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晉的詩壇上,曾經盛行過壹種玄言詩。所謂玄言詩就是大談老莊的玄之又玄、深微莫測的哲理詩。它們脫離了社會生活和人的感情,“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孫綽就是寫這種詩的代表作家,像“仰觀大造,俯覽時物。機過患生,吉兇相拂。智以利昏,識由情屈”(《答許詢詩》)之類,就很有點像歌訣和偈語。但是,他的這首《秋日》卻又是壹番面貌,雖然旨歸仍不離老莊,卻並不高談道家的玄虛哲理,而只是表明道家的人生態度,且這種態度也是在對秋日景象的感應上生發的,因而有著壹定的人生實感和較為鮮明的形象。在玄言詩充塞詩壇的當時,這等作品自然可算是佳勝之作了。
全詩清晰地顯現出三個層次。
首四句總寫秋日的節侯特點及其在人們心理上的反映。前二句首先寫出秋天的壹派肅殺之氣。“仲秋月”就是農歷八月,是典型的秋日,此時天氣轉涼,霜露漸起,百物雕零,所以冠以“蕭瑟”二字。“飂戾風雲高”是說此時節雲淡天高,秋風陣陣。“飂戾”就是風聲。如此蕭瑟的節候自然會在人們的心理上產生感應:“山居感時變,遠客興長謠。”住在山中的人會首先感到這時序的變化;遠行在外的人很容易產生淒涼之感、思家之念,以至於要放聲唱歌來舒散心中的愁悶。這壹層寫出了對秋日的總體印象,為後面的具體描寫秋景張本。
接下六句為第二層意思,寫自身所感到的節候變化。“疏林積涼風,虛岫結凝霄”,是說稀疏的樹林中不斷地刮起冷風,空蕩蕩的山巒上聚集著濃雲,這是山林中的變化。“湛露灑庭林,密葉辭榮條”是說濃重的露水灑落在庭院中的樹上,繁密的葉子就從茂盛的枝條上落下,這是庭院中的變化。這種無情的肅殺之氣雖說無可抗拒,但在受其摧殘的時間和程度上,各種景物是不相同的,那是它們各自的品質和抗禦能力不壹樣,所以緊接著補了兩句:“撫菌悲先落,攀松羨後雕。”菌是壹種壽命極短的植物,《莊子》上曾說過“朝菌不知晦朔”,所以作者撫之而生悲。蒼松不怕寒冷,秋氣無損於它,所以作者不禁要攀其枝葉,投以羨慕的眼光。這壹層寫的雖是眼前常見景物,刻畫卻是精細而鮮明的,而且詩人還為之動了悲、羨之情,足見他並沒有用哲人的冰冷目光去靜觀這種“時變”,而是飽含著詩人的感情去體察的,也就是說詩人是以熱呼呼的心腸描繪出這秋日的淒清畫面的,所以其間充溢著濃郁的詩意。
松柏是高潔品質的象征,上句詩人既有羨於松,雖是寫景,但個人誌趣已經流露,後四句遂順調轉入抒寫自己的情誌。“垂綸在林野,交情遠市朝”,是說:在這秋天的日子裏,大自然盡管如此蕭瑟,我還是願意投身於它的懷抱,遠遠地來到林邊野外釣魚,與朝廷、市場這些爭名爭利的場所斷絕聯系。為什麽要如此呢?因為“淡然古懷心,濠上豈伊遙”,意思是說:只要把紛繁的世界看得淡漠,無求於人,無苛於己,保持著遠古人的心胸,那我們離無為自適的境界也就不遠了。“濠上”壹典出於《莊子》的《秋水》篇,其中寫莊子與惠施在濠上(在今安徽鳳陽)閑遊,看到鰷魚從容出遊,因而引起了魚究竟知不知道快樂的壹番辯論,後世就把濠上指代逍遙閑遊的地方,把崇尚老莊就說成是濠上之風。此二句是談玄論虛之詞,也是全篇的旨歸。道家認為壹切禮樂道德等社會規範,以及人們有組織的行動與交往都是對人的自然本性的扼殺,所以他們要擺脫壹切制度與文明的束縛,把任情適性、歸真返樸當作終身追求的目標。這裏頌揚的也就是這種精神。
孫綽此詩雖也涉及玄理,卻並不淡然寡味。首先,作者是在對秋日景象的描繪和由此而產生的悲、羨之情上引出對濠上之風的頌揚的,這是詩歌藝術上常用的諷詠比興法,因此自然也具有藝術感染力。其次,此詩所涉及的玄理,並非闡釋道家的具體教義,僅僅是表明壹種歸依道風的感情,而表現感情乃是詩歌的天職,詩情詩味即由此出,這也是此詩不乏詩味的原因。
當然,此詩雖也較多地寫了山水風景,林野秋色,但因為它既未以遊覽作為描寫景物的過程和手段,也沒有把自然景物作為美感觀照的主位對象,所以它仍屬於玄言詩,還不是壹首山水詩。但是,孫綽本人是愛好山水的,描摹山水的本領也是高超的(例如其《天臺山賦》就寫得擲地有聲),而且他“借山水以化其郁結”(《三月三日蘭亭詩序》),所以他詩中的自然景物(包括山水),也就應當另眼相看了。此詩借秋日景物來表明其向往濠上之風,也就是為了化解其胸中郁結,這與“老莊告退”後興起的山水詩有著***同之處。更明確地說,被稱為空洞虛泛的玄學,卻也有其註重自然之道、註重人與自然相和諧的壹面。作為玄學的詩歌形式的玄言詩,因而也有其註重從自然——山水之中體悟玄理,亦即企圖讓自然景物與人的思想取得和諧的傾向。正是這個傾向的不斷發展延伸,才終於有了以山水為重頭、而玄理退居為“尾巴”的山水詩。孫綽此詩中,闡明玄理雖然還是詩的主要目的,但談玄在篇幅上已是“尾巴”了。因此,如果說此詩包含著山水詩的某些因素或萌芽,應該是符合實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