942年,那個時代,正是中國發生巨大變化的時代。關於這個變化,各種說法已經太多了,我想提的是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在那個時代的處境。更確切的說,是儒教在五四啟蒙後的處境。大家可以明白,壹個巨大的斷裂出現了。這個斷裂,是指中國的傳統文化已經失去了他的根基。這個根基,有精神的,從“天人合壹”到理性科學;有文化的,從封建文化到半殖民地文化;有體制的,廢科舉使儒教與社會政治經濟體系的姻親關系被解除。這樣,任何壹個人都可能發問,我們的根基在哪裏?

穆旦是壹位詩人,並且在美國接受了大學教育,受過西方文化的熏陶。他對於“我們的根基在哪裏?”這個問題的回應是必然的。但是他只能以此詩的形式,以壹種近乎隱晦的語言表達。這在於基督教在當時的中國並沒有得到公正的對待,基督教神學在漢語境的言述經驗十分不足,更不要說以詩的形式了。

另外壹個方面,作為對中國詩人造成深遠影響的裏爾克,其神學思路是與上帝的相遇發生在原始啟示和基本啟示裏,語言必須恢復其神性起源和對上帝奧秘的揭示。③這種觀念在中國詩人尤其是“九葉”詩人身上的反映更加明確。

在《詩八首》中,穆旦如何言上帝?我們知道,如何言說上帝是壹個基本的神學問題,正如如何言說詩是壹個基本的詩學問題壹樣。與詩不同的是,上帝是不在場的,上帝之言乃是神跡,是只可被記載而不可被言說的。而詩則是語言與未知的接口,詩只有在掘棄其形式及表象的前提下才可以進入其本身。而詩意同樣是語言的神性在我們內心的圍浸。

穆旦的言說,乃是對愛的言說,乃是通過對人子之愛的體驗來追隨對上帝之愛的體驗。詩人寫到:“那形成了樹木和屹立的巖石的, 將使我此時的渴望永存,壹切在它底過程中流露的美,教我愛妳的方法,教我變更。”誰是“那形成了樹木和屹立的巖石的”?他又如何“教我愛妳的方法”?此句使我們全然聽到了,詩人追隨上帝的腳步聲。

這已經進入了本文的關鍵,也就是:壹個詩人是如何回應“我們的根基在哪裏”?對於穆旦,這根基就是愛,是對上帝的追隨。

三 成熟的年代

在詩的第壹節,為什麽詩人寫到:“唉,那燃燒著的不過是成熟的年代”?為什麽不用“年齡” 或者“ 年紀”?那詩人為之點燃的“火災”是什麽?此意味深長。

使用了“年代”,就揭示了這首詩的時代處境和詩人的觀念。那個年代有著如火如荼的革命,而詩人的革命激情是毋庸質疑的。④這“火災”正是這革命的激情。但這革命的激情從何而來?因為年代成熟了。為什麽說年代成熟了?這是因為以儒教為核心的傳統文化已經發展到了他傾覆的時刻。這個成熟,必然帶來火災。這也是中國革命的必然性。

但如何革命?革命之後又如何?這個革命的依據是什麽?這些問題必然是壹個詩人要考慮的。如果這個革命,把某種精神當做燃料,燒完了就沒有了,那這個革命是不徹底的革命,甚至是飲鴆止渴的革命。因為我們民族的精神之根已經在革命後不復存在了。

如果革命不僅僅是破壞,而是包括了精神之根的生長,那這個民族才有新生的可能。

讓我們把目光投到西方。黑格爾是古典哲學的最高成就者,到了尼采,古典哲學那個年代就成熟了。成熟的先兆是啟蒙思想與其哲學帶來了工具理性和人的異化。此成熟,意味著西方神義本體論的破產,上帝之於人子的父權關系的結束。技術時代的到來,使世界迅速進入冥暗之中。海德格爾深入研究了尼采,更把目光投向荷爾德林和裏爾克。他認為,世界的拯救必須由語言的拯救開始。而只有詩人是愛語言的,在這個貧困的時代,詩人開始了新的言。⑤

而在中國,並不是因為大多數地區是貧困的,經濟欠發達的,中國人就沒有思考這個問題:現代人的根基在哪裏?其實,詩人在其代表作《被圍者》中已經充分表現了這種思索。⑥現代性的困境,早在我們真正進入現代化以前詩人就思考過。

當我們回到詩中,就發現詩人到底在回應什麽?

他回應了“成熟的年代”,回應了上帝的召喚,回應了對精神之根的探尋。詩人的回應是獨特的。首先不是壹種宣講,更不是壹種強制的教條;也不是獨白,使言說進入個體的狹小空間。此回應是吟唱和贊嘆,是面向心中的上帝陳述自己的屬靈經驗。

這個回應,乃是以愛,追隨上帝。

於2001.7.7深夜

①此處參《形而上學的恐怖》中“論壹切可能的語言”壹節 柯拉柯夫斯基 三聯出版社

②此處參《論懷疑者/哲學片段》中《論懷疑者》的第壹章(克爾凱郭爾 三聯出版社)

③此處參《<杜伊諾哀歌>與現代基督教思想》中勒塞所著的《裏爾克的宗教觀》。三聯出版社 第147頁

④穆旦在抗戰期間曾經參加過中國遠征軍。

⑤此處參《荷爾德林詩的闡釋》海德格爾,商務

⑥見《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北大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