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壹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
我壹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妳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裏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②,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沙揚挪拉壹首
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壹低頭的溫柔,
象壹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壹聲珍重,道壹聲珍重,
那壹聲珍重裏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這是壹個懦怯的世界
這是壹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妳的滿頭發,
赤露妳的壹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妳的手,
愛,妳跟著我走;
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妳跟著我走,
我拉著妳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
跟著我來,
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掉落在我們的後背,——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無邊的自由,我與妳與戀愛!
順著我的指頭看,
那天邊壹小星的藍——
那是壹座島,島上有青草,
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
快上這輕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
辭別了人間,永遠!
去吧
去吧,人間,去吧!
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吧,人間,去吧!
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
去吧,青年,去吧!
與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吧,青年,去吧!
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
去吧,夢鄉,去吧!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吧,夢鄉,去吧!
我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
去吧,種種,去吧!
當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吧,壹切,去吧!
當前有無窮的無窮!
為要尋壹個明星
我騎著壹匹拐腿的瞎馬,
向著黑夜裏加鞭;——
向著黑夜裏加鞭,
我跨著壹匹拐腿的瞎馬!
我沖入這黑綿綿的昏夜,
為要尋壹顆明星;——
為要尋壹顆明星,
我沖入這黑茫茫的荒野。
累壞了,累壞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還不出現;——
那明星還不出現,
累壞了,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裏倒著壹只牲口,
黑夜裏躺著壹具屍首。——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我有壹個戀愛
我有壹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他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
永遠有壹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裏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壹個破碎的魂靈,
像壹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裏——
飽啜妳壹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壹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派——
大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妳壹個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雲與白雲;
我送妳壹個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妳我蕩壹支無遮的小艇,
假如妳我創壹個完全的夢境!
滬杭車中
匆匆匆!催催催!
壹卷煙,壹片山,幾點雲影,
壹道水,壹條橋,壹支櫓聲,
壹林松,壹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石虎胡同七號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它的小友
小雀兒新制求婚的艷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茫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冥,
小蛙獨坐在殘蘭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壹片化不盡的雨雲,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檐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壹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槌下搗爛鮮紅無數,
奈何在新秋時,未雕的青葉惆悵地辭樹,
奈何在深夜裏,月兒乘雲艇歸去,西墻已度,
遠巷薤露的樂音,壹陣陣被冷風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壹聲奈何。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沈浸在快樂之中;
雨後的黃昏,滿院只美蔭,清香與涼風,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壹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面酒紅,
連珠的笑響中,浮沈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沈浸在快樂之中。
2、翡冷翠的壹夜
翡冷翠的壹夜
妳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妳也不用管,遲早有那壹天;
妳願意記著我,就記著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著惱,
只當是壹個夢,壹個幻想;
只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壹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幹凈,
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著寒傖,累贅,叫人白眼——
天呀!妳何苦來,妳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妳,那壹天妳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妳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妳教給我什麽是生命,什麽是愛,
妳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妳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妳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
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
這陣子我的靈魂就象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槌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著我,
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
閉著眼,死在妳的胸前,多美!
頭頂白樹上的風聲,沙沙的,
算是我的喪歌,這壹陣清風,
橄欖林裏吹來的,帶著石榴花香,
就帶了我的靈魂走,還有那螢火,
多情的殷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
我到了那三環洞的橋上再停步,
聽妳在這兒抱著我半暖的身體,
悲聲的叫我,親我,搖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著清風走,
隨他領著我,天堂,地獄,哪兒都成,
反正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這死
在愛裏,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著……妳伴著我死?
什麽,不成雙就不是完全的“愛死”,
要飛升也得兩對翅膀兒打夥,
進了天堂還不壹樣的要照顧,
我少不了妳,妳也不能沒有我;
要是地獄,我單身去妳更不放心,
妳說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
(雖則我不信,)象我這嬌嫩的花朵,
難保不再遭風暴,不叫雨打,
那時候我喊妳,妳也聽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脫反投進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運,笑妳懦怯的粗心?
