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塊陳舊的木牌從藤蔓中掉落,血紅的字跡寫著:七號街。
窗前,如豆的燈光暈出壹片橘黃,清淡的光圈中,發黑如墨的少女靜立,湛藍的眼珠,流轉著歲月沈澱下來的寂寞。
她在等待。等待壹個人,穿過無涯的時空,重新回到她的身邊。
“來,過來,克裏斯汀。”
黑貓不知從哪裏竄出,跳進少女懷中。
“我只有妳。”
黑貓咕嚕叫壹聲,瞇著眼蹭了蹭少女,似乎在表示安慰。少女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將鮮紅的液體,壹飲而盡。
窗外有細細碎碎的聲響,黑貓懶洋洋地縮著身子,將頭埋進少女的胳膊,壹動不動。
“克裏斯汀,去領路。”
黑貓打了個呵欠,極不情願地起身,昂著頭,邁著優雅的步子走向外面。
外面是壹條幽深望不見盡頭的街道。街道那邊,是煙火的人間,有飄飄忽忽的人影跌跌撞撞而來;街道這邊,是無間的地獄,有眉目如畫的少女等待獵物來臨。
黑貓揚揚前爪,帶著人影穿過七號街,走進幽閉的室內。
空氣中彌漫著沈水香的味道,少女睜大湛藍的眼眸,直直地盯著來人。那人很高,也很瘦,他的面容,透出壹股清俊秀雅的貴氣,墨玉般清澈的雙眼,隱隱流動著壹抹瑩碧的光彩,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清透而明朗,不沾染壹點塵埃。此時,那雙本該靈動的眼睛,卻沒有壹點生氣。
是他!竟是他!除了眼睛和頭發改變了顏色,他竟壹點沒有改變!
“克裏斯汀,他來了!他真的來了!”
黑貓“喵喵”叫著,少女面上仍然有激動的紅暈:“妳說,他不是萊德?這怎麽可能,他明明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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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車的汽笛聲發出刺耳的轟鳴,柯林望著窗外黑沈沈的夜空,說不出內心此刻的感受。在外漂泊了四年,終於要回到家鄉,並與從小就訂婚的未婚妻景蘭完婚,他實在是該高興得難以自持,可他的腦中,還壹直想著離開法國的前壹晚,那個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給他講的那個沒有結局的故事。
她究竟怎麽樣了?
那壹場火,是燒死了她,還是將她帶到了壹個新的地方,讓她有了新的生活?
而他,又怎麽樣了?
是死了吧?
誰知道呢,反正那場火之後,沒有人再見過他們。
翻開老婆婆送給他的壹本舊羊皮冊子,柯林看到壹排排精致優美的法文手寫體,那上面每壹個單詞他都知道意思,可連在壹起,他便不明白其中的奧妙,怎麽也讀不通。那上面說:
法國流傳著壹個古老的傳說,有壹個叫做七號街的地方,那裏的主人永生不滅,能滿足所有去的人的願望。可如果有壹個人,他的願望是留在七號街,那麽,他就會成為七號街新的主人,而以前的主人,就不會存在。
壹陣風吹過,掀開羊皮冊子,壹張信紙飄飄揚揚飛落到地上。柯林不覺浮出壹抹甜蜜的笑,彎腰拾起那張信紙,從頭到尾又把那封信讀了壹遍。
這是他回國之前,景蘭寫給他的最後壹封信。她壹如小時候,還是稱呼他為柯林哥哥,壹封信寫了老長,卻都只是“家裏的蘭花又開了”之類的事。他知道,四年的時間,沒有讓她改變,她還是那個單純的、喜歡跟在他身後的小女孩,只是,當年的小女孩,如今應該是亭亭玉立了。
卻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麽模樣。在外四年,他從未收到過景蘭的照片,壹切都只是憑他想象。