這話也有理,那叫我怎麽辦呢?
活著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願妳為我犧牲妳的前程……
唉!妳說還是活著等,等那壹天!
有那壹天嗎?——妳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妳就得走,妳真的忍心
丟了我走?我又不能留妳,這是命;
但這花,沒陽光曬,沒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兒焦萎,多可憐!
妳不能忘我,愛,除了在妳的心裏,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妳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妳永遠是我頭頂的壹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壹個螢火,
在這園裏,挨著草根,暗沈沈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只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妳,
但願妳為我多放光明,隔著夜,
隔著天,通著戀愛的靈犀壹點……
六月十壹日,壹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呻吟語
我亦願意贊美這神奇的宇宙,
我亦願意忘卻了人間有憂愁,
象壹只沒掛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黃昏時跳躍;——
假如她清風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詩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魚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問我閑暇的詩情?——
上帝!妳壹天不還她生命與自由!
偶然
我是天空裏的壹片雲,
偶爾投影在妳的波心——
妳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妳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妳有妳的,我有我的,方向;
妳記得也好,
最好妳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我來揚子江邊買壹把蓮蓬
我來揚子江邊買壹把蓮蓬;
手剝壹層層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著壹眼悲淚——
我想著妳,我想著妳,啊小龍!②
我嘗壹嘗蓮瓤,回味曾經的溫存:——
那階前不卷的重簾,
掩護著同心③的歡戀:
我又聽著妳的盟言,
“永遠是妳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我嘗壹嘗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
我長夜裏怔忡,
掙不開的惡夢,
誰知我的苦痛?
妳害了我,愛,這日子叫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責妳負,我不忍猜妳變,
我心腸只是壹片柔:
妳是我的!我依舊
將妳緊緊的抱摟—
除非是天翻——
但誰能想象那壹天?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從睡夢中驚醒,深夜裏的琵琶!
是誰的悲思,
是誰的手指,
象壹陣淒風,象壹陣慘雨,象壹陣落花,
在這夜深深時,
在這睡昏昏時,
挑動著緊促的弦索,亂彈著宮商角微,
和著這深夜,荒街,
柳梢頭有殘月掛,
啊,半輪的殘月,象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頭戴壹頂開花帽,
身上帶著鐵鏈條,
在光陰的道上瘋了似的跳,瘋了似的笑,
完了,他說,吹糊妳的燈,
她在墳墓的那壹邊等,
等妳去親吻,等妳去親吻,等妳去親吻!
“起造壹座墻” 妳我千萬不可褻瀆那壹個字,
別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僅要妳最柔軟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遠裹著我的心;
我要妳的愛有純鋼似的強,
在這流動的生裏起造壹座墻;
任憑秋風吹盡滿園的黃葉,
任憑白蟻蛀爛千年的畫壁;
就使有壹天霹靂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妳我“愛墻”內的自由!
《翡冷翠的壹夜》
再不見雷峰
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壹座大荒冢,
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
頂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蔥,
再不見雷峰,雷峰坍成了壹座大荒冢。
為什麽感慨,對著這光陰應分的摧殘?
世上多的是不應分的變態,
世上多的是不應分的變態;
為什麽感慨,對著這光陰應分的摧殘?
為什麽感慨:這塔是鎮壓,這墳是掩埋,
鎮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
鎮壓還不如掩埋來得痛快,
為什麽感慨:這塔是鎮壓,這墳是掩埋。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象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象曾經的幻夢,曾經的愛寵,
再沒有雷峰;雷峰從此掩埋在人的記憶中。
九月,西湖。
“這年頭活著不易”
昨天我冒著大雨到煙霞嶺下訪桂;
南高峰在煙霞中不見,
在壹家松茅鋪的屋檐前
我停步,問壹個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沒有去年開的媚,
那村姑先對著我身上細細的端詳;
活象只羽毛浸癟了的鳥,
我心想,她定覺得蹊蹺,
在這大雨天單身走遠道,
倒來沒來頭的問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妳運氣不好,來得太遲又太早;
這裏就是有名的滿家弄,
往年這時候到處香得兇,
這幾天連綿的雨,外加風,
弄得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這桂子林也不能給我點子歡喜;
枝上只見焦萎的細蕊,
看著淒淒,唉,無妄的災!