突然,尖利的剎車聲響起,車廂壹陣震蕩,逐漸停了下來。窗外黑漆漆的夜空,有了幾點星星的燈火,柯林可以看見,燈火之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爸爸,媽媽!”柯林很快從人群裏發現了自己的父母,壹面隔著窗子揮手大叫,壹面把羊皮冊子塞進行李箱,隨著人流擠下火車。
“景蘭呢,她怎麽沒有來?”好不容易擠到父母身邊,柯林立即提出了心中的疑問。景蘭不可能錯過這壹刻,第壹時間和他重聚。柯家勝沒有回答,臉上全是疲乏。田意掏出手絹,擦凈柯林額頭的壹塊汙漬,柔聲道:“路途這麽遙遠,妳舍得景蘭這麽受罪嗎?我讓景蘭不要來的,看妳著急的,只再多過壹天,妳就可以見到她了。”
柯林被田意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墨黑的眸子閃動著喜悅的光彩。
他還記得,他走的時候,景蘭穿著粉色的裙子,追著他的馬車,哭得很傷心。那時正是落花時節,紛紛揚揚的花瓣飄落到她的身上,與她的淚水壹起,墜入橋下碧綠的水中。
“柯林哥哥,我等妳回來,我會壹直等妳回來!”
這壹句話,被銘刻在了他的心底,壹刻也不曾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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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家的路,漫長而充滿期待,柯林從沒有覺得,壹天的路程會是那麽長。他們壹行換了船,壹路搖著,劃進煙雨蒙蒙的江南水鄉。
踏上碼頭熟悉的青石板小路,柯林默默地在心中念:
景蘭,我回來了。
天空下著蒙蒙的雨絲,澆在青瓦白墻的柯家大宅,織出江南特有的朦朧惘然。柯林拎著行李箱,壹路將柯家勝和田意甩在後面,到了門口,迅速把箱子交給門口候著的下人,壹轉身跑開。
他跑得飛快,像是要飛起來。轉過壹座彎彎的橋,他看到了記憶中的房舍。壹樣的青瓦白墻,壹樣的煙雨浸潤,他笑起來,清俊的臉熠熠生輝。
景蘭,就在那扇門後面等著他。
他伸手去叩木門上沈重的銅環,篤篤作響,卻沒人應答。他輕輕推門,發現門沒鎖,推開進去,整個人就呆住了。
門內壹片斷垣頹墻,連天的青草淹沒了他和她走過的小徑,只剩下荒蕪。柯林難以置信地後退,直至靠在門框上,才勉強站住腳。
這是怎麽了?難道就是他坐船從法國歸來的短短時日,景蘭家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有人從門前經過,柯林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後的浮木,緊緊地捏著那人的胳膊,問:“這家人出了什麽事?他們壹家人去了哪裏?”
那人似乎很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壹聽到就先嘆了口氣,才道:“他們壹家,命不好啊。這年頭亂世,誰又顧得了誰。他家小姐偏偏心好,救了壹個人,好像是哪裏的軍閥,很有勢力。那人看上了他家小姐,要娶回家,可誰不知道,他家小姐是許給了柯家的。那軍閥可不管這些,只管上門來,殺了小姐的父母,把人搶了去。那軍閥還想殺進柯家,是小姐拼命阻止,才作罷了。”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柯林越聽越絕望。這便是滄海桑田嗎?他什麽都還來不及去做,就已物非人散!
“好多年了。”那人皺著眉努力回憶,“應該快四年了吧。”
四年。
那是他剛到法國,景蘭就出事了。這些年,是誰給他寫的信,那信上的筆跡,分明就是景蘭的!難道是景蘭從門第森嚴的軍閥府中,偷偷寄出了那些信?