為什麽這到處是憔悴?
這年頭活著不易!這年頭活著不易!
西湖,九月
①寫於1925年9月,初載同年10月21日《晨報副刊》,署名鶴。
在哀克剎脫(Excter)教堂前
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間
倒映在異鄉教宇的前庭,
壹座冷峭峭森嚴的大殿,
壹個峭陰陰孤聳的身影。
我對著寺前的雕像發問:
“是誰負責這離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著我發楞,
仿佛怪嫌這離奇的疑問。
我又轉問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這教堂的後背,
但它答我以嘲諷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對,我與我的迷謎!
這時間我身旁的那顆老樹,
他蔭蔽著戰跡碑下的無辜,
幽幽的嘆壹聲長氣,象是
淒涼的空院裏淒涼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經驗,
人間的變幻他什麽都見過;
生命的頑皮他也曾計數;
春夏間洶洶,冬季裏婆婆。
他認識這鎮上最老的前輩,
看他們受洗,長黃毛的嬰孩;
看他們配偶,也在這教門內,——
最後看他們名字上墓碑!
這半悲慘的趣劇他早經看厭,
他自身癰腫的殘余更不沽戀;
因此他與我同心,發壹陣嘆息——
啊!我身影邊平添了斑斑的落葉!
壹九二五,七月。
①哀克剎脫,現通譯為埃克塞特,英國城市。
海韻
壹
“女郎,單身的女郎,
妳為什麽留戀
這黃昏的海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愛這晚風吹:”——
在沙灘上,在暮靄裏,
有壹個散發的女郎——
徘徊,徘徊。
二
“女郎,散發的女郎,
妳為什麽仿徨
在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妳聽我唱歌,
大海,我唱,妳來和:”——
在星光下,在涼風裏,
輕蕩著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三
“女郎,膽大的女郎!
那天邊扯起了黑幕,
這頃刻間有惡風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妳看我淩空舞,
學壹個海鷗沒海波:”——
在夜色裏,在沙灘上,
急旋著壹個苗條的身影——
婆娑,婆娑。
四
“聽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獸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來吞我,
我愛這大海的顛簸!”
在潮聲裏,在波光裏,
啊,壹個慌張的少女在海沫裏,
蹉跎,蹉跎。
五
“女郎,在哪裏,女郎?
在哪裏,妳嘹亮的歌聲?
在哪裏,妳窈窕的身影?
在哪裏,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沒了星輝,
這海邊再沒有光芒;
海潮吞沒了沙灘,
沙灘上再不見女郎,——
再不見女郎!
①此詩發表於1925年8月17日《晨報·文學旬刊》。
蘇蘇
蘇蘇是壹癡心的女子,
象壹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象壹朵野薔薇,她的豐姿
來壹陣暴風雨,摧殘了她的身世。
這荒草地裏有她的墓碑
淹沒在蔓草裏,她的傷悲;
淹沒在蔓草裏,她的傷悲——
啊,這荒土裏化生了血染的薔薇!
那薔薇是癡心女的靈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潤,
到黃昏裏有晚風來溫存,
更有那長夜的慰安,看星鬥縱橫。
妳說這應分是她的平安?
但運命又叫無情的手來攀,
攀,攀盡了青條上的燦爛,——
可憐呵,蘇蘇她又遭壹度的摧殘!