柯林心中湧起蒼涼的悲愴。他像來時壹般,飛快跑向柯家宅院。他要找自己的父母,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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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家大宅的牌匾上,掛著大紅的綢花,門前的石獅子,也纏上了紅色的綢條,壹派喜氣洋洋。
“少爺,您回來了。大喜啊。”大門口忙著掛紅燈籠的下人見著柯林,趕緊從梯子上下來,恭恭敬敬地行李。
他詫異就這片刻時間,宅院大門已經被裝扮壹新,但他更詫異的是,下人說出恭喜他的話。
“喜從何來!”他莫名悲憤。
“少爺,您就要娶少奶奶了。三天後就是吉日。”
柯林狠狠地瞪了下人壹眼,搶過他手中的紅燈籠,踩得稀爛。下人被他突如其來的發作嚇到了,閉了嘴壹言不發,只呆立在壹旁。
田意聽到門外聲響,奔出來,見著便笑吟吟責罵:“多大的人了,還這樣毛躁,喜慶的燈籠怎麽能踩到呢!”
他終於忍不住心中的怒火,失聲吼道:“媽媽,妳到底要瞞我多久?景蘭早已經不在了,她被軍閥搶去了,我要娶何人?除了景蘭,我誰也不娶!”
“笑話!自古以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妳爸爸做主,要妳娶誰,妳就得娶誰!”田意的眼中有說不出的冷厲,似壹把刀,割在柯林的心上。
“景蘭是妳們從小給我定下的妻子。”他的話音低而沈郁,卻有著無可辯駁的力量。
“她已經是別人的妻子,妳還壹輩子不娶妻不成!”田意擲下這句話,便命下人將柯林押進宅院,鎖入房中。
“沒我的命令,誰也不準放他出來。”
他在房中,聽到自己的母親森然下令。擡眼從窗戶望出去,他看不到她說話時冷酷的樣子,只有院中壹叢初綻的蘭花,搖曳著瑟瑟的身姿。
人生若只如初見。
他看到那叢蘭花旁邊,有兩個渾身是泥身影,頭靠著頭,正認真地挖著坑,鄭重地放下壹株綠草。
那是十六歲的事情吧。壹天傍晚,他剛看了壹本有關蘭花的書,便笑著對景蘭說:“景蘭,我們去找壹株蘭花種在院子裏吧。”
“好啊,柯林哥哥。”她拍著手,極其興奮地回答,“我家裏有好多蘭花,我們找壹株最美的種過來。”
“不要!那些蘭花都被別人種過了,不是屬於我們的蘭花。”他帶著幾分執拗,拉著她出了院門,“我們去山上,找壹株只屬於我們的蘭花。”她也不反駁,就在夕陽的余暉下,被他牽著手上了山。
那個晚上,他們像野猴子壹樣,在那座不高的山上亂竄,四處尋找野蘭花。偶爾有奇怪的叫聲響起,她嚇得驚叫,他便如同壹個偉岸的男人,攬她入懷,輕言道:“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到了天明,他們終於找到了壹株野蘭花,可他們身上,也沒有壹塊幹凈的地方。他們相互瞧著對方,忍不住就笑出聲來。
那笑聲傳得老遠,老遠。
可如今,都過去了。他再也找不回那樣的笑聲,壹切都回不去了。
只有窗外的那株蘭花,年年明媚鮮妍,不懂人間的離愁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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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柯林仍然對著那株蘭花看。他看不清蘭花的樣子和顏色,只是在月光下,那蘭花呈現出晶瑩剔透的美麗,奪人心魄。他使勁回憶,想要勾勒出景蘭現在的模樣,終究還是壹團糟,甚至連她四年前的樣子也記不清楚。
恍惚中,他將景蘭和那株蘭花重疊在壹起,不管她是什麽模樣,必定是如花般美麗。
門外有些動靜,細碎的響聲過後,緊鎖的房門被打開,有人踩著月光踏進來。
她那般美麗,好似院中的那株蘭花,在月光下綻放出炫目的光彩。
“景蘭?”他試探著低喚。
“柯林哥哥。”她關好房門,也低喚壹聲,卻站著不動。
他走上前去,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忽又想起此刻她不應該在此,手便僵在半空。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疑惑,她淺淺而笑:“我壹直都在柯家。軍閥搶了我走,但我逃了出來。我怕被他知道消息,就讓伯父伯母瞞著,壹步也不出門。到現在,家裏很多下人,也不知道我在這裏。”
“這是真的?”他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原本以為,他已經永遠失去了她,不想又峰回路轉。
“嗯。”她點頭,仍然還在原地。
柯林緊緊地抓著她的手,擁她入懷,喃喃道:“景蘭,這壹輩子,我再也不離開妳了。”
他感到,她在他的懷裏顫抖,低低呻吟。
“那麽,三日後我要娶的人,是妳?”他忽然放開她,急切地註視著她,“告訴我,景蘭,是不是妳?”
她嬌羞地點頭,白皙的臉上飛起殷紅的色澤:“為了不讓人識穿,伯父伯母謊稱我是柯家的遠房親戚。婚後,我們便去上海,那裏不會有人認識我。”
他又壹次擁住她,開心地轉了好幾個圈。隨即,他又放開她,誠摯地道歉:“景蘭,妳雖然不說,但我知道,妳吃了多少苦,對不起。”
他的大悲到大喜,只是白天到黑夜的壹個轉瞬,而她這麽多年的等待,還有面對那個軍閥時的恐懼和無助,都讓他覺得愧疚無比。
景蘭用手輕輕掩住柯林的嘴:“柯林哥哥,我不苦。我說過要等妳回來,就壹定會做到。見到妳回來,我真高興。”
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慢慢地俯身,吻上她如花朵般嬌艷的唇瓣。
淡淡的馨香逐漸彌散,他分不清,是蘭花的香味,還是她的香甜。壹股油然而生的幸福,徹底淹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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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喵!”黑貓騰空躍起,輕輕在少女的手臂上抓了壹條血痕。少女吃痛,放開點在來人眉心的手指,訓斥黑貓:“克裏斯汀,安靜!”
黑貓雙爪刨地,叫聲越發高亢,到最後竟變得淒厲。少女置若罔聞,轉動左手小指的戒指,黑貓憑空消失。
“我要知道,萊德究竟怎麽了。”少女的手指又點上來人的眉心,繼續施法。
是的,她必須知道!眼前這個酷似萊德的人,究竟還有沒有,關於萊德的記憶。
壹幅幅畫面急速倒退,柯林和景蘭越變越小,很快就融進了黑暗。變幻之中,三幅畫面清晰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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嬌俏的笑聲由遠而近,壹個發黑如墨的少女在美輪美奐的古堡前奔跑,她身後跟著壹個有著如海般湛藍眼眸的男人。
“莉莉絲殿下,夫人讓妳去前廳,德莫拉克伯爵特意來拜訪您。”
“我不去,萊德。”莉莉絲突然停下腳步,壹瞬不瞬地盯著萊德,“妳願意我去嗎?妳願意我去見別的男人嗎?”
萊德狼狽不已,只能垂下頭。他願不願意,又有什麽關系呢。這些都不是由他能做主的,他不過是壹個卑賤的家庭教師,根本沒有說話的余地。
“我知道妳不願意。”莉莉絲牽起萊德的手。
“置我於太陽炙烤的綠茵,或陽光難以消融的寒冰……即便我顯達,抑或是微賤,白天短暫還是長夜漫漫……即便在地獄、天堂或人間……疾病、健康、不幸還是平安。我心有所屬;唯有長思念,機會雖渺茫,知足心滿滿。”
“這是誰的詩?”