①寫於1925年5月5日,初載同年12月1日《晨報七周年紀念增刊》,署名徐誌摩。
3、猛虎集
闊的海 闊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壹只巨大的紙鷂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風;
我只要壹分鐘
我只要壹點光
我只要壹條縫,
象壹個小孩爬伏
在壹間暗屋的窗前
望著西天邊不死的壹條
縫,壹點
光,壹分
鐘。
①寫作時間小詳。發表報刊不詳。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裏,
我甘心做壹條水草
那樹蔭下的壹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沈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壹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壹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沈默,
沈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壹揮衣袖,
不帶走壹片雲彩。
十壹月六日
①寫於1928年11月6日,初載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號,署名徐誌摩。
黃鸝
壹掠顏色飛上了樹。
“看,壹只黃鸝!”有人說。
翹著尾尖,它不作聲,
艷異照亮了濃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等候它唱,我們靜著望,
怕驚了它。但它壹展翅,
沖破濃密,化壹朵彩雲;
它飛了,不見了,沒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熱情。
①寫作時間不詳,初載1930年2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第12號,屬名徐誌摩。
生活
陰沈,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壹條甬道:
壹度陷入,妳只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臟腑內掙紮,
頭頂不見壹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麽願望?
五月二十九日
①寫於1928年5月29日,初載1929年5月10日《新月》月刊第2卷和3號,署名誌摩,
後收入詩集《猛虎集》。
殘 破
壹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當窗有壹團不圓的光亮,
風挾著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裏奔跑:
我要在枯禿的筆尖上裊出
壹種殘破的殘破的音調,
為要抒寫我的殘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生尖角的夜涼在窗縫裏
妒忌屋內殘余的暖氣,
也不饒恕我的肢體:
但我要用我半幹的墨水描成
壹些殘破的殘破的花樣,
因為殘破,殘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左右是壹些醜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樹木
在冰沈沈的河沿叫喊,
比著絕望的姿勢,
正如我要在殘破的意識裏
重興起壹個殘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裏坐著,
閉上眼回望到過去的雲煙;
啊,她還是壹枝冷艷的白蓮,
斜靠著曉風,萬種的玲瓏;
但我不是陽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殘破的呼吸,
如同封鎖在壁椽間的群鼠
追逐著,追求著黑暗與虛無!
①寫於1931年3月,初載1931年4月《現代學生》第1卷第6期,署名徐誌摩,後收
入《猛虎集》。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裏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裏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裏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壹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裏的光輝。
①寫於1928年,初載同年3月10日《新月》月刊第壹卷第1號,署名誌摩。
4、雲遊
雲 遊
那天妳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妳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妳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妳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壹流澗水,雖則妳的明艷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妳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妳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妳消瘦,那壹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妳飛回!
①寫於1931年7月,初以《獻詞》為題輯入同年8月上海新日書店版《猛虎集》後
改此題載同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署名徐誌摩。
火車擒住軌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裏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過橋,聽鋼骨牛喘似的叫,
過荒野,過門戶破爛的廟;
過池塘,群蛙在黑水裏打鼓,
過噤口的村莊,不見壹粒火;
過冰清的小站,上下沒有客,
月臺袒露著肚子,象是罪惡。
這時車的呻吟驚醒了天上
三兩個星,躲在雲縫裏張望;
那是幹什麽的,他們在疑問,
大涼夜不歇著,直鬧又是哼,
長蟲似的壹條,呼吸是火焰,
壹死兒往暗裏闖,不顧危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壹般的累墜。
累墜!那些奇異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們不論
俊的村的命全盤交給了它,
不論爬的是高山還是低窪,
不問深林裏有怪鳥在詛咒,
天象的輝煌全對著毀滅走;
只圖眼著過得,裂大嘴打呼,
明兒車壹到,搶了皮包走路!
這態度也不錯!愁沒有個底;
妳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睜大了眼,什麽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嘗能支使運命?