“彼得拉克,愛的忠誠。”
“是的,萊德。別忘了,這是妳教會我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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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火焰燃燒,炙烤著莉莉絲。她被牢牢地綁在十字架上,動彈不得。
壹夜之間,她從高貴的公主,淪為邪惡的女巫。她的父母救不了她,而她的萊德,他們告訴她,就是他,向教會舉報,說她是女巫。
她壹個字都不相信。
烈火燒灼著她的身體,她開始念《愛的忠誠》,聲音由低到高,壹遍又壹遍,直至火焰完全把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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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暗的囚室,彌漫著濃重的血腥。萊德被吊在半空,任由皮鞭雨點般落在他身上。這些人——道貌岸然的德莫拉克——因為求婚被拒絕,便要誣陷她是女巫。他們要他親自告發,因為他們不知道從哪個仆人口中,聽說了她對他情有獨鐘。
他們想讓她在死前,還要經歷被心愛之人背叛的痛苦。可是,他們想不到,他寧可忍受無休止的酷刑,也不願意說壹字壹句背叛的話。
他被吊起來,抽了三天三夜,氣若遊絲。
“我心有所屬……”
這是他在咽氣之前,留下的最後壹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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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點在來人眉心的雙手急劇顫抖,終於把持不住,垂了下來。這麽多年的等待,守在這裏,做著最骯臟的交易,她又再見到了他。
他是萊德。
少女轉了轉左小指的戒指,來人無神的眼睛,忽然就有了神采。他四處打量了壹番,最後把目光定在少女身上:“妳可以幫我達成任何心願?”
“是的。”少女笑靨如花,“就如妳在羊皮冊子上所見,七號街沒有辦不到的事。”
他會要求留下來的。少女深信自己不會猜錯。他會留下來,和她壹起,成為七號街的主人。生生世世,相依,相守。
“我要景蘭回來。”
少女的笑容在唇邊凝固,雙眸深處流動著痛苦。即使他處於無意識的狀態,方才閃過的那些畫面,他也都該看到了。可是他……
“妳看著我,仔細看清楚,我是誰!”少女幾乎是壹字壹頓,低吼出來。
他凝視著她,良久。沈默,不安。
她看著他的眼中,倒映著她的面容。有些扭曲,更多的是期盼。他應該記起了她!
只是,下壹刻,他說出的話,粉碎了她所有的希望。
“我想,我不認識妳。”他的語氣有了壹絲不耐,“我來是要找回景蘭,如果妳不能,或是不願,就不用浪費時間了。”
景蘭景蘭!他心心念念的,只是壹個景蘭。今生,他只記得景蘭。
於是,前世就不算了麽?曾經的美好,曾經的甜蜜,還有那些痛苦和折磨,都煙消雲散。
他不記得,記得的只有她。
漫長的歲月中,念的,想的,只是她壹個人。所有的悲喜,也只屬於她。
少女清瑩的雙眸,滑落兩行淚水。
黑貓及時出現,低叫壹聲,蹭到少女腳邊,仿佛在說:我早說過的,他不是萊德。少女俯身抱起黑貓,低聲問:“我該怎麽辦,克裏斯汀。”黑貓懶懶地在少女手中翻了個身,不屑地把頭扭向壹邊。
“克裏斯汀,妳拒絕回答嗎?”少女語調淒惶,“因為答案很簡單,他是來七號街做交易的,不管他是,他提出要求,我就該滿足。”
“妳的願望是什麽,說出來吧。”少女擦幹眼淚,不帶感情地說。她想再給自己壹次機會。
來人神情哀傷,又再重復壹遍:“我要景蘭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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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林和景蘭婚後的生活,是由無數歡笑和幸福串織起來的。他們按照計劃好的,搬到了上海,他找了壹份洋行的工作,每日按時上班下班,她就在家裏,把他們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條。
每到休息日,他會帶著她去郊外,騎著自信車,她坐在後座,把頭輕輕靠在他的後背。她說:“真希望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變。”他笑她傻:“當然不會變,我們會壹生壹世在壹起,景蘭。”
可慢慢地,她變得不愛出門,整日只鎖在房裏。終於有壹天,他下班回來,尋遍屋子每個角落,都沒有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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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鬼!”少女森然而言。
來人灑然道:“我知道。我們結婚時,拍下的照片,被景蘭藏起來了。她說不要我現在看,要等我們都老了,才拿出來回憶。可後來,我無意間看到了。那照片上,只有我,沒有景蘭。我這才明白,在外四年,為什麽景蘭壹張照片都不曾寄給我。她的影像,不可能留下來,因為她死了,在被那個軍閥搶去時,就死了。”
“妳壹點也不害怕?”少女浮出嘲弄的神色,
“為什麽會害怕。她是景蘭。”來人舒舒然笑道,“她為了實現諾言,等我回來,就是死了,魂魄亦不散。妳會害怕自己的愛人嗎?”
少女忿忿,仰頭高傲道:“我沒有愛人。”她被誣陷為女巫,被火燒死的剎那,不惜用靈魂和真正的女巫做了交易,來到七號街,就是為了等來今天的結果?她錯得離譜。人世千萬輪回,還能指望他和她壹般,刻骨銘心?他看到那些畫面又如何,也許,對他來說,只不過是沒有意義的、別人的故事。
“是妳害了她。”少女飄飄地笑,“她是鬼,原本不能和人接觸。妳壹碰她,就削弱了她的力量。現在她已經虛弱不堪,妳才會看不到她了。
“所以我才來七號街,想景蘭……”來人低語。
少女雙目射出寒光,打斷他:“不用想了,妳付不起代價。壹條命只能用另壹條命來換,她若真真正正地活著,妳立刻就得死去。妳們壹樣是陰陽相隔。妳們要在壹起,她只能是個鬼魂。妳用性命,換她作為鬼魂留在人世的時光。妳出多少年,她就能留多少年。”
“我願景蘭回來,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鬼。”
少女吃驚地望著來人,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妳——”
“這是我的選擇,我不會後悔。”來人笑得波瀾不驚,壹雙眸子閃著晶亮的神采,若有所訴,“我希望妳能幫我,消除我父母和景蘭關於我的記憶,他們的世界,不該有我。”
“好,如妳所願。”少女的心在滴血。
他愛她,癡到如斯!
他願意為她去死,甚至不要求她記得他!
他再也不是她的萊德。
今世,他不惜犧牲性命的,是另壹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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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說,妳沒有愛人。妳撒謊,妳在等他,只是,他還沒有來。妳要相信,總有壹天,他會來的。”
少女反復念著來人死去之前,說的最後壹句話。
她依稀還能感到,他在說這話說,鎖在她身上的眸光。溫柔而熾烈,似壹汪春水,纏綿在垂柳的枝頭,依依不舍。
“克裏斯汀,他到底是什麽意思?”少女輕撫著打盹黑貓的頭,發問。
黑貓不滿地叫了壹聲,迷迷糊糊地想:傻子才會說出來!它知道,他看到自己的前世,什麽都記起來了,只是裝作不知道而已。七號街換了這麽多的主人,它最滿意的就是現任主人。它真怕他會要求留下來,那舊羊皮冊子上寫著呢,七號街只會有壹個主人。如果他留下了,現任主人立刻灰飛煙滅,而他,就成了新的主人。誰耐煩天天看著壹張同性的臉,幾千幾萬年不變。幸好,他沒有說要留下來……
黑貓咕嚕地哼唧,在少女腿上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又沈沈睡去。
他是知道什麽的!
少女忽然驚跳起來,嚇得她腿上睡覺的黑貓嘩啦跳到地上。
可那究竟是什麽呢?
也許,只有等他下壹次再來,她才可以從他的記憶中找出答案。
只是不知道,她又會等待多久。
她清楚,無論要多長時間,她都會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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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光清冷。陳舊的木牌在藤蔓的纏繞下,隱隱約約反射出幽暗的光,那光芒之中,流轉著三個血紅的字“七號街”。
細細碎碎的腳步聲又再響起。
黑貓抖擻精神,不待少女出聲,已經邁著優雅的步伐,出去迎接下壹位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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