說什麽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壹條線上受罪,
就差妳我的壽數比他們強,
這玩藝反正是壹片湖塗賬。
①對於1931年7月19日,初載同年10月5日《詩刊》第3期,署名誌摩。此詩原名
《壹片糊塗帳》,是徐誌摩最後壹篇詩作。
最後的那壹天
在春風不再回來的那壹年,
在枯枝不再青條的那壹天,
那時間天空再沒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彌漫著
太陽,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間;
在壹切標準推翻的那壹天,
在壹切價值重估的那時間:
暴露在最後審判的威靈中
壹切的虛偽與虛榮與虛空:
赤裸裸的靈魂們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愛,那時間妳我再不必張皇,
更不須聲訴,辨冤,再不必隱藏,——
妳我的心,象壹朵雪白的並蒂蓮,
在愛的青梗上秀挺,歡欣,鮮妍,——
在主的跟前,愛是唯壹的榮光。
泰戈爾的《新月集》
(對岸)
我渴望到河的對岸去。
在那邊,好些船只壹行兒系在竹竿上;人們在早晨乘船渡過那邊去,肩上扛著犁頭,去耕耘他們的遠處的田;在那邊,牧人使他們鳴叫著的牛遊泳到河旁的牧場去;黃昏的時候,他們都回家了,只留下豺狼在這滿長著野草的島上哀叫。?媽媽,如果妳不在意,我長大的時候,要做這渡船的船夫。
據說有好些古怪的池塘藏在這個高岸之後。
雨過去了,壹群壹群的野鶩飛到那裏去。茂盛的蘆葦在岸邊四周生長,水鳥在那裏生蛋;竹雞帶著跳舞的尾巴,將它們細小的足印在潔凈的軟泥上;黃昏的時候,長草頂著白花,邀月光在長草的波浪上浮遊。
媽媽,如果妳不在意,我長大的時候,要做這渡船的船夫。
我要自此岸至彼岸,渡過來,渡過去,所有村中正在那兒沐浴的男孩女孩,都要詫異地望著我。
太陽升到中天,早晨變為正午了,我將跑到妳那裏去,說道:“媽媽,我餓了!”壹天完了,影子俯伏在樹底下,我便要在黃昏中回家來。
我將永不像爸爸那樣,離開妳到城裏去做事。
媽媽,如果妳不在意,我長大的時候,要做這渡船的船夫。
《春水》
作者:冰心
壹
春水!
又是壹年了
還這般的微微吹動。
可以再照個影兒麽?
春水溫靜的答謝我說:
“我的朋友!
我從來沒留下壹個影子
不但對妳是如此。”
二
四時緩緩的過去——
百花互相耳語說:
“我們都只是弱者!
甜香的夢
輪流著做罷,
憔悴的杯
也輪流著飲罷,
上帝原是這樣安排的啊!
三
青年人!
妳不能像風般飛揚,
便應當像山般靜止。
浮雲似的
無力的生涯,
只做了詩人的資料啊!
四
小弟弟阿
我靈魂中三顆光明喜樂的星
溫柔的,
無可言說的,
靈魂深處的孩子呵!
五
黑暗,
怎樣的描述呢?
心靈的深深處,
宇宙的深深處,
燦爛光中的休息處。
六
鏡子——
對面照著
反而不自然,
不如翻轉過去好。
七
醒著的,
只有孤憤的人罷?
聽聲聲算命的鑼兒,
敲破世人的命運。
八
殘花綴在繁枝上;
鳥兒飛去了,
撒的落紅滿地——
生命也是這般的壹瞥麽?
九
夢兒是最瞞不過的呵,
清清楚楚的,
誠誠實實的,
告訴了
妳自己靈魂裏的密意和隱憂。
郭沫若詩兩首
1.天上的街市
遠遠的/街燈/明了,
好像/閃著/無數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現了,
好像/點著/無數的/街燈。
我想那/縹緲的/空中,
定然有/美麗的/街市。
街市上/陳列的/壹些/物品,
定然是/世上/沒有的/珍奇。
妳看,/那淺淺的/天河,
定然是/不甚/寬廣。
那/隔著河的/牛郎/織女,
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
我想/他們/此刻,
定然/在/天街/閑遊。
不信,/請看/那朵流星,
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
2.靜夜
月光/淡淡,
籠罩著/村外的/松林。
白雲/團團,
漏出了/幾點/疏星。
天河/何處?
遠遠的/海霧/模糊。
怕會有/鮫人/在岸,
對月/流